唇瓣一开,口中还未说出一个字,迤逦声音先自喉间涌出。
她想点个头糊弄过去,裴涉却捏着她下颌,强逼她抬起头,“嫂嫂看清楚了么?我是谁?”
“二,二郎,呜——”她五指忽然并拢,紧紧揪住软枕。
裴涉仍不罢休,逼问她:“还敢叫错吗?”
姜窈眼里泪珠子都被他逼得一颗颗往下掉,喘了一会儿,才道:“不,不会了。”
她今夜比往日温顺许多,因为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
但裴涉并未因为她的顺从多怜惜她几分,她求了他好几回,他才假意放过她,抱她去净室沐浴清洗。
进了汤池,一面铜鉴正对着池水,水中景象全然映照在镜中。
裴涉掐着她腰肢,带着她转向铜鉴,“嫂嫂,多看几眼,才记得清楚。”
温热池水不断溅出来,水花打在铜鉴上。
光华镜面上慢慢起了一层白雾,两人的身影终于被模糊。
一只大手擦去镜上水雾,森冷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记住了吗?嫂嫂。”
姜窈双手无力地撑在铜鉴上,婉转哭声里杂了一声回应:“记住了。”
她甚至没再追究他又一次骗了她,反正这种伎俩他用了太多次,她早就司空见惯。
哪一次不是假意放过她,不过是给她一点缓神的机会,让她喘息片刻罢了。
只要再忍一忍,来日逃出他的掌控,就再也不必忍受这种折磨了。
池水里,床榻上,一片狼藉,宫娥进来撤换了被褥。
姜窈再度躺在榻上,身子疲累至极,却再也无法入睡。
裴涉就是个疯子,她睡梦中无心的一句轻唤都能惹得他发怒,和他躺在一起,同床共枕,只会觉得浑身冷汗涔涔。
她醒也不是,睡也不是,靠着逃出去的那点希望,苦苦熬着,等到他起身离去,她才睡着。
七月初一,云销雨霁。
姜窈如愿迁至行宫度夏。
不似去岁秋狝时人多,这时节行宫里人烟稀少。
青泥收拾好了床榻,姜窈坐在书案前,摆弄裴涉送给她的那只袖弩。
裴涉给她的那些金银珠翠,她通通没带,只有这只袖弩,她想拿来防身用。
今日就要走了。
长嫂和侄儿在灵州,岑晏和表妹已经远赴他乡,长安城也没什么牵挂了。皇宫里她唯一放不下的是年幼的孩子。
她对不住这个孩子,他还不满一岁,母亲就要撇下他,他长大后,连母亲的样貌都只能从画像上得知。
可她没得选,她不能留在宫里,永远被困在金丝笼中,做他豢养的雀儿。
连着晴了两日,天气又开始燥热。
姜窈开了窗,凉风透入,水色月光倾泻。
她一夜未眠,等到更深人静时,端起烛台,逐一点燃了帐幔,垂帷,贵妃榻上的锦被圆枕。
火光升起,迅速地侵蚀着殿内的一切。
但这还不够。
她推倒了殿内所有的烛台,蜡油上浮着火苗,大火很快就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杏眸中倒映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刻骨的恨意在此刻终于消弭了几分。
她打开机关,密道的门缓缓打开,她和青泥一同踏入密道。
关闭密道门时,她最后看了一眼,眼中没有不舍,只有决绝。
她要走了,她会离开皇宫,逃到边关,在离长安最遥远的地方度过余生。
“此生不会再见了,裴涉。”
行宫在深夜起了大火,宫人纷纷跑来救火,但火势太大,泼水上去也无济于事。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在黑夜中肆虐,仿佛要将一切燃尽。
天明时,大火才被扑灭。
姜窈住的那间屋子只剩下断壁残垣,一片黑灰覆盖其上。
行宫太大,禁卫尚未寻到姜窈。
而此时,姜窈已经从密道逃出去。
群山苍翠,一行白鹭掠过。
她没有回头,和青泥一起上了马车。
车轮缓缓转动,离长安越来越远。
从清晨到日暮, 他就站在烧毁的殿宇前,不曾挪步。
那片灰烬仿佛在他眼眸中燃烧,烧得他双目猩红,结满了血丝。
他审视着地上的尸首,不信姜窈就这么死了。
