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我印象中的十七,一点都没变,演技之好,先前连我都差点被骗过去。”
花燃忽然觉得阳光太过刺眼,抬手遮在脸上挡住阳光,手腕间还系着明晃晃的一串佛珠和花灯手链。
刻意被淡忘的记忆浮现,她清楚记得湛尘为她戴上这两样东西时的神情和动作,以及一句句轻缓的言语。
“你怎么还戴着这些东西?”闻惊风折扇停下。
花燃漫不经心地将佛珠和花灯手链摘下,捏在手中将其粉碎,“戴太久有点习惯,忘了摘下。”
闻惊风扔过来一串白色细线,“特意为你寻的,试试手感。”
细线躺在手中有些沉,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不过闻惊风给的东西,怎么说也不会是劣质品。
她有些走神,莫名想起元宵灯会那天湛尘要送给她的红线,比这要夺目得多。
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月,湛尘喝下孟婆汤已经将她忘却,不知道又干了什么,竟然连无情道都碎了。
真是奇怪,她干什么又想到他,好像不管做什么总有他的身影穿插而过,他们之间有过如此多的点滴可以回忆吗?
脑中思绪纷杂,闻惊风喊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闻惊风:“在想什么?”
“在想无功不受禄。”花燃把白线抛回去。
闻惊风语气低沉,“我记得从前,你不曾对我这般生分,难不成真对那和尚起了别的心思不成?”
花燃正视闻惊风的眼睛,“零九,你总说喜欢,喜欢到底是什么?”
闻惊风默然,良久才答,“喜欢就是喜欢。”
花燃移开目光,回忆起在很久之前,一个昏暗的破木屋中,湛尘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当时她答的是什么……
是明月照我,即使月亮不一定是我的,但有一个时刻月光真真切切地照在我身上。
有一朵梅花缓缓从枝头飘落,她看着那朵梅花,回忆起某一个冬天,那是一个比今年更冷一些的寒冬。
在为期一年的训练结束,一群苗子们刚接触任务的时候,闻惊风疯子的名号还没有出现,时常含笑温文尔雅的他在一众沉默寡言的苗子中十分出众。
千杀楼的训练太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给众人留下长久的阴影,而他像是阴沉沉天色下的一抹光亮。
加上出色的容貌和幽默的言语,他很快俘获一群女弟子的芳心,其中就包括花燃。
那时他与花燃的关系确实算是要好,会带着她一起做任务,说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故事。
某日他调笑着说要吃花燃亲手做的糕点,为此絮絮叨叨闹了一晚上,磨到花燃同意。
花燃红着脸答应,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没做过任何食物的她琢磨了一整天,做出一碟味道和模样都还算过得去的板栗糕。
傍晚将糕点送去闻惊风的院子时却扑了个空,在寒风中等了一个时辰也没能等到他,她带着板栗糕回去,一口口吃掉。
后来偶然得知,闻惊风那天早已有约,一整日都在外和其他人一起。
他之后也未再提过糕点的事情,仿佛那一日只是随口一说,花燃的心便同那碟板栗糕一样一点点凉下。
少女之心初萌动,才刚发出芽便被腰斩,她也没有难过多久,把精力重新放回任务上。
只是此后对于情之一字就多了一份怀疑,那些表象的随口即来的甜言蜜语,相处时暧昧的氛围,都有可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笑罢了。
以至于后来听到闻惊风口中的喜欢,她只觉荒诞得可笑。
这么多年以来,她做任务时听到过“喜欢”两字的次数不下百次,有时候是她伪装成青春活泼的正道女修士,有时候是楚楚可怜的小白花。
听了太多次喜欢,也就明白这两字实在轻而薄,甚至比不上一颗灵石有实感。
风吹过,茂密的梅花纷纷扬扬落下。
闻惊风没有待太久,说了几句后便离开,走前还留下最后一句,“我不会放弃的,十七,到最后你会明白,我才是你最合适的人选。”
花燃没做回应,看着桌上已经放凉的板栗糕,将其拿起带走去喂厨房里养的一条专吃剩饭的狗。
