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弥,我心匪石,总角相交,岂能相忘?”
姜窈幼时,她大哥一门心思练武艺,她那时尚且没有姊妹,与大哥总说不到一块去,他次次去姜家,姜窈都很欢喜。
他年少时还常常同母亲说,长大了要娶姜家二娘,除了她,谁都不要。
姜窈默然,捡起那盒紫草膏,拾级而下,留岑晏一个人在原地。
若是为着自己的事,她宁肯自己隐忍也愿意求人。
姜誉这事,她若不办妥,如何对得起大哥?
山路湿滑,她没留神,险些摔了一跤。
天光晴好, 林间光影斑驳。
裴涉拉弓射向草丛深处一只野狼,“可查到昨日青泥去做什么了?”
贺阑捡回了断气的灰狼,道:“回禀殿下, 已经查到了。”
“青泥姑娘,昨日是去给陈舍人送信儿的,太后娘娘约岑舍人于今日午时半山处抚云亭相见。”
裴涉眸中泛起一丝波澜,“所为何事?”
贺阑道:“是为着太后娘娘母家侄儿疆域读书的事。”
裴涉讥笑一声,猛地拔出野狼脖颈上插着的羽箭, 顷刻间鲜血喷涌,几滴温热狼血溅到他脸上。
这种小事, 嫂嫂不来找他, 偏偏去找那个没用的书生,就这么信不过他?
他这个嫂嫂,到底是尝了多少苦头,才这般小心翼翼, 夜夜与他同榻翻云覆雨, 竟还是不敢全然信他。
“殿下, 此事好办。可需要属下去国子监知会一声, 替太后娘娘办妥
“不必了,先等着。”
等嫂嫂终有一日遇着了难处, 总会来求他的。
那时开口, 才能索要更多。
“在她熏炉里加引蛇草的人, 可查出来了?是虞妃的人?”
“正是。”
裴涉觉得可笑, 嫂嫂实在心善得过头, 兔子似的, 疼了也不会喊叫,只会咬牙忍着。
她人前人后还真是一个样。
昨夜一点点解开她腰后红绳, 将那朱红色肚兜从她身上扯下,她也只是呜呜咽咽哭几声。
能如此任人欺负,难怪她后颈上绳结被解开,整个肚兜全靠腰后那根带子维系在身上时,她也不过双手扶着香案,压制着喉间喘息。
青泥在山下等着姜窈,和她一起回了行宫里。
清晨姜窈放在殿内的猫儿却不见了踪影。
姜窈一一询问了宫人,都说没有看见。
青泥在行宫后上山的小径上找到了猫儿的爪印,安慰姜窈,“娘娘,许是猫儿贪玩,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娘娘放宽心。”
姜窈等了一个时辰,太阳快要从山头落下去,也没见猫儿回来。
之前养的那只猫被打死,好不容易又找到一只与那只猫一模一样的猫儿。得到又失去,于她而言实在痛苦。
“娘娘,你做什么去?”青泥拦住姜窈。
“我去找它。”姜窈点上灯笼,提在手中。
“娘娘,还是让奴婢去吧。”
“我一人去就好。为了一只猫儿,不值当让你们受累。”
姜窈从行宫后的小径上了山,循着猫儿的爪印,拨开草丛前行。本来天色晴朗,可午后还响晴的天,突然阴云密布,黑云翻涌。
她已在半山腰处,提了一盏灯笼,唤着猫儿的名字。
只是不想再失去而已。
除了这只失而复得的猫,她几乎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本来亮堂堂的林子,因为山雨欲来,忽然就暗了下去,阴森森的。
姜窈有些害怕,原地看了一圈,四下里都没什么动静,才又继续往前走。
她是怕的,可是一想到自己孤身一人,根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就又不怕了。
她宽和仁慈,极少动怒,但此时无端地生出几分恨意来。
凭什么?凭什么她拥有的、珍视的都要一一被夺去?
