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眼角被逼得落下泪水,口中不断传来苦涩的药味,她声音中全是惊恐:
“不——!”
路元没有多看她的狼狈,只是恭敬地低垂头。
等一碗药灌完,四周宫人散开,殿内灯光暗淡,德妃看不清这些宫人的脸,只觉得他们都是刽子手,她一手扣着喉咙,拼命的咳嗽,却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狼狈地跌在地上,远比那日在行宫中,云姒被谈垣初从湖中救上来时还要狼狈。
没人安慰她。
路元恭敬地冲她拱手:“奴才告退。”
不知是不是德妃的错觉,这药许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但她只觉得浑身都发冷。
她确信,再来两次,她就会没命了!
皇上是来真的,他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根本不会顾及大皇子!
在路元转身离开时,德妃倏然抬头,她堪声:
“本宫要见皇上!”
路元如实回答:“皇上政务繁忙,应当没时间来见娘娘。”
德妃却是讽刺一笑,仿佛是一直藏在暗处的毒蛇终于暴露身形,她低笑着,甚至身体因此轻轻颤抖。
陆淞背叛了她。
能让陆淞背叛她的只有一人。
“皇上不见我,是觉得我辱了皇室颜面,但他难道觉得他一心宠爱的云婕妤又是什么好东西么?!”
路元陡然变了脸色,他声音冷了下来:“娘娘注意言辞,云婕妤千金之躯,容不得您污蔑。”
德妃只是一言不发地看向路元。
路元心底叫骂了一声,这德妃真是个祸害,是想要害死他们所有人么?!
德妃不知道,他一直在御前伺候,难道还不知道皇上对云婕妤的心思?
祁贵嫔害云婕妤差点清白不保,如今皇上正在考虑照顾小公主的人选,祁贵嫔至今都觉得稀里糊涂,甚至都不明白皇上为何对她这么绝情。
皇上再薄情,也的的确确对云婕妤动了心思。
云婕妤要是被污蔑的还好,一旦德妃说的是真的,他们这些知道皇上一腔情谊错付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路元看向德妃,再难保持恭敬的模样,心底骂了一句害人精,赶紧带着宫人退出了翊和宫。
许顺福守在殿门口,远远瞧见路元一脸难色地回来,他纳闷:
“怎么了?”
路元苦涩扯唇,把德妃的话重复了一遍给许顺福听。
许顺福脸色难堪,也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她是要拖着大家一起死么?!”
不管德妃想要做什么,许顺福都没胆量不把这件事禀报上去。
养心殿内只点了一盏烛灯,光线浅暗,谈垣初坐在御案前,俯身持笔写着什么,殿内气氛说不出的冷清。
许顺福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进来,他端着一杯茶水,将御案上放凉的茶水替换掉后,才低声恭敬道:
“皇上,路元回来了。”
谈垣初持笔的动作一顿,最终,他头也没抬,声音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
许顺福知道这几日皇上一直在忙。
处死德妃说得容易,留下的烂摊子却是不少,祁贵嫔刚被贬位,替小公主找一个好去处,就让皇上觉得些许焦头烂额,如今又添了一个皇长子。
古来立储,都是立长立嫡,皇后娘娘久久不曾有孕,皇长子的分量在朝中便也是不轻。
替小公主择去处难,替皇长子择去处只会更难。
许顺福久久没动,谈垣初也察觉不对,他抬头,就见许顺福端着那杯凉茶,一脸纠结地欲言又止。
谈垣初撂下笔,路元才从翊和宫回来,能让许顺福这般作态的人只会是德妃,谈垣初情绪寡淡:
“什么事?”
许顺福端着茶杯,在听见皇上问话后,砰一声跪了下来,手中茶杯却是端得很稳,没有洒下来一滴。
见状,谈垣初意识到许顺福说的话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他眼底蓦然冷了下来。
许顺福咽了下口水,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德妃的请求。
许久,寂静的殿内骤然响起一声玉器落地破碎的闷响声,殿外的路元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谈垣初面无表情,他声音极冷地轻嗤:
“她有几条命够她折腾?”
许顺福埋首俯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心底也怨恨德妃,净是给人添麻烦!
