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狂风大作,卷着黄沙,漫天尘土飞扬,街上的行人渐渐散去。
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打在地上的泥土中,不出片刻,地上一片潮湿泥泞。
雨水自空中抛洒下来,地上存了些积水。
姜窈寻了处屋檐下躲雨,过路行人匆匆,很快街上就空无一人,大雨却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弥弥!”岑晏撑着一把旧伞,一身青色布衣,出现在大雨中。
伞檐向她倾斜,遮住了风雨。
姜窈和岑晏在一柄伞下,她身上干干净净,只有鞋上溅了些泥水,岑晏衣裳却被风雨侵蚀,湿了大半。
她住的垂杨巷偏僻,回去的路七拐八绕。
经过一间茶楼时,街上只有他们二人的身影。
茶楼上,裴涉放下茶盏,朝窗外不经意看了一眼。
一个日思夜想的身影闯入他眸中,即便那人身影被油纸伞遮了一小半,他也能辨认出那是姜窈。
他对姜窈的身形,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熟悉。
从茶楼下去,那两人的身影已经远去,在雨幕中只有豆粒般大小。
姜窈回到家,请岑晏进去。
岑晏这回没推辞,将那柄水淋淋的旧伞扔在门口,随姜窈进去。
姜窈在檐下置了一张方桌,家里地方小,平日里她们一家就在这里吃饭。
“地方小,晏大哥莫嫌弃。”
岑晏笑道:“怎会嫌弃,我只怕叨扰你们。”
“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晏大哥莫要同我客气了。”姜窈温了一壶酒,放在桌上。
院中乐意融融,灯火如豆,姜窈和岑晏说笑着,眉眼弯弯。
虚掩的门缝中,一双冰冷的琥珀色眸子正死死盯着院内两人。
眼神冰冷死寂,狠毒如蛇。
嫂嫂骗了他!
她瞒天过海,放了场大火,金蝉脱壳,撒了这么个弥天大谎,就是为了离开他。
那张姝丽面庞远在雨雾之后,朦朦胧胧,却比他梦中那张火海里濒死的苍白面容要清晰太多。
她没死。
她没有葬身火海,他忽而觉得庆幸。
怒火又将心底的庆幸吞噬,她好得很,骗了他四年。
她在这地方逍遥自在,可他以为她死了,煎熬了四年。
失而复得,自然是好事,但嫂嫂骗他的事,将来也是要清算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他眼底晕开一丝狡黠,如滴墨入水,逐渐散开。
翌日,雨停。
姜窈如往常一样,去县令府上给几位小娘子讲学。
傍晚从府上出来,落日暝暝,一切如常。
走了几步,身后有人喊了声“弥弥”。
她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岑晏,转身时才发觉那声音并不是岑晏的。
这声音几乎要被她遗忘。
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仿佛都随着那场大火被烧毁。
但刻入骨子里的恐惧与恨意猛烈敲击着她的心脏,她的身子蓦然僵住。
“别来无恙,弥弥。”
姜窈愣了一瞬,拔腿跑开,依旧是素白的裙摆,被风吹拂得翻飞。
她跑不快,裴涉三步两步追上她。
姜窈步步后退,被逼到巷尾。
她红着眼睛,“你,你想做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
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严丝合缝。
她梳着妇人髻,后颈上朱砂痣在衣领边缘,她一低头,他便能瞧见。
“现在说不认识,恐怕有些晚了。”
姜窈偏过头,坚持道:“我真不认识你,与你素昧平生,你为何为难我?”
裴涉低声道:“是么?素昧平生?可我怎么知道你颈后腰间皆有一枚朱砂痣。”
他说着,手已经覆在她后腰上。
姜窈猛地推开他的手,“不要碰我!”
裴涉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才收回去,“好,我不碰你。”
姜窈冷淡道:“让开!”