但那具尸首焦黑的五指里还紧紧握着一枚芙蓉玉佩, 那是姜窈随身佩戴的,他再熟悉不过。
他曾经无数次亲手解开那枚悬于她腰间的玉佩, 扯开她的腰带。
一夜之间, 欢愉和恩怨都葬于这场大火。
天就要黑下来时,他踏入那片灰烬,掀开每一块残垣砖石,疯了似的扒开每一处余烬, 想从其中找到姜窈活着的蛛丝马迹。
活了二十年, 没有他料不准的事。
唯独此事, 在他意料之外。
姜窈恨他, 恨到死也不想见他。
日将落,山里越来越暗, 他仍旧没有停下。
但是这里除了灰烬, 什么也没有。
残阳的血红余晖倾倒下来, 草木残垣被渲染得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
风声飒飒, 擦过他耳畔, 犹如呜咽声。
她什么都不要了, 连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都不要了。
他用来困住她的那些东西,此刻渺小而无用。
“真绝情啊, 嫂嫂。”
猩红双目凝视着废墟,狰狞扭曲的笑意在他脸上逐渐显露,神色近乎癫狂。
嫂嫂又骗了他一次。
他以为她真的收了心,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原来都是骗人的。
嫂嫂恨他,厌恶他,竟恨到了这个地步。
贺阑问道:“主子,要将娘娘下葬吗?”
裴涉在那具尸首前伫立良久,沉声道:“不必了。”
入土为安?
他才不会让她魂魄安宁。
嫂嫂想一死了之,落得清静,他偏不如她的意。
她以为死了就能解脱?没那么容易。
宣政殿外,一名青衣道士由贺阑领着,沿着玉阶拾级而上,进了殿。
嵌金龙首椅上,身穿明黄衣袍的人正闭目浅寐,闻声缓缓睁开眼。
“你可知,如何将死人的魂魄困住?”
道士稽首道:“贫道有一法子,只是……”
“但说无妨。”
“要先以烈火焚烧尸身,化为灰烬后,铸赤金匣盛放,再埋于背阴之地,四方种柳树镇之,方能锁住魂魄。”
姜皇后葬身火海的事他有所耳闻,他也怕用了这种阴毒的法子留人魂魄,会惹祸上身,日后招来杀身之祸,“陛下,这法子狠毒,恐怕不宜用在尊贵之人身上,请陛下三思。”
裴涉眉目幽暗,尽是化不去的寒意,外头天色亦是灰暗,天地仿佛即将崩坼,更衬得他神情诡异。
半晌,他开口,道:“照他说的办。”
两日后,停放皇后灵柩的甘露殿前,火堆熊熊燃烧。
没人敢动皇后的尸身,裴涉亲手抱出那具焦黑的尸首,放在火堆上。
赤红的火苗很快吞没了那具尸身。
火光肆虐,不曾停歇,宫娥内侍跪了一地,亦不敢起身。
今日天晴,这样晴朗的天气,方镇得住魂魄。
太阳渐渐西沉,皇宫的朱漆红墙模糊在血红的日晖中,天地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面目全非的尸首终于化作一滩灰烬。
裴涉将那滩骨灰收殓进赤金匣中,他的动作很慢,骨灰一丝不剩地被他拂进匣中。
皇宫西南角辟出了一方宫苑,种上了柳树。
盛放骨灰的匣子被他亲手葬在园子中央那四株高大垂柳之间。
“如此,魂魄可入梦么?”
道士诚惶诚恐,跪地掐指道:“陛下,魂魄能否入梦,全看逝者心愿,若她眷恋尘世,挂念陛下,定会常常入陛下的梦。”
延和二年,初春,柳色如烟。
青嫩柳枝掩映着一方土坡,黄土下葬着“姜窈”的骨灰。
百官散朝,身着朱紫衣袍的文武官员从含元殿出来,鸟兽一般各自散开。
裴涉一如既往,下朝后去了柳园。
柳园里栽了九百九十九株柳树,一到春日,烟柳翠嫩,柳枝摇曳。
只是这里是皇宫的禁地,除了他,任何人不得出入。
他在正对着坟茔的柳树下席地而坐。
已经一年了,姜窈未曾入过他的梦。
他从前自以为了解她,仗着她心肠软,哄骗她,强迫她,没想到,心肠软的人若是狠下心来,也能在他心里捅进一把拔不出来的刀,夜夜作疼。
“陛下,小殿下病了,昨天夜里起了烧,太医已经过去了,陛下可要去看看?”
