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逼迫你,回与不回,全在你。”裴涉神色沉静,仿佛笃定嫂嫂会跟他回去。
他如今有的是耐心。
嫂嫂和他,连孩子都生了,这一辈子都剪不断了。
总有一天,她会回心转意。
日光破开重云,倾洒入人间,灼灼日辉沉入他眼底,缠织起明晃晃的贪念。
“恪儿虽然思念母亲,两三岁时经常问起,但如今四岁了,乖巧懂事许多,已经不常提起了,弥弥若真是不愿回长安,也不要紧。”
他这番以退为进的话落入姜窈耳里,无异于一根扎进心中的毒刺。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辩驳这话是真是假,心里泛起一阵酸胀。
恪儿未满一岁时,她就离开了。她连他如今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天底下恐怕找不出比她更薄情的母亲。
第49章 动摇
落檀寺里栽了柳树, 适逢春日,柳条随风摇曳,点染上烟雾般的翠色, 日光漫过屋脊,铺开零碎光影。
姜窈在菩萨像前跪下,磕了三个头,上了香。
石阶下,一株千年古槐枝繁叶茂, 树枝上挂满了许愿的红绸,所求无非子嗣、姻缘、功名、富贵、平安。
姜窈如今也落了俗, 纷繁飘
扬的红绸里, 也有她的笔迹:
愿吾儿裴恪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裴涉立于树下,目光触及红绸上的娟秀字迹,“心里挂念千日, 不如见上一面, 真不随我回去吗?”
满树红绸映入眼眸, 姜窈沉思片刻, 摇了摇头。
裴涉握住她手腕,“弥弥, 不如你我二人也许个愿?”
姜窈甩开他的手, “你我既非夫妻, 亦非眷侣, 许的是哪门子的愿?”
“同你做夫妻的是姜窈, 她已经死了。”
昔日的怨恨横亘在二人之间, 将他们阻隔开。
姜窈不敢忘,她怕忘了那些事, 被他哄骗住,回到宫里,还会像以前那样被他囚困于深宫。
被束缚在深宫里享尽荣华,不如在甘州逍遥自在。
“你来甘州是为着什么事,我也无意过问,事情办完你便回长安罢,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弥弥竟如此狠心吗?这四年你可知我是如何熬过来的,你在甘州逍遥自在,可我夜夜难寐,浑浑噩噩,你可曾挂念过我分毫?”
风里挟着寺院的诵经声,空灵缥缈,如隔重山,远得不真切。
此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姜窈白衣似雪,咫尺之外,隔着春风与他对望。
这身影比他梦中真实了太多,梦里见她时,她通常是一句话也不说,只用那双婆娑泪眼凄凄惨惨望着他,他伸手触碰时,她就会瞬间化作一团白渺渺的云雾,消失得彻彻底底。
苦苦熬了四年,那颗冷硬的心也像是在滚油里煎了四年,终于被热油炸出了一点温度。
姜窈不言,背过身去。
她相信过他,曾经她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真的眷恋过那些温暖。
可那些真情假意,都是一场大梦。
夜深,轻寒测测。
姜窈吹了灯,正要上床,门外有人唤了一声“弥弥”。
她打开门,果真是裴涉。
他玄衣上碎落着月色,狭长凤眸里藏着笑意。
“你小声些,我长嫂已经睡下了,莫要叫她听见。”
“弥弥让我进去,你长嫂就不会发现了。”
这人不讲道理,且厚颜无耻,姜窈难以同他辩驳,侧身一让。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床棉被,扔给裴涉,指了指墙角那张竹扎的凳子。
“夜里凉,你披上棉被,在那里老老实实坐着。”
裴涉反问,“夜里寒凉,弥弥何不邀我上榻?”
“床小,容不下两人,”姜窈往后躲了躲,抽离出交融的视线,“你我也不是夫妻,自然不能同榻。”
“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呢?”裴涉从她身后抱住她,燥热的手掌在她腰间游走。
她总是嘴硬,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姜窈,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要他稍稍狠下心来,将她摁在榻上,解下她腰带,剥开她衣裳,真真切切看清她腰间那粒朱砂痣,她不承认也得承认。
但他只是低头耳语,“真的忘了么?我是你夫君,弥弥。”
她若是敢忘,他倒是不介意帮她回忆回忆。
当年在慈宁宫,在猗兰殿,锦帐中人影交叠,或是情到浓时,或是被逼无奈,她也曾含着泪,红着脸唤他“夫君”。
如今都不记得了么?