裴涉真的侧身让开一条路。
他神色平静,眼底暗暗涌动的疯狂顷刻间被压制下去。
他不愚蠢,将她再次逼上绝路的事情他才不会做。
对这个纯善心软的嫂嫂,他有的是手段,四年的苦苦煎熬他受够了,此番来甘州亲自调查节度使傅曜谋逆之事,机缘巧合之下,再度遇见姜窈,既然上天有意眷顾,让他失而复得,他就绝不会放过。
姜窈走了一段路,发现他仍在后面跟着,转头斥道:“你别跟着我!我好不容易才逃走,你为何还不放过我?你想逼死我吗?”
裴涉的笑意里不露端倪,“甘州不太平,我离你远些,护你周全。”
姜窈气恼,却也没办法,骂不走他,也甩不掉他,只能让他跟着。
到了家门口,她进了门,立即要将门关上。
“你不许进门!我长嫂和侄儿就在家中,你若想动他们,先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裴涉从容道:“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是想和你重修旧好。”
姜窈不理会,把门关得严严实实,还上了锁,在门里道:“你做梦,我不会跟你回去。”
甘州天气怪,到了夜里,又下起了雨,雨声沙沙,春寒袭人。
姜窈在自己房内,点着一盏油灯,望着窗外。
寒意随着雨水一起落下,在初春夜里浸染开。
姜窈起身关上窗子,窗纸破开了一条细缝,她忘记糊上新的窗纸,只好将就用。
平时没什么,一下起雨,腰腿都隐隐作痛。
她翻找出一瓶药油,解开衣裳。
药油倾倒在她掌心,药香味即刻飘散开。
站在窗外那人也闻见了。
裴涉透过窗纸上那道缝隙窥视着房中情景。
一入夜,他就翻墙进来了。
姜窈掌心绕到腰后,缓缓推开药油,天气凉,她并未完全褪下衣衫,只是解下了束在腰间的腰带。
棉布里衣被她的胳膊推着,沾染了药油,随着她的动作时上时下,腰间的衣裳被推上去时,那截细软腰肢就露出来,腰上那粒朱砂痣也时隐时现。
有时下手重了,她还会发出一丝呻|吟,叫人觉得可怜。
窗外有人,她并未注意到,窗边的油灯反而将她的身影投在了破旧窗纸上,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
腰上的药油抹好了,她又换了个姿势,脱了鞋子坐在床上,卷起裤腿。
纤巧莲足陷在柔软棉被中,双腿细长白皙。
她动作稍慢,药油就从膝盖流下去,流淌到腿根,湿凉的药油触碰到温热的腿根,激得她浅吟一声。
声音低柔,很细很轻,隔着一层窗纸,还是让裴涉听见了。
房内昏黄灯火在他眸中跃动。
他应该强闯进去,夺过她手中的药瓶,掀开她衣裳,挽起她亵裤,用掌心帮她将药油仔仔细细、一滴不剩地揉进肌肤。
但他没有。
她怨他,恨他,不喜他逼迫她。
他们之间结着深仇大恨,她不愿意同他亲近。
他只能一步步靠近,等他那心软的嫂嫂再次放下戒心。
姜窈涂好了药油,外面的雨还在下,她担忧地望了望窗外,窗纸挡住了一切,什么也瞧不见。
也不知道裴涉还在不在门外。
都过了这么久了,他应当走了罢。
可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撑着伞,提着灯笼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你怎么还在这里?别在这站着了,叫人家瞧见,说我夜里与男人私会,坏了我名声。”
“怎么能说私会?你我并未和离,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四年未见,我可是日夜思念,弥弥怎么舍得赶我走?”
“满口花言巧语。”
檐外雨声淅沥, 姜窈这几日不去县令府上讲学,今日抄了一日的书。
傍晚时她撑着伞走到门前,一推开门, 蒙蒙雨雾轻烟般漂浮,天色灰黄。
门外无人,小巷冷清,已经没有裴涉的身影。
姜窈正要合上门。
一只伤疤盘踞的手出现在视野中,挡住了门。
姜窈打眼看去, 他肩上扛着一张刚剥下来的虎皮,皮毛上没有沾染一点鲜血, 应当是仔细清洗过。
“你素有腿疾, 虎皮暖和,围在腰腿上可缓解一二。”门半开着,将他冷峻面容遮挡了一半,深巷晦暗, 他一身玄衣, 高大身形压得人喘不过气。
姜窈握着门闩的手捏得紧紧的, 阔别已久的畏惧再次爬上心头。
“别怕, 我不进去。”裴涉倾身,将虎皮放在门口。
左肩上几道血淋淋的伤口不动声色地融入姜窈的视线。
伤口有些深, 蜿蜒至心口处, 鲜血凝结在裂开的皮肉周围, 衣襟也被血染开一片暗红。
血腥味在潮湿雨雾中散开, 送入姜窈鼻息。
她讶然道:“你受伤了?”
