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垣初……”
云姒明显察觉到在她喊出这一声时,对面的人眼底的神色一刹间变得晦暗,让云姒有些不敢看。
她觉得些许难耐,咽了咽口水。
许久,那人什么都没做,只是意味不明道:
“你要是一直这么听话就好了。”
但显然,只有做错事后,她才能这样乖顺片刻。
不等云姒反驳,他视线落在她膝盖上的青紫上,陡然抬声:
“来人,请太医。”
夜色渐深, 盼雎殿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皇后得到消息时,是被百枝吵醒的,她不适地皱了皱眉:“怎么了?”
百枝点亮殿内烛灯:
“盼雎殿请太医了。”
皇后一怔, 立即坐起来, 皱眉道:“替本宫更衣。”
被吵醒的不止是坤宁宫, 得到消息的妃嫔都忙忙起身, 盼雎殿会半夜请太医,本身就不是一件小事。
等赶到盼雎殿时,众人看见许顺福等人,又是控制不住地一愣。
昨日御前传来的消息, 是盼雎殿侍寝么?
当然不是。
皇后扫了一眼许顺福, 她神情倒是没像其余妃嫔一样不断变化,出声询问:“云婕妤怎么了?”
许顺福一时哑声,不敢实话实说,半晌憋出一句:
“云婕妤身体有些不适。”
看出他的迟疑和吞吞吐吐, 皇后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盼雎殿内,云姒还有点懵, 不知道谈垣初是怎么把话题跳到请太医一事上的,她一头雾水地看向谈垣初。
谈垣初只是伸出手,指骨敲点在她膝盖上, 其实不是很疼, 但云姒仍是轻轻嘶了一声。
谈垣初轻呵一声:
“朕当你不知道疼呢。”
云姒轻咳了一声, 没敢看他, 当时那种情景, 谁还顾得上疼不疼。
今日恰好是常太医当值, 秋媛进来, 替云姒披了一层外衫, 结果刚诊脉不久,外间就传来一阵喧闹,云姒隐隐约约听见皇后娘娘的声音,果然,许顺福很快通报:
“皇上,皇后娘娘和各位主子来了。”
云姒瞥了眼腿上的那点痕迹,有点头皮发麻,睡一夜就能好的伤势,偏在半夜间闹出这么大动静,她自己都觉得有点矫情。
须臾,一堆人进殿,云姒起身要给皇后请安,被皇后拦住:
“你躺好,到底怎么回事?”
皇后觑了眼女子的脸色,气色颇好,脸颊红润,当即有点疑惑。
云姒呃了一声。
谈垣初见她脸皮薄得不敢作答,替她拢了拢衣襟,也算吸引了旁人的注意,云姒瞪圆了杏眸,偏头看他,谈垣初觉得她有点没出息。
这么薄的脸皮,怎么成事?
谈垣初掀了掀眼,语气淡淡地替她回答了皇后的问题:“没什么。”
他让人给皇后赐座,问:
“谁吵醒你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人听出一种“是谁这么多嘴”的感觉,殿内妃嫔骤然安静下来,她们只想着皇上许久不曾进后宫,想要在皇上面前露脸,却是忘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皇上担心得替云婕妤请太医,算是情趣,她们深夜赶来,却是颇有点故意给人添堵的意思。
谁希望自己侍寝时,跑来一堆人打搅?
就在这时候,常太医皱了皱眉,云姒心底倏然一紧,秋媛也皱了皱眉,她想起这段时间主子的不对劲。
常太医松了手,忽然问了句:
“婕妤最近可有什么反常之处?”
云姒被这一句问得脸色有点白,她攥住了谈垣初的手,反常之处?
细想一下,她这段时间的反常之处其实不少,容易犯困,情绪敏感,总觉得食不下咽。
待细想这些异常时,云姒脸色却是越变越古怪。
这些症状,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呢?
秋媛也意识到什么,呼吸一紧:“主子最近很容易犯困。”
四周妃嫔听出了什么,心底都咯噔了一声。
谈垣初反握住了云姒的手,没想到只是让常太医来替女子看看膝盖上的伤,居然还能查出其他问题,再听秋媛的话,脸都冷了下来:
“你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发现异常居然不早点上报?!”
秋媛砰一声跪下,她跪得一点都不含糊,云姒听见了清脆的闷响声,她不自觉地蹙起黛眉。
秋媛埋头:“奴婢照顾不周,请皇上降罪。”
云姒隐晦地拉了拉谈垣初的衣袖。
谈垣初瞥她一眼,没再对秋媛发难,问向常太医:
“她怎么样?”
常太医虽说是太医院院首,但术业有专攻,他擅长的绝非是妇科,云姒的脉象又很浅,他一时也没能有太大的把握,只好再细问一下:
“婕妤有多久不曾来月事了?”
此话一出,谈垣初再迟钝,也意识到女子是什么情况,他陡然偏头看向女子。
云姒也是一脸懵地看向他。
秋媛立即回答:“从行宫回来后就没有。”
不等谈垣初冷脸,秋媛给出解释:
“您之前给婕妤开了药调理身体,曾说过要一段时间才能见效,奴婢一直记在心上,而且,您前些日子才来给婕妤请过脉。”
先不说主子曾经月事来的本就不规律,秋媛没法刻意去记主子月事的时间,再说,盼雎殿的平安脉一直没断,谁能想到主子会在这种情况下有孕,却还没查出来?