就算好不容易失而复得,还是要再次失去。
不是说善人有善报吗?她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父亲死的时候,没过三日,他就被继母安氏赶出家门。
舅舅一家那时已因罪流放,姨母连门都不愿意给她开。
那天也是这样的天色,大晴天,忽的就起了风,下了雨。
她一个人淋了一夜的雨。整个长安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都回家了。
只她一个人没有家了。
等到天亮时,她出了城门,上了归雁山。敲响了罔极寺的寺门。
师父可怜她,她才有了一方安身之所。
那天之后,她连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靠着师父从山中采来的药草才捡回一条命。
她害怕师父赶他走,高烧刚退下,就抢着做那些脏活累活,挑水洗衣,烧火做饭,什么都做。
寺中僧尼众多,师父本不打算留她,让她养好身子之后自谋生路,可见她无家可归,实在可怜,才让她在寺中住了下来。
她是见过姜家盛衰的,王公贵胄,大厦倾覆,也不过朝夕之间。
朝为天子客,暮入怨鬼坟。
荣华富贵,从来难得长久。
那时候好歹还有个哥哥,哪怕他远在边关,至少还有个人挂念。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就连这只猫儿也要离她而去。
她恨,她不甘心。
黑云聚拢,雨丝飘下,姜窈有些辨不清方向,连回去的路也照不见了,只能提着灯笼在林间行走,不断呼喊着猫儿的名字。
可林间除了风吹草动,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已经下起了雨,可她不甘心就这么回去,这么大的雨,猫儿在山上呆一夜,肯定也活不成了。
心里积攒多年的怨气倏然倾泻而出,犹如洪水决堤。
母亲在时,虽然也对她有诸多约束,但总归要自由些。母亲去后,为了在安氏手底下讨个生活,她就得处处小心,生怕惹怒了她。安氏不比她母亲心慈,对她动辄打骂。父亲又常年不在家,家中都是安氏做主,就算是告状,也没有门路。
后来在寺庙里,师父仁慈,可她不敢少干一点活,生怕师父觉得自己不中用,再把自己赶出去。
再后来进了宫,所有人都觉得她风光之极,可宫闱之中到底有多艰难,只有宫里的人才能知晓。
她在寺中待了多年,世家大族的礼仪规矩,早已淡忘,入宫后日夜学习,才扮好了一个贤德的皇后。
一辈子小心翼翼,却始终不得善果。
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雨珠越来越大,被高大的树木遮挡了些,落在身上立刻打湿衣衫。
姜窈竭力护着手中的那盏灯笼,艰难地从地上分辨尚未被雨水埋没的猫爪印。
可走出几十步之后,这爪印就断了,雨水太大,地上泥泞一片,再也找不出什么痕迹。
最后的这点希望也被这场大雨浇灭了。
将要手中灯笼昏惨惨,似是快要熄灭。
她不知道该往何处走了,灯笼也越来越暗。
雨势越来越急,林中沙沙响声一片。
连鸟虫的叫声都听不到了,树木再也挡不住雨水,地上越来越湿滑,每走一步,都会陷下去一分,绣鞋上沾满污泥。
泥土中积了水,湿滑脏污,姜窈一脚踩到了枯树枝,滑了一跤。
手中那盏灯笼也终于被雨水浇灭,这下子一点光亮都没有了。
脚踝疼得厉害,无数蚂蚁撕咬一般。她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反正四周也没有人,再也不用端着皇后、太后的架子,说不定今天就会死在这里,何必再用那些礼仪规矩约束自己。
她不后悔,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为什么阿爷阿娘哥哥夫君全都抛下他了,全都不要她了?
为何父亲哥哥一生戍守边关,忠贞为国,却都不得善终?
为何姜家满门忠烈,长嫂和侄儿却沦落至此?
黑暗中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缓缓靠近。
等到姜窈听见吼叫声,一只体型硕大的老虎已经到了她背后,张开了血盆大口。
姜窈僵硬地转过身。
佛陀舍身饲虎,修得圆满。一定是她前世作了恶,今生才要受这诸般苦厄。
若是她引颈就戮,喂了这老虎,说不定就能偿还那没影儿的前世因果,以后家里仅剩的长嫂和侄儿也不会再受苦了。
大雨如注,她扬起头,合上眼,雨水打在她苍白脸庞上。
一支羽箭贯穿老虎脖颈,它忽然惨叫一声,重重倒在了地上,溅起一大滩泥水。
“嫂嫂。”裴涉挽着玄铁弓,在黑暗中辨认出他嫂嫂的身影。
她跌在泥水里,瘦小身影被那只虎衬得极娇小。
漫天雨水中,还能听见她的哭声。
“二郎!”姜窈踉跄爬起来,脚踝撕裂般地疼。
裴涉扯下外裳裹住她,“嫂嫂为何只身一人上山?”