裴涉放下那张虎皮, 淡淡道:“无妨。”
他还未站起身, 姜窈看不见他的神色,雨水将天色压得阴暗, 巧妙遮掩了他脸上须臾的笑意。
姜窈攥着袖子,狠下心道:“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往事不忍回首。
被他囚禁在猗兰殿的事如在眼前。
她刚来甘州时,有时做梦都是被困在猗兰殿的情形,她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会应答她。
“弥弥为何如此狠心,你恨我,怨我,我都认了,可恪儿他才四岁,他有什么错,你忍心抛下他吗?”
裴涉低头望着她,笑意消失不见,尘封的占有欲肆虐叫嚣着,将他琥珀色眼眸燃烧得血红。
只不过他极为聪明,不会让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如此轻易暴露。
眼底烈火悉数化开在一声极轻的苦笑中,不着半点痕迹。
姜窈依旧狠着心,不曾动摇,“当初让我们母子分别,不得相见的人不是你吗?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怪我那时一心想留住你,才用了这种手段,”裴涉拔出腰间匕首,捉住她腕子,将匕首放在她手中,“可我的心是真的,不若弥弥剖出来看看?”
姜窈想甩也甩不开,冰冷的匕首握在手中,如有千钧,“你,你放手!”
她再一抬眸,裴涉肩上伤口在她挣扎间撕裂,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衣襟。
伤口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周遭一片阒寂,她沉默无言,天地间惟余雨珠落下的啪嗒声。
良久,她道:“你进来罢,我给你找些草药。”
她转身,裴涉跟在她身后。
姜窈撑着伞,他淋着雨。
走出两三步,姜窈回头。
他一身衣袍被雨水打湿,伤口处的鲜血也在被雨水冲刷着,暗红血迹在衣衫上晕开一大片。
她收回视线,停了步子,等他。
裴涉暗笑,嫂嫂的心还是这么软,比她那段柳腰还要软上三分。
姜窈的屋子虽小,却收拾得干净,一尘不染。
她指了指床榻,示意裴涉坐下,屋内狭小,除了床榻,一方桌案和一个柜子,再也容不下别的。
姜窈找出一瓶伤药,犹豫片刻,朝他走去。
她打量着他衣衫上那片暗红血迹,支支吾吾道:“衣裳……脱了。”
“受伤了,没力气,弥弥帮我。”
姜窈瞪了他一眼,视线扫过他左臂时,他伤口渗出的血已经和雨水混合,顺着手臂淌下来,一滴滴砸在地上。
再硬的心这时候也软了半寸。
她叹息一声,无奈地凑近了些。
玉白的手甫一探出,就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脖颈和脸颊烧得绯红。
即将触碰到他腰间玉革带时,像是被烫到似的,往回收了一下。
她总是自欺欺人,告诫自己姜窈已经是死了,她不是姜窈了,若真是如此,他们也不是夫妻了,她为何要解开他腰带,脱下他衣衫。
血肉模糊的伤口散发着新鲜的血腥气,将她恍惚的神思唤回来,心神微动。
她咬住唇瓣,低下头不去看他,解开了他的腰带。
玉革带被她搁在一旁,雨声几乎遮挡不住砰砰的心跳声。
在血腥气之外,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沉檀香。
姜窈专注的神情被朦胧烛光照映在裴涉眼中,他略有几分得意。
嫂嫂终究还是逃不出他手掌心,也不枉他亲手用匕首剜出这血淋淋的伤口。
姜窈小心翼翼地揭开已经粘在他伤口上的衣裳,“这伤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深?”