但许顺福也不得不承认德妃聪慧。
她看得出皇上在意谁,于是一出手就拿出要害,她话中暗指云婕妤和人有染,不管皇上有多厌恶她,都会再去见她一面。
******
日色渐晚,夕阳只剩下一抹余晖,红霞遮云。
今日谈垣初依旧没进后宫。
也不对。
在夜深人静时,翊和宫大门敞开,德妃听见动静,她蓦然睁开眼,她从床榻上爬下来,殿内没有宫人,无人替她梳洗打扮,她想保持最后一抹尊严,每日都会替自己梳妆,但数日不曾洗漱,她一头青丝似乎涂抹了一层厚重的油渍,再如何打理都是枉然。
殿门被推开,德妃迎着浅淡的月光和来人四目相对,撞进他没有一点情绪的眼眸中。
德妃倏然一怔。
她从未想过她会有一日落魄至此,也未想过她会有一日和皇上见面是这般情形。
殿内一片昏暗,许顺福拎着灯笼进去,点了灯烛,很快带着路元等人离开。
殿门被嘎吱一声关上,殿内只剩下两个人,安静一片。
德妃跪坐在地上,她抬起头看向谈垣初,她忽然问了一句:
“今日臣妾如果没有提起云婕妤,皇上还会来见臣妾么?”
谈垣初眼皮子都没掀起一下:
“别废话。”
他来,不是听德妃说这些有的没的。
但他不想听,德妃却是从他的态度中知道自己的注定的结果,没有顺着他的心意停下来,她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臣妾本来是想求皇上饶臣妾一命。”
只要她活着,她总有翻身的机会。
但现在她知道,皇上绝对不会让她活着走出翊和宫,那么再求饶也不过是让自己难堪罢了。
德妃也冷下脸,人都要死了,她不在乎会不会得罪皇上。
她的家族?
皇上不会动的。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动,皇长子年幼,皇上必然会留着周家让人忌惮,从而护住皇长子。
他对后妃薄凉,对子嗣倒是一腔爱意和重视。
谈垣初见德妃这幅模样,皱了皱眉。
德妃却是没看他,外间月光落在她身上,越照得出她浑身的狼狈,她一脸平静,说起自己的罪名也不过阐述:
“您厌臣妾和宫人有染,给皇室蒙羞,恨不得对臣妾除之而后快。”
说到这里,德妃倏然低笑一声,说不出的嘲讽,也不知是对着谁,她说:
“您有三宫六院,一日换一个妃嫔宠信,连着一个月也不会重复,但您记得您一月来臣妾宫中几次么?”
谈垣初自是不会去记这种事情,他冷眼看向德妃。
德妃讽刺地扯唇,告诉他答案:“多至三次,少时一次也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您来臣妾宫中却不过只有二三十日,便是如此,臣妾居然也能算得上是颇得圣宠。”
谈垣初动作一顿,终于肯抬眼看她。
“这宫中多得是一生都不见圣颜一面的妃嫔,皇上觉得这后宫中有多少个臣妾?”
她是在问谈垣初,或者说她是在讽刺谈垣初。
谈垣初眼底冷了下来:“德妃,你放肆。”
他说着放肆,声音却冷淡得没有过多情绪,他说:
“你知不知道,就凭你这番话,朕就能诛你九族?”
德妃听不出他的恼意,倏地抬起头,她看向谈垣初,果然没在他脸上见到应有的怒意,她忽然觉得有点看不清眼前这位帝王了。
“您……”
谈垣初看向他这位给了许久尊贵的德妃,他眉眼间情绪寡淡,他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德妃,你要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
他自幼生长在宫廷,对于宫廷内女子情况如何,他未必不清楚,只是有些事没必要搬到台面上。
妾通买卖,寡妇二嫁,这在本朝都是司空见惯。
敬事房记载妃嫔侍寝,是防止皇室血脉混淆。
谈垣初看不见的妃嫔,他根本不在乎她们私底下在做什么,她们注定在皇宫中度过漫漫余生,德妃也想错了一件事,纵这些妃嫔觉得落寞,也不会做得出格,毕竟不是谁都不怕祸连家族的。
谈垣初看向德妃,语气淡淡却是有些嘲讽:
“你是皇子生母,有些事别人纵使做得,你却是做不得。”
德妃听出了他话中的潜台词,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
许久,德妃闭眼,声音沙哑:
“陆淞……他曾和云姒都在和宜殿共事,他和云姒在宫外就是旧相识……”
“皇上如果不信臣妾的话,大可派人去查,她们绝不会是干干净净。”
德妃不在乎云姒和陆淞之间是否清白,即使真的清白,却也挡不住上位者的猜疑。
“皇上觉得,一个能够识文断字的人凭什么要进皇宫做一个身有残缺的奴才呢?”