裴涉冷笑,摆了摆手,“你下去罢。”
嫂嫂都狠心抛下他和孩子了,他还去管那小东西做什么?
这孩子本来就是用来困住嫂嫂的,现在嫂嫂离他而去,这孩子也就没了用处。
他想起那道人的话,若嫂嫂挂念他,定会常常入梦。
是了,嫂嫂怎么会挂念他,她避他如厉鬼邪祟。
她怨恨他,恨到了骨子里,就算是死了,魂魄也不会想见他。
延和四年,甘州,永平县。
姜窈从寺庙上香回来,途径街市。
“姜娘子,刚烤的酥饼,要两个吗?”酥饼摊子上,柳娘子朝她招手。
姜窈宛然一笑,从荷包里摸出两枚铜板,递给柳娘子。
她如今在永平县孟员外府上给几位小娘子教授诗书礼仪,每月能赚个一两银子,手头还算宽裕,只是忙碌,有时候顾不上做饭。
家里都是长嫂和青泥在操持,侄儿姜誉在县学读书,日子过得平淡,但天高皇帝远,自由自在,没有拘束。
她从浮翠山逃出来后,就带着长嫂和侄儿远走高飞,在里边境不远的甘州安了家。
柳娘子笑容满面,扯了油纸包两块酥饼,塞进姜窈怀里,又冲姜窈身后路过的那人喊道:“晏校尉,今日刚烤出来的酥饼,要不要?”
姜窈转身,目光忽的一滞。
柳娘子口中的晏校尉,竟是岑晏。
她不敢相信,“你是……”
那人比她记忆中的岑晏健硕许多,身上甲胄未卸,风吹日晒,霜雪磋磨,肤色深了些,眼睛有神,却也被风霜琢出了沧桑老成之感。
岑晏抱拳,道:“在下晏清,安北都护府,翊麾校尉。”
姜窈一愣,而后浅笑道:“我叫姜弥,家在城东垂杨巷。”
柳娘子从炉子里夹出几块酥饼,“姜娘子,晏校尉是个好人,前几日,我摊子上的银钱让贼人抢了去,就是他帮我夺回来的。”
姜窈点点头,唇边笑意不减。
柳娘子包了两块酥饼给岑晏,不愿意收他的钱,岑晏执意搁下了两枚铜板。
甘州地处西北,风沙大,地上皆是黄土。
两人在街道上慢慢走着,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映在地上。
“岑,晏大哥,家住何处?”
“我没有家,从三年前来到甘州入伍,就一直住在军营里。”
“晏大哥住在军营,家中妻室怎么办?”
“谢姑娘如今是安北节度使傅曜的妾室了,三年前我们二人就和离了。”
姜窈“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甘州偏远荒凉,路上行人少,临近天黑,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在街上行走,岑晏道:“最近甘州不太平,我送你回家罢。”
姜窈点头,“也好。”
岑晏偏头看她,见她笑容恬淡,“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日子平淡,没有波澜,我此生还能得此安稳,实在是上天眷顾。”
姜窈慢慢走着,走了几步,问道:“你呢?”
岑晏目光落在长街尽头,斜晖如水般在路上漾开。
“我……也很好。”
斜阳在侧,春风拂面,余下的话无声无息融在风里。
他刚来甘州时,只是无名小卒,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才在军营里站稳脚跟。
但这样很好,沙场上卖命,也好过在长安任人欺凌,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
姜窈到了家门口,朝他笑了笑,“晏大哥,多谢你当年助我逃出去。”
岑晏也笑了笑,没说话。
他只是恨自己无用,让她受了那么多时日的苦。
姜窈推开门,在院子里温书的姜誉跑过来,抱住姜窈的胳膊,之指着岑晏,“姑母,他是谁?”
姜窈想逗逗他,哄他说:“姑母怕你学问不好,给你请了个先生。”
姜誉撅了噘嘴,“啊,可是姑母,他一点也不像个先生。”
灶台边做饭的林玉珠听见动静,放下手中的木勺,问道:“弥弥,是谁来了?”