“我如今是姜弥,姜窈的前尘往事,我不知晓。”
“不知晓?你记挂着恪儿,却不记挂我,这哪里是不知前尘,分明是独独忘了我一人,你就如此冷情吗?”
姜窈试图用力掰开箍在她腰上的十指,后脑无意间撞在他胸口上,听得身后那人闷哼一声。
大抵是碰到他的伤口了。
一想到那血淋淋的伤口,她心里止不住绞痛了一下。
裴涉佯装趔趄,带着她倒在榻上。
姜窈仓皇地坐起来,“对不住,我并非有意。”
慌乱间,她脑子发懵,没发觉自己正骑在他腰腹上。
裴涉的手悄悄抚上她的后腰。
屋内空间狭□□仄,光线昏黄暧昧,两人的呼吸声交错,罗织成他眼底几乎隐藏不住的暗欲。
有四年没碰过这幅柔若无骨的身子了。
这四年里,他被失去她的痛苦折磨得苦不堪言。
他对别人的生死,向来漠不关心,可嫂嫂葬身火海的时候,他竟第一次尝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嫂嫂这尊干净的活菩萨让他硬生生拖入泥潭,坠入深渊,他以为她会一直乖顺,任他索求,谁知这平日里温和柔弱的嫂嫂也能狠下心来离他而去。
好在她还活着,他尝过的苦头,要在她身上加倍讨要回来。
“弥弥你坐哪儿?”
姜窈面色绯红,素净的脸上涂了胭脂似的,她瞬间觉察到烫人的热意,手足无措地从他身上下来,两边肩膀却骤然被他按住,翻身压在榻上。
她杏眼湿润,双颊红晕更深,长睫扑闪着,微张的唇齿间可窥见嫩红软舌。
他俯身,道:“想逃可不行,你要对我负责。”
他又说这种浑话。
姜窈蓦地想起昔日在床笫间的那些污言秽语,脸颊噌的一下红透了,一直蔓延到耳根,“你肩上有伤,我不同你争辩。”
裴涉握住她两只手,“手怎么还是这么凉,跟以前一样。”
“与你无关,”姜窈抽回手,裹着被子躺下,“你若是有力气没处使,不如选些妃嫔入宫,别折腾我这个寡妇了。”
她缩在被子里,用被子遮住了耳朵,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
被子裹得不严实,让裴涉钻了空子,轻而易举地进了她的被窝。
她身后仿佛突然贴上来一堵滚热的墙,挤得她无处可躲,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后宫是留给你一人的,你也瞧见了,甘州临近边关,并不安稳,不如跟我回宫,在我身边,只要我活着,定能保你安稳,就算是死了,我也为你谋好后路,让你安安稳稳当太后。”
他的语气少见的平缓。
姜窈心神微动,她用尽半生追逐安稳,这二字于她而言实在太重要。
但她不敢去相信他口中的安稳。
夜渐深,月胧明。
姜窈在混乱思绪中入睡,往事入梦,杂乱不堪。
凛冽沉檀香浸入梦境,气息越来越浅淡。
院墙外,几名暗卫黑衣铁甲,跪在地上。
贺阑站在前头,压低声音道:“主子,十日前从长安运去朔方的三千玄铁甲胄在半途被人偷偷运来了甘州,又在昨日跟着运送粮草的队伍悄悄被送去了凉州,另外查证傅曜与凉州都督有书信往来,的确在暗中勾结,图谋不轨。”
裴涉望了院墙一眼,吩咐道:“先动手罢。”
贺阑神色一凛,“主子,要留活口审问吗?”