看狗都比看闻惊风顺眼一些。
夜深,花燃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坐起来将乾坤袋里的东西整理一遍,静静心。
治疗的丹药放一边,毒.药放另一边,法器所剩无几,她还没有来得及补存货,灵石纷乱地散落一地,收起来堆在同一处。
将主要的东西整理完,还剩下一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比如放了不知多少年的符箓、刻在灵石上破了一角无法使用的阵法、一个只要能喘气就能吹出十分动人音乐的乐器……
挑挑拣拣,她把一些没用的玩意儿都扔了。
指尖碰上一串沾灰的佛珠和花灯手链,她动作顿住,白日里终究还是没有将这两样东西毁掉,而是用一支机关木簪代替,作戏给闻惊风看。
她头发没有扎起,散乱地披在肩上,想到木簪,又下意识朝床头看去。
枕头边上放着一根玉簪,在百花城时湛尘送她的,她一直戴着,后来就习惯了这只玉簪的存在。
也不知道他如今无情道毁,将来应该怎么办。
他可是佛子啊,还是她一直捧在手上怕被风雨打折的花,就这样断了……
她捂住脸呼出一口气,愤愤砸一下被子,湛尘的事关她屁事!怎么哪哪都是他!他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心情不好就懒得再慢慢整理杂物,正要一次性将所有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东西都丢掉时,余光瞥见其中的一本书。
书本是最原始的纸张,竟然不是刻在玉简中,她拿起书来翻看。
封面没有字,翻开第一页,上面“动心的一百种体现[绝密]”几个大字,占满一整页。
花燃:……
这不就是当初在望潮城时,程楚渊那个废物剑修兼说书人硬塞给她的秘籍吗?
当时她嫌烦,懒得和他拉扯,直接把这些书和玉简当成垃圾收入乾坤袋,想着后面再扔掉,结果一直拖到现在。
她随手翻开几页。
第一种:看见心上人时会克制不住地高兴,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感觉开心。
第十二种:有一段时间见不到面,就会特别想念,忍不住思考对方在做什么。
第二十一种:讨厌其他人触碰,却不排斥心上人的肌肤相亲。
第三十种:在人群之中,无论路人有多少,都能一眼看见对方。
第四十九种:听到关于对方的消息就忍不住关注,将对方视为所有物,看到对方受伤就会感到愤怒。
花燃没翻完,一把将手中的书扔出去,什么误人子弟的垃圾书,都是诱人走火入魔的邪书!
她现在急需喝口孟婆汤冷静一下,可是跟孟婆做交易的孟婆汤只有那一点,她之前怕剂量不够,全喂给湛尘,现在一点不剩。
纷乱的心绪灌入心脏,真是要疯了,她抓着头发,又捶打几下被子。
湛尘是蒲公英吗?碰了一下便散得哪里都是。
“波若波罗密……”
清心咒到底怎么念来着?在净光寺的时候她怎么就不认真学呢?!
胸口的心脏真的换回去了吗?确定没有失败吗?为什么她还会感觉到难受?被骗的人又不是她!
她从床上爬起,去到一个荒凉的后山,这里也是在千杀楼的范围内,只不过极少有人来往。
在后山一个隐蔽的地方,立着一座衣冠冢,坟墓前的字碑是一块木板,上面写着一行字:无面之墓。
她踢翻木板,拿着一把铲子开始往下铲,今晚就要撅了岑南的墓,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烧了,她不高兴也得给别人找点不痛快。
远在飞云宗的岑南双打了个喷嚏,席子烨紧张道:“生病了?”
岑南双揉揉鼻子,往南看去,“说不定是有人念着我呢。”
席子烨嘟囔,“谁啊?”
岑南双笑笑,这世上念着她的人,除了面前的小傻子,也就只有另一个大傻子了。
◎他的近况如何◎
净光寺内, 积雪铺满一地,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几个僧侣正在清理屋檐下的冰凌。
广清小跑着进入湛尘的房间, 平静下呼吸朝屋内几人问好。
房间里的人不少, 大多都是他不认识的其他宗门的弟子, 熟悉的人只有方丈和一脸严肃的必刚师兄,以及躺在床上毫无血色的湛尘。
他们离开去到外面,讨论声入耳,说着他听不懂的陌生词汇。
床上的人眼睫微动, 他急忙凑过去, 看着湛尘睁眼醒来,急忙问道:“湛尘师兄,要喝水吗?”