姜窈答道:“嫂嫂,是岑晏。”
林玉珠一听是姜窈的恩人来了,饭也顾不得做,走到门口,“是岑公子,老天爷保佑,竟让咱们在甘州这地方遇见了,快进来。”
“我听弥弥说了,当年是你帮她逃出去的。”
岑晏垂首,当年是他从医馆买来两具病死的尸首,偷偷托人送进了浮翠山行宫。
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心。
姜窈悄声提醒林玉珠,“嫂嫂,如今他改名换姓了,莫要叫他‘岑公子’了,叫他晏校尉罢。”
林玉珠惊讶道:“你如今都做到校尉了,了不得,快进来,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
岑晏没有进门,在门外道:“夫人美意,在下心领了,军营里还有些事,我也不便久留。”
姜窈好不容才过上了安稳日子,他怕打搅她,能在甘州与她相逢,已是天大的幸事,他不敢奢求其他。
斜阳映着巷陌荒草,洒下的人影缓缓掠过地上砖石。
明月别枝, 春夜微风料峭,檐牙上染着夜色。
政事堂里孤灯一盏,幽幽灯火映着裴涉阴晦的神色。
书案上堆满案牍, 近日安北节度使傅曜豢养私兵,在甘州一带势力壮大,朝廷虽按兵不动,但暗地里已经开始派遣人去调查。
眼前的奏本,有一半都是围绕此事。
他抬手拧了拧眉心, 自姜窈纵火自焚后,他时常夜不能寐。
偶尔睡着, 梦里都是她葬身火海的样子。
推开堆积的奏本, 踱步至庑廊下,一支短箭划开夜色,径直朝他射去。
他闪身躲过,侧目看去, 庑廊下站着两人。
一名宫娥, 吓得脸色煞白, 哆哆嗦嗦跪在地上, 他的儿子裴恪手里拿着弓,站在几步之外, 无辜地望着他。
“父亲, 儿臣只是……想射下那只翠鸟。”
宫娥磕头, 急得快要哭出声, “陛下息怒, 小殿下的确是想要那只鸟儿的羽毛, 绝非有意冒犯陛下。”
裴涉夺过裴恪手中那只弓,捡起地上掉落的那只箭, 须臾间,那只翠鸟从树影里坠落。
“不是想要吗?”裴涉俯身按住裴恪的肩膀,“去,捡起来。”
裴恪才四岁,身子小小的,力气也不大,被他死死摁住,短胳膊短腿不停地挣扎。
对视一瞬,裴涉松开他。
裴恪站在原地,并未去捡那只死了的翠鸟。
他想杀的,根本不是那只翠鸟。
他只知道,他父亲是大齐的皇帝,而他是唯一的皇子,只要父亲死了,他就能坐上父亲的皇位。
至于原因,根本没有原因,这些卑劣的念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杀了父亲,就不用屈居人下了。
“呜呜……”孩童的哭声很是稚嫩,泪水好似能淌进人心窝里,让人一下就心软。
裴涉蔑笑一声,手掌摸在他头顶。
“给我老实点,别以为你是我儿子,我就不敢杀你。”
哭声戛然而止,裴恪抽噎着,委屈地看着他。
裴涉扫了一眼,那柄弓制作粗糙,大抵是裴恪自己照着书上的图纸做的。
他轻巧地折断那柄弓,随手一扔。
裴恪心爱的弓箭被毁坏,心疼极了,泪汪汪的眼睛忿忿地瞪着裴涉。
裴涉在他肩头拍了拍,用极低的声音在对他说:“用这样的弓箭,杀不了朕。”
而后便站起身离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的时候,裴恪仍旧愣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小嘴里咕咕哝哝:“那可不一定。”
因着年纪尚小,他的眼睛还很圆润,琥珀色的瞳仁犹如两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嵌在眼里,但这双极为漂亮的眼睛里,却淬着一股怨毒。
身侧那名宫娥扑上来,用袖口擦去他眼角泪水,“殿下,吓坏了吧。”
裴恪吸了吸鼻子,眼中的怨毒消散不见,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甘州偏远,即便是春日,也经常起风,黄沙漫天。
这一日傍晚,姜窈从县令府上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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