自然是有所求。
德妃埋头,掩住眼底的阴冷,她即使要死,也要拖下几个陪葬的人。
陆淞莫不是觉得他背叛她后,她会允许他继续活下去?!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
容昭仪和德妃先后倒台,宫中的三巨头只剩下皇后娘娘硕果仅存,结果事情还没有彻底结束, 又闹出云婕妤和别人有染一事。
说实话, 许顺福对德妃的话是抱有怀疑的。
他和云婕妤也算朝夕共处了一年有余, 自认对云婕妤是有几分了解的。
那是一个利己者, 也是聪明人。
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
云婕妤有位份后,盼雎殿掌灯的次数在后宫中是独一份,至于之前在养心殿?
云婕妤整日跟着圣驾伺候,哪来的时间和机会?
再说了, 陆淞不是一直都在翊和宫么, 陆淞要真的和云婕妤有什么,德妃能放心让陆淞跟在身边伺候?
许顺福觉得不可能。
但他是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会不会相信云婕妤。
许顺福偷摸地瞥了一眼皇上,不等皇上发现, 又忙忙地收回视线。
不敢再乱想,许顺福抬眼一看, 却发现他们一行人不知不觉间居然来到了褚桉宫门口,褚桉宫早早熄了灯,内里一片暗淡。
谈垣初停了下来。
许顺福迟疑地问:“皇上, 要不要奴才去敲门?”
谈垣初停顿了片刻, 他想起那日半夜间他惊醒女子, 女子吓得一身冷汗的模样, 他静了片刻:
“她睡觉浅, 不必了。”
省得惊扰她, 又落得她埋怨。
许顺福恭敬地站回他身后, 忍不住在心底琢磨, 皇上不让他敲门,到底是怕吵醒了云婕妤,还是德妃的那番话终究是对他有了影响?
许顺福不知道。
一行人转道回了养心殿。
秋风涩涩,吹来冷意,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四周的松柏迎风而立,快要进养心殿时,许顺福听见皇上不咸不淡的声音:
“看着点陆淞。”
不论如何,德妃在这种紧要关头提到了陆淞,只能说明陆淞在德妃这件事中功不可没,否则,德妃怎么可能浪费这最后的机会只恨不得拉着陆淞一起死?
谈垣初不得不承认,德妃是了解他的。
她清楚,陆淞和云姒之间不论是否有什么,在她说出那番话后,他就不会容忍陆淞在宫中活下去。
许顺福恭敬应声。
他自觉陆淞和云婕妤之间没什么,对看住陆淞一事,应得一点不觉得为难。
但很快,他就被打脸了。
许顺福轻嘶了一声,觉得脸上有点疼,听着路元的禀报:
“陆淞和……云婕妤宫中的松福接头了。”
殿前一片静寂,路元垂头丧气地低着头,他和云婕妤相处的时间比许顺福要久,打心底觉得云婕妤不会做出这种事,哪怕查到陆淞和松福接头,也忍不住替云婕妤说好话:
“皇上这样宠爱云婕妤,云婕妤不是傻子,肯定不会做蠢事,这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许顺福瞪了他一眼:“这话不要让我听见第二遍。”
心底有偏向没错,但他们是伺候皇上的,表面上最起码要端得是一视同仁。
路元倏地咽声,他冲许顺福垂下头:
“奴才记住了。”
消息最终被禀报给了谈垣初,养心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与此同时,云姒也得了消息,陆淞要见她。
但这一次,云姒没在盼雎殿见陆淞,她心有所谋,自然不肯在自己的地盘见陆淞。
她让松福把陆淞约在摘月楼。
除去平日中摆宴或看戏,摘月楼内不住人,平日中很是冷清,宫人们也只偶尔去清扫一番,一到晚上,摘月楼就会落锁。
这是个私下会面的好地方。
当晚,在御前传来消息谈垣初不进后宫后,云姒就有了动作。
她不喜欢留下后患。
能够解决陆淞的话,她自然是希望越早越好。
秋媛替她披上一件鹤氅,较深的颜色,即使沾染到什么也看不清,秋媛皱着眉头,一直没有放松,在云姒要出盼雎殿时,秋媛没忍住出声:
“主子,这种事您根本不必亲自前去。”
云姒知道她是担心,却是摇头否决了她的提议:“如果他没看见我,一定会心生警觉,到时若是动静闹大,才是个麻烦。”
秋媛哑声。
褚桉宫内暗淡一片,整个宫殿只住了云姒一位主子。
看守殿门的都是她的人,她和秋媛夜中出门时,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如果说,没有人一直在留意她的动静的话。
养心殿中,许顺福推门进来,他轻手轻脚:
“皇上,云婕妤出门了。”
谈垣初低垂着头,轻描淡写:“去哪儿了?”