湛尘的目光虚虚落在半空,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从湛尘身上剥离下来,虽乱七八糟地被缝补回去, 却也已经不再是原先的样子。
广清担忧道:“湛尘师兄,阿燃姐姐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湛尘师兄都伤成这样,阿燃姐姐说不定也同样严重, 怎么没回净光寺养伤呢?她不是已经成为净光寺的挂名弟子了吗?
听到“阿燃”两字, 湛尘眸光颤动, 他闭上眼睛, 声音沙哑, “她不会再回来了。”
小骗子已达成目的,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以制约她的东西, 下次见面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次他没死, 再来刺杀他一遍。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勾勒的未来里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湛尘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惊得广清手忙脚乱地擦拭,“我去喊方丈!”
床上湛尘已然听不见他的话,再次陷入昏迷。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湛尘修为全失时,他的身体状态才稳定下来,一朝从天之骄子跌落凡尘。
是孤月影将湛尘送回净光寺,在西楼下发现湛尘时,他就是满身淌血,气若游丝。
她惊慌失措地想找花燃,却发现已经全然失去花燃的踪迹,无奈之下,只好先将湛尘送回净光寺。
佛子湛尘无情道毁的事情不知怎么地传播开来,外面皆是一片风言风语,出去一趟,十个人里有八个在讨论这件事。
简容舟催着孤夜影回宗门,孤月影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去问湛尘,元宵当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湛尘灵力散尽,无法抵御风寒,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氅衣。
他瘦了许多,眼周泛着淡淡的红色,听到问题后平静道:“她只是回到她原来的地方。”
以那样决绝的方式同他告别,他心口上还有一寸刀疤,永生无法愈合。
湛尘变了,寺中所有人都察觉到他的变化,他还是像先前那样,定时定点做着应该做的事情,可就是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仿佛暮气沉沉的黄昏,没有一点生气。
方丈在一个清晨,找到院中观雪的湛尘,长叹一口气。
湛尘:“元宵灯会那天晚……”
“我不是来询问事情的经过。”方丈难得打断人说话,“但我也没想好该说什么。”
湛尘目光空茫,手掌按在心口上,“师父,这颗心已经换回去了,可是为什么这场雪还是这样冷,这样白?”
曾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如今为何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了?
方丈眼神里透着些许神伤,他多年前预测天机,算到花燃是湛尘的机遇,也是劫难,他们的心卦象最合,他没有其他选择。
湛尘不开窍,他总将自己包裹在壳子中,所以无法看透天地万象。
在找到花燃之前,他想过后果,但无论如何也没有猜到竟会是这样惨烈的结局,这是他亲手促成的结果。
方丈:“你动心了。”
湛尘:“是。”
风吹幡动,无法遏止。
方丈又是一叹,“等你什么时候学会放下,离佛就不远了。”
苦难是必经之路,未经历过世间百态的人生太过顺遂,唯有从苦难中挣扎开出菩提树,才算明悟,抵达大道。
湛尘有一颗佛心,他终将会渡过这一关,飞升成佛。
“我放不下。”
湛尘闭上眼睛,他回不到先前的模样,太多阴暗的想法在他心中滋生,他克制不住这些恶念。
要怎能不怨恨,日日夜夜,每一点回忆都是刺向心脏的刀刃,他的心淌出血来,将他泡在粘稠的过去中,不得解脱。
湛尘:“我要去闯问佛阵。”
平地起惊雷,方丈错愕,立即拒绝,“不可,问佛阵已封。”
湛尘:“封了也能再开,我意已决。”
方丈闭闭眼,问佛阵是净光寺初建时第一代方丈留下的上古阵法,据说只要能够走过问佛阵,就能立即得道成佛。
只不过阵法无法控制,千万年来尝试的人不计其数,却无一人成功,进入阵法后就无法再退出来,只能被困死在阵中。
后来问佛阵慢慢地就荒废下来,为避免弟子误入,还将其入口封住。
他看着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当初是他牵着湛尘的手走进净光寺,当时湛尘还那么小那么瘦,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如今的模样。
像一棵笋,缓慢生长成为傲然挺立的新竹,已经能够独自面对风雨,不需要老竹子的庇护。
花燃在千杀楼待腻了,接了个刺杀的任务,目标人物所在地点离净光寺很近。
她看着地图上的两个紧贴的坐标,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她才不是特意选择离净光寺近的任务,一切都是巧合,她还可以顺道去看看湛尘的惨状。
还未走出千杀楼的范围,一只灵纸鹤飞来挡住她的去路,化为一张纸悬浮于半空,接过打开一看,是楼主的传来的信。
信中并没有要交代她其他任务,而是说她最近将有一劫,这一年都不可外出。
花燃捏着这张纸,神色不明。
纸张自燃,化为灰烬落地,花燃一脚踩在灰上向前走去,笑话,她是那种说不让干就不干的人吗?