裴涉看了眼放在桌案上的虎皮,“无碍,在山里不小心被那只虎抓了一下。”
姜窈手抖了抖,药粉凌乱洒在伤口上。
她一直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自己已经不是姜窈了。
日久天长,连她自己都要相信了。
四年的岁月无形之间冲淡了当年的怨憎,她似乎真的快要和当年的自己割裂开。
对面那人直勾勾盯着她,她避开他的目光,默默用纱布缠好伤口。
雨声越来越大,呼吸声、心跳声逐渐被雨声淹没,油灯上的火苗摇摆跳跃,将二人的身影映在墙上。
姜窈忧心忡忡望着窗户,窗纸上溅上雨点,疾风席卷,门板上一片潮湿。
姜窈推开窗,瞥了一眼外头的雨势。
不见一丝月光,只有雨水从天上浇下来的声音。
再回头看去,裴涉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笑问道:“雨这么大,弥弥要赶我走吗?”
姜窈垂眸,“留宿可以,不许上我的床。”
她没抬头,听见那人轻笑了一声。
一阵疾风将雨水扫上窗棂,窗纸上洇开水渍。
姜窈不再理睬他,褪下外衫,掀开被子上床。
裴涉席地而坐,正对着床榻,姜窈的脖颈露在外头,正巧能让他瞧见。
他静静等着,笃定她会开口问他。
风从门缝了钻进来,熄灭了油灯,屋内倏而暗了下去。
姜窈终于开口,“恪儿他……在长安过得可好?”
裴涉答道:“他如今四岁了,宫里衣食无缺,只是,他经常问起他的母亲身在何处?”
“他与你长得极像,性子也乖巧。”
假话让他说出来,跟真话似的,姜窈思念孩子心切,也没分别出真假,信以为真,心里越发沉重。
抛下孩子,只身离开,实在是无奈之举。
这么多年过去,什么仇,什么怨,都忘了许多,唯独她的孩子,一到夜里她就会想起。
这孩子从生下来,她就没见过几面,实在可怜。
她缩在棉被里,侧着身子,背对裴涉,只听他在黑暗中又道:
“想回长安看看他吗?”
没有回应。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在枕头上。
她死死咬着唇瓣,不发出声音,生怕裴涉听见她在哭。
裴涉没有逼问,黑暗中端详着床榻上的人。
嫂嫂骗了他这么久,来日这笔账定要讨回来。
今日又是月末,姜窈和往常一样,一起身就去了寺庙。
城里落檀寺的香火旺盛,且极为灵验,香客不断。
姜窈在这里给兄长和亡夫各供了一盏长明灯,每月月底她都会来此添些香油,捐些香火钱。
路途不远,姜窈半道上去买了些香烛。
刚从铺子里出来,几个身穿皂衣的胥吏围上来,拦住她。
“甘州这破地方,也有这么水灵的女人,爷今天还真是开了眼了。”
姜窈不欲惹是生非,想塞些银钱了事,“我早已嫁人,几位官差莫要为难。”
“嫁了人?嫁了人我们就不敢动你了?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可是给傅节使当差的,在甘州这地界,我们说了算。”
“你家郎君姓氏名谁?我们派人去知会他一声便是。甘州还没有我们惹不起的人。”
姜窈的路被这几人堵得死死的,无路可走,有些犯难。
甘州最近的确不太平,只是她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有这种事发生。
“她夫君是我。”
眨眼间,裴涉已走到他们跟前。
“弥弥,过来。”
姜窈迟疑一瞬,还是依他所言,躲在了他身后。
那几人不识得裴涉,正要破口大骂,贺阑佩刀一横,挡住他们,“大胆!”
“动手罢。”裴涉牵起姜窈的手,紧紧握住,带她离开。
“弥弥,别回头。”
云散日出,光照千里,两人身上犹如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银白光晕。
“跟我回长安吗?”
姜窈不答,一如昨夜。
他们身后,血光四溅,那几人身首异处,几颗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上,冒着鲜血。
姜窈一直低着头往前走,沉思许久,才道:“不要逼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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