姜窈抽噎着,淋湿的身子一颤一颤,“我的猫丢了。连它也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
她年少时就端庄持重,比别的小娘子老成,今夜瓢泼大雨却像是冲开了她坚硬的外壳,反复鞭笞那颗柔软异常的心。
太后的体面也不要了,只管放声大哭。
一声猫叫响起,姜窈这才看见他已经寻到了猫儿,手里正拎着猫儿的后颈,猫儿不舒服地叫了声。
裴涉将玄铁弓挎在背上,抱起她。
怎么能说都不要呢?他可是想要嫂嫂,想了多年,只不过要法不同罢了。
“雨势太大,先找一处山洞避雨,待雨停了再回去。”
姜窈怀里笼着猫儿,裴涉抱着她,进了一个草木掩蔽的山洞。
她泪水淌在裴涉胸口衣衫上,混在雨水里,也分不清了。
裴涉熟练地在山洞中借着枯枝生起了火。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山洞内突然亮起来。
姜窈不好意思了,她脸上哭得花猫似的,眼睛红肿,头发凌乱,一身沾满污泥的衣裳。
哭够了,得救了,又开始在意起身为太后的颜面。
浑身衣衫湿透,裹着一身于她而言异常宽大的外袍,双臂环着膝盖坐在火堆前,方才哭得太狠,喉间还在时不时地抽噎,肩膀跟着一耸一耸。
这也太不体面了,她稍稍侧过身子,遮掩自己的狼狈。
可她一动,脚腕上疼痛就立刻钻上心头。
她捂住脚踝,疼得泪水再次涌上来,猫儿担心她,跑过来舔她手背和脚踝。
“嫂嫂,别乱动。”
姜窈脚踝被他握在掌中,热度从他掌心渐渐渗入她被泥水打湿的肌肤。
他身后,火光摇晃,火焰吞食枯枝,发出哔剥声,偶尔会迸出几滴火星子。
“嘶——好疼。”姜窈身子一缩。
裴涉一手握着她冰凉的足踝,另一只手脱去她被泥水弄脏的鞋袜。
月白色宝相花纹绣鞋被泥水浸湿,几乎瞧不出颜色了。
罗袜一褪下,她光滑白皙的左脚就像剥开了壳的鸡蛋一样裸露出来。
踝骨处肿胀发紫,皮下一块淤血。
他将姜窈扭伤的左脚搁在膝头,拔出随身带的匕首,从自己衣衫边缘割下一条,在她脚踝上绑住,固定伤处。
“回去后给嫂嫂擦些药油,歇上几日便好了。”他外袍给姜窈披上了,自己身上也只有一件中衣,只是他丝毫不冷。
“嫂嫂的脚怎么这么凉?冷吗?”