走过浓雾笼罩的山谷,再往前一些就走出千杀楼的范围,进入到无尽的茂密树林中。
一个身影靠在树下,朝花燃露出大大的笑脸,“十七。”
屠河挡住她的去路,右眼眼眶里的红宝石光彩异常,跑来伸手要抱住她,被她侧身躲避。
花燃:“命还真大。”
海岛上这么大的火都没把他烧死,右边袖子空荡荡,被她斩断的那条右手没能接回去。
屠河:“你还活着,我不敢死。”
花燃漠然道:“真可惜,我还是没想起和你有过什么交集。”
屠河不以为意,目光灼灼,“最后一轮的淘汰,你没有杀死我,后来楼主就给我安排其他的活,我离开这里,为和你相逢等了好多年。”
他还记得差点要了他的命的那根白线,以及花燃塞进他手中让他吸收的那颗灵石,还有低声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
“你自己装死,等他们把你扔去乱葬岗,你再偷偷跑掉。”
灵气从灵石转移至他体内,抚慰他疼痛的五脏六腑。
可惜花燃不知道的是,在千杀楼死去的人不会扔到乱葬岗,而是送到更为可怕的地方,要榨干他们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他侥幸没死,被楼主带走去做更脏的活。
千杀楼里比刺杀更脏的活多得是,这才是千杀楼建立的初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楼主并没有让花燃知道这些,所以比起其他人来说,她手上实在是干净无比。
花燃:“你要拦我?”
屠河:“楼主说,你不能离开千杀楼。”
花燃冷笑,“你还真是楼主忠心耿耿的一条好狗。”
自上次在海岛见到屠河之后,她对这个脑子有病的人就没什么好印象,原以为她已经够疯了,没曾想千杀楼里疯子辈出。
海岛上血腥的场景她此生难忘,连带看着屠河都感觉他身上蒙着一层血雾,即使他看上去再文弱,也遮掩不住身上浓稠的血腥味。
屠河走上前,“十七,回去吧,还是你有什么非离开不可的理由,我看过你接下的任务,若他和你有仇,我替你去杀了他。”
花燃:“好啊,你去完成这个任务。”
屠河:“那你在楼里等我。”
花燃打量着屠河,这么多年在千杀楼里,楼中的人她或多或少有些印象,屠河却是在训练营分别至望潮城的这段时间里,她从未在千杀楼遇见过对方。
是望潮城据点被毁,所以他才回到千杀楼,还是另有什么原因?楼主为什么又要把她软禁在这里?
她才不信什么所谓的劫数,也不相信将她带回千杀楼后,除了她的性命之外什么都不管的楼主。
花燃答:“我就在楼里,哪也不去,可以了吧?”
屠河:“我们一起回去。”
花燃嗤笑,不置可否,转身往回走。
她身后莫名其妙就多了个怎么也甩不掉的屠河,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楼主特意派来监视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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