裴涉冷笑,“不必了,他们死得不冤。”
三月初三,上巳节。
街上冷清,并不热闹,零星几个行人来来往往。
皆因前两日节度使傅曜惨死,府里上下二百余人无一活命,一夜之间甘州就变了天,满城人心惶惶。
大齐的上巳节又放河灯祈福消灾的习俗,姜窈在沿街铺子里随手买了盏河灯。
她怕自己心软,费了许多口舌,终于将裴涉撵走。
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到了净月河边,她抱着河灯蹲下身子,河灯上写着几个小字,是为远在长安的裴恪祈福的。
一只描金藕色莲形河灯虽在河水流淌至她脚边。
不经意一瞥,那河灯上亦写着两行小字:
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她正好奇这是谁放的河灯,一抬眸,不远处,石拱桥下,裴涉也正望着她。
今夜人少,净月河上只有几盏孤灯,萤火一般点缀在蜿蜒河水上。月影坠河,清光粼粼。
两人相顾无言,月光拂衣。
姜窈将手中河灯放入水中,那盏河灯在水面上颤颤巍巍浮动,慢慢平稳下来,随着方才他放的那盏灯一同远去。
她站起身,裴涉却撩袍半跪在地上,将一条悬着金铃铛的金丝彩绳系在她腕子上。
这也是大齐的习俗,上巳节系彩绳于腕间,可驱邪祟,消灾祸。
城楼上,裴涉与姜窈并肩而立。
手腕一动,铃铛清响,浮着金光。
月光在他眸中流转,照在眼底,他神情真切,不似有半分作伪,“弥弥半生凄苦困顿,不若随我回京罢,后宫里只有你一人,没有风雨,只有安稳,你想安安稳稳,宫里就不会起一丝波澜,你想做什么,都不必瞻前顾后。”
姜窈没说话,河水静静流淌,微弱水声拍在河畔。
裴涉道:“回去罢,恪儿还在等你。”
那两盏河灯已经飘远,在看不见的尽头,消失于夜色中。
他这句话在她心里飘来荡去,去蚁噬一般折磨着她的心脏。
“回长安可以,我不入宫。”
“好。”
夜空中倏而升上一朵烟花,在漆黑天幕上炸开,流光千束。
无数烟火渐次于夜空中绽放,绚烂至极。
姜窈一心想见裴恪, 恨不得让马儿跑得再快些。
外头暮色笼罩,车内香雾杳杳,姜窈撩开帘帷, 打量着深沉夜色。
马车内宽敞,姜窈一直警惕着裴涉,两人相对而坐,离得远。
这会儿趁着姜窈出神,他凑了上去, “时辰不早了,先歇下罢, 要后日才能回到长安。”
姜窈一下子警觉起来, 用手推他,“你莫要离我这么近,回京之后,我是要去罔极寺修行的。”
她长睫低垂, 烛光从灯罩里晕开, 在她眼睫上碎落。
答应跟他回长安, 多半是因为思念裴恪。
她这个做母亲的, 实在亏欠孩子太多。她很小就没了娘,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只有她自己知晓。
姜窈撩着帘帷的那只手忽而被裴涉捉住, 他唤道:“弥弥。”
她眼帘抬起, 四目相对。
明明是深夜, 凉意如丝如缕, 可她却见他目光灼热如火, “你,你这样看我也没用, 我……”
她莹润的唇瓣开合,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两片柔软的唇瓣转眼间就被他含住,这一吻绵长,唇瓣被磋磨得宛如风雨摧折的花枝,轻轻发颤,肿胀殷红。
姜窈喘不上气的呻咛像是无声的雨水,打得人心底一片潮湿,他恳求道:“弥弥,你可怜可怜我。”
姜窈可以一生不见他,一个人在边关度过余生,边地苦寒,但她的确是个不怕吃苦的,在甘州,远离京城,远离他,她就是出笼的云雀,自由自在。
可他再也不能失去她了,这四年里他被折磨得发疯。
“我身上的罪孽洗不清了,就算是我一辈子青灯古佛,也洗不清了。”
“那我替弥弥抗住这些罪业,我不怕入地狱。”
姜窈柳眉微蹙,“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她身上仍旧是件陈旧的白裙,叫他按在怀里胡乱亲吻一番,衣裳也有些凌乱,领口衣襟微敞,胸前肌肤胜雪。
裴涉眼神发暗,嫌弃这衣裳太过素净。
这样好的身段,合该穿上朱红色喜服,头戴凤冠,坐在销金帐中,软语温存地迎他。
失而复得的庆幸之后,那些污秽的心思再次涌上来,可琥珀色凤眸却被灯火渲染得清透许多,仿佛没容纳一丝脏污的妄念。