殿内格外安静,许顺福听不出他话中什么情绪,却是控制不住地缩了缩脖子,低声:
“瞧着方向是摘月楼。”
谈垣初终于掀眼,寂静的殿内响起他一声轻嗤,他不咸不淡道:“的确僻静。”
摘月楼内不住主子,在那里见面,根本不会有人打扰。
冷冷淡淡的一句话,却是让许顺福悄无声息地咽了咽口水。
谈垣初抬眼透过楹窗看向殿外的暗色,在许顺福问他要不要起驾时,他静了许久,才起身:
“走吧,看看咱们的云婕妤到底要做什么。”
云姒会和宫人有染?
谈垣初承认,他初听见这番话时,的确是不可抑制地觉得怒火中烧。
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汹涌翻转,让他有一瞬间喘不过气来,但当他想到云姒时,谈垣初那一腔恼意顿时烟消云散。
甚至觉得有点一言难尽。
说得难听一点,云姒和他欢好都是有所求。
她和宫人有染,能得到什么?
云姒虚荣且自卑,只恨不得往上爬得越来越高,怎么可能允许发生这种事情拖她后腿?
恰是因此,谈垣初才越发好奇她为何要半夜去见陆淞?
谈垣初在踏出养心殿时,还在漫不经心地想,她是脑子坏了么?
云姒不知道有人在腹诽自己,她已经到了摘月楼,陆淞比她来得早了一点。
皇子所和摘月楼的距离其实比盼雎殿远一点,但陆淞去了皇子所后,明显要比在翊和宫的束缚小了很多。
也因此,他才能来得这么快。
秋媛手中拎着灯笼,照亮了殿内,也让云姒越发看清了陆淞。
他脸色还有点白,他本生得算是清隽,这般脆弱反倒给他添了许多风姿,令人觉得些许不忍心。
云姒对此无动于衷,她甚至觉得陆淞是故意如此。
陆淞轻咳了几声,脸色越发苍白些,他似乎有点不安,最终他跪下请安:
“奴才给云婕妤请安。”
在他跪下时,云姒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松福,她冷淡道:“我可担不起你的请安。”
陆淞一顿,面上苦笑:
“是我太冲动,险些连累了你,你怪我也是应该。”
他口中的敬称消失,无形地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云姒皱眉,明明他是故意摆她一道,现在却是做出这幅模样,真是令人作呕。
她今日选的地方倒是没错,如果陆淞是戏班子中的一角,怕是早成了名角。
云姒大可欣赏一下陆淞的表现,听听他还能编出什么说辞来,但云姒没那么多耐心。
她不知道怎么的,自从行宫回来后,她情绪格外有点敏感,也不想忍着情绪。
云姒冷声打断了陆淞的话:
“别假惺惺的了。”
“你故意引我前去,不过是想把德妃一事诬陷在我身上,你我相识多年,再是做戏,你觉得能骗过我么?”
陆淞倏然哑声,他抬头看向了云姒,在四目相视间,他瞬间了然,云姒不会相信他任何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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