姜窈点头。
山洞外一阵狂风,雨水扫进洞内。
脚踝上的疼痛稍稍减轻,身上却越来越冷。她自觉地轻轻挪动,靠在他怀里。
姜窈的头发已经用他脱下的外袍擦了一遍,他手指在她潮湿的发间穿梭。
“我永远也不会丢下嫂嫂。”
确切地说,是永远都不会放过她,要将她彻底据为己有。
姜窈额头上贴着几绺湿发,红着眼睛看他,她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这种话。
天下无有不散筵席,隔着生老病死,人心变换,哪有人能一生相随,聚散离分,都是命中注定,这个道理,她再清楚不过。
可她也不知为何,这一次,她竟有几分相信了。
他伪装得太好,火光又不够明亮,姜窈没有发现他笑意之下快要将她吞噬的欲念。
如若没有他,自己现在早就是坟头里的鬼了。
猫儿甩干净了身上的水,团成了球,趴在火堆另一侧酣睡。
姜窈倚靠在他怀里,脑子里胡思乱想,倦意慢慢蔓延上来,思绪纷乱,理也理不清。
梦中她又哭了,她自己不知道。
火光晕染下,裴涉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右手替她扶着肩膀,她眼角一滴清泪垂下,正好落在他手臂上。
泪珠冰凉,却犹如一团炽热的火星溅上去,他指尖微动。
秋日的雨寒凉,姜窈睡得有些冷了,糊里糊涂的,往他怀里钻,贴得越来越近,几乎严丝合缝。
约摸一个时辰过去,雨声渐小。
裴涉没叫醒她,将她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抱起了她。
雨停,云开,月明。
姜窈被放在榻上时,还是醒了。
好歹睡了会儿,脸色好了不少,脚上也没那么疼了。
裴涉取下她脚踝上缠绕的带子,“嫂嫂,腿抬高些。”
姜窈照做,一不小心牵动了脚踝,疼得低哼一声。
裴涉倒出红褐色药油,在她脚踝上揉搓开,“很快,嫂嫂忍一忍。”
凉丝丝的药油渗进肌肤,疼痛再次被唤醒,姜窈眼泪都快疼出来了。
裴涉仿若未见,不叫她尝点苦头,她怎么能长记性?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对着老虎,主动仰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活了二十年,他还没做过赔本的买卖。
“上次宫宴,我已同嫂嫂说过,不要以身涉险,看来嫂嫂没记住。”
姜窈为自己辩解:“不是的,我记住了!”
裴涉忽而停了手上动作,一直藏在他琥珀色瞳眸下的那股凶狠终于流露出了两三分,“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嫂嫂。”
姜窈愕然,一时间无法辩驳。
在罔极寺,师父教她,渡人先燃己。现在倒好,他人没渡成,自己先燃去半条命。
左腿被他顺势抬高,脚踝上药油抹得多,红褐色药油沿着她足踝缓慢流淌,从小腿流向大腿。
“嫂嫂昨日不是歇了一夜?今日还有力气去山上寻猫,想必是歇够了。”他将姜窈双手并在一处,用她的肚兜将她细白的腕子捆缚住。
那抹红色从她眼前一晃而过,等辨清是何物,还不等她羞愤,那物已经牢牢将她两只手腕束缚住,越挣扎越紧。
“你,你怎么拿……”
“是干净的,嫂嫂。”
这只红色肚兜上一针一线绣着兰草,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别的气息,不同于昨夜在他手上时的狼藉不堪。
裴涉右手还握着她左脚脚踝,粘稠的药油慢慢地流淌到他白森森的骨扳指上,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他心里清楚,嫂嫂今夜自知有错,一定会纵容他的。
她心肠这么软,他这个救命恩人对她做什么不可以呢?
若是今夜他再将那个问题问她一遍,她会如何作答?
“嫂嫂,我与皇兄,孰优孰劣?”他甚至有些迫切地逼她回答。
但他会等到最合适的时机,等她用尽了力气,只剩喘息时,再去盘问她。
姜窈也确实如他所料,因着刚被鬼门关救回来,被他那一句“永远不会丢下她”彻底惑乱了心神,至少今夜如此。
但她没有发现,这只捆在她手上的肚兜的确是她的,却不是昨夜从她身上解下来的那只。
都是朱红色的,绣着兰草,可她手上这只其实更陈旧一些,用料也是上等的蜀锦。
这是她大婚时贴身穿的那件。
是她同名正言顺的夫君喝过合卺酒,卸下凤冠后,由她夫君亲手解下过的。
因着那时候世道还没乱,又是帝后大婚所用,这只肚兜的用料便也极好。
只穿过那一次就被她收在箱底。
裴涉阴沉的目光掠过她肩颈,最终落在她手腕上被拧成了绳结一般的肚兜上。
当年他只知道姜窈佛门法号,不知她姓名。
皇兄要娶的是姜家女,从辽东被召回京城恭祝兄嫂新婚时,他才知晓她已成了自己的皇嫂。
这事于旁人而言,就是彻底无路可走,只能断了念想。
可他想要什么,费上些周折,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或骗或抢,也得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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