他半跪下去,语气极为恳切,“我所言,字字真心,绝无虚言。”
疾驰的马车在拐弯时遽然一摇晃,姜窈没坐稳,整个身子往前倾倒。
裴涉接住她,将拢在怀里,“你执意住在罔极寺,那就先在寺中安顿罢,我不逼迫你。”
回了长安,再从长计议,迟早有一天,能哄她回宫。
裴涉离京时,对外称病,皇宫中许多人并不知晓。
马车回到长安,姜窈和青泥在罔极寺安顿下来,林玉珠带着姜誉回了姜家的旧宅。
裴涉只身一人回了皇宫。
薄暮,云霞赤红。
一入宫,他便径直去了长庆殿。
一眼望去,并无裴恪的身影,只有几名宫娥在侍弄花草。
“裴恪呢?”他问。
宫娥道:“陛下,小殿下正在后院练箭。”
“你们先下去。”
裴涉绕去后院,霞光似火,宫阙仿佛要燃烧起来。
裴恪正在练习射箭,裴涉折断了他的弓,他就又照着图纸重新做了一柄。
他才四岁,还很矮小,这次做弓箭时,他有些贪心,做得太大,无论怎么使力气都拉不开弓,小脸憋得通红。
天边的归雁不知飞过了多少群,他却是一只也没射下来。
裴涉讥笑一声,道:“过来。”
裴恪闻声,转身看去,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让他最为憎恨的人,他的父亲。
他不情不愿,慢吞吞地朝裴涉走过去。
“想要天上的大雁?”
裴恪脸颊气鼓鼓的,恶狠狠瞪着裴涉。
裴涉不屑地睨了他一眼,夺过他手中弓箭,握住他的小手,弦上搭了两只箭,对准掠过皇宫的两只大雁,开弓放箭。
两只大雁从半空中坠落。
裴涉对一旁的内侍道:“去将那两只大雁寻来。”
“过几日朕会带你去罔极寺看你的母亲。”他放下弓箭,声音冷淡如常。
但又有些不同,至少多了几分温和,不似以前那般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姜窈回来了,这孩子总归又有了用处,他自然要对他好些。
他坐在玉阶上,将裴恪抱在腿上,把裴恪要对姜窈说的话仔仔细细同他说了一遍,末了,凛声提醒他,“在你母亲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朕已经教你一遍了。”
“你最好记住,若是有一句话说错,朕绝不轻饶。”
裴恪咯咯发笑,转头问裴涉:“父亲要罚我?不如我们猜猜,母亲回来,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
裴涉脸色陡然阴沉下去,冷笑道:“别自作聪明,若连这点用处都没有,朕根本不会留你。”
三月初十,罔极寺桃花开遍,一片芳菲,春风一吹,山间浮动着桃花的香气。
皇长子裴恪于京郊罔极寺随同天子祭祀。
午后祭祀大典就已结束,裴涉父子二人却并未随着众人一同回宫,悄悄去了后山上新建的禅房。
禅房用新采的青竹搭建,在后山上,景致清幽。
姜窈跪在佛龛前念经,午后明晃晃的春光点缀在她灰白的僧衣上。青泥在香篆里添了些香料,拿香箸拨了拨。
身后响起杂沓脚步声,引得她回首。
裴涉正牵着一个四五岁小孩子的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在竹林掩映的小径上,离她越来越近。
她冲出去,抱住裴恪,“你是……恪儿?”
不会认错,这孩子眉目间与她有几分相似,眼神和当年一般清澈。
裴恪愣愣问道:“你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对他而言,一直是白纸上虚设的两个字眼罢了,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也没从母亲那里尝到过一分一毫的慈爱。
姜窈容颜姣好温婉,声音也好听,他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有些恨自己的母亲的,在宫里偶尔会听到多嘴的宫人议论,说他的母亲狠心,丢下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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