常太医顶着谈垣初的视线,有点头皮发麻,不得不解释:
“女子有孕初期是很难诊出脉象的。”
谈垣初不想听她们推卸责任,目光沉沉:“云婕妤到底怎么回事?”
整个殿内,不止谈垣初想要知道答案,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常太医,常太医只觉得压力格外大,恭敬道:
“云婕妤脉象如珠滚玉,如果臣没有诊错,云婕妤应该是滑脉。”
云姒察觉到谈垣初握住她的手重了些力道,他没有表现出过多惊喜,但云姒却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
殿内些许哗然。
经过常太医和秋媛的几问几答,其实众人已经有了心底准备,但当真的听到答案时,还是不免觉得不敢置信。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地转头看向云姒。
云婕妤有孕?
她才有位份多久?
短短不到半年时间,且不论这些,云婕妤有位份后,整个后宫本就她最得圣宠,她如今怀了身孕,可还得了?
众人心底不禁有些惶惶,这是苏婕妤有孕时都不曾带来的不安和威胁。
苏婕妤在听见云姒是滑脉时,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她紧紧盯着云姒的小腹,眼底神色晦涩不明。
刹那间,殿内气氛似乎有些变化,众人依旧是一言不发,却是又仿佛暗流汹涌。
云姒隐约察觉有许多人的视线落在了她的小腹上,她来不及因有孕惊喜,就倏然回神,她轻蹙黛眉,一手护住小腹,一边无意识地往谈垣初身后躲去。
谈垣初蓦然回神,他敏锐地察觉到云姒的不安,也很清楚这种不安来自何处,他挡住女子,抬眼看向众人,皱眉冷声:
“时辰不早了,你们该回去了。”
诸位妃嫔哑声,其余妃嫔有孕,她们倒是还能恭喜两声,云婕妤有孕,皇上连她们贺喜都不乐意听,就赶她们离开?
有人皱眉,有人咬了咬唇,一时间都颇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是皇后先回过神,她看了一眼云姒,和云姒在空中对上视线,她服身:
“时辰的确不早,臣妾先告退了,云婕妤有孕,也是该早点休息。”
有皇后做表率,其他人不管乐不乐意,都只能跟着服身离开。
众人才出了盼雎殿,就见一个宫人带着禁军离开,苏婕妤拦住了他们:
“你们这是去哪儿?”
宫人匆匆回话:“皇上有令,请林太医进宫替云婕妤诊脉。”
众人神情又是一变。
林太医,太医院中最擅长妇科的太医,宫中妃嫔有孕时,总少不了要请他一看。
安才人一直被桂春拉着没说话,这时却是忍不住了:
“皇上连一晚上的时间都等不了么?”
这大晚上的,宫门都落锁了,皇上偏偏要今晚去请林太医确认云婕妤是否真的有孕?
往常怎不见他这般重视皇嗣?
想到这里,安才人不由得瞥了眼苏婕妤,自宫人离开后,苏婕妤就立在原处,脸色冷沉不知在想什么,安才人小声嘀咕:
“真是同人不同命。”
话音甫落,安才人就察觉一道极冷的视线朝她看来,她抬头看去,对上苏婕妤冷凝的目光,她一惊,忙忙心虚地移开视线。
桂春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她。
主子什么都好,偏偏一点不好——管不住那张嘴!
苏婕妤是她能得罪的人么?
皇后听见她们的话,扫了她们一眼,声音稍重:“够了,云婕妤有孕是一件喜事,谁再酸言酸语,让本宫听见,本宫绝不轻饶!”
众人一凛,服身:
“嫔妾遵命。”
皇后脸色缓和了许多,颔首:“时辰不早了,都早点回去休息。”
说罢,皇后看了一眼苏婕妤,苏婕妤正在看向褚桉宫的方向,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带着百枝上了仪仗离开。
但直到回了坤宁宫,皇后也不曾放下心,她垂着眸眼,神情肉眼可见地平淡。
百枝有点不解,她试探性地问:
“娘娘,您是不高兴云婕妤有孕么?”
要百枝来说,她对云婕妤有孕一事其实感观复杂,首先,云婕妤替娘娘解决了德妃这一麻烦,她从心底感激云婕妤。
虽然她也不清楚云婕妤是怎么做得到的。
但感激归感激,眼见云婕妤有孕,盼雎殿越发热闹,好像什么好事都落在云婕妤身上了,她也替娘娘觉得有点心酸。
闻言,皇后似觉得好笑,她摇了摇头:
“本宫有什么不高兴的?”
“她替本宫解决了德妃,便是于本宫有恩,再说,即使她不怀上皇嗣,迟早也会有别人,倒还不如是她。”
皇后眼底神色渐深,她说的是真心话。
相较于其余妃嫔有孕,她倒宁愿是云姒。
百枝纳闷了:“那娘娘在烦心什么?”
皇后不着痕迹地抿唇,许久,她叹了一口气:
“本宫只是担心苏婕妤会做错事。”
百枝想起苏婕妤,也有点不适地皱起脸。
谈垣初派人去请林太医时, 云姒一脸不解,没来得及阻止:
“这么晚了,您又请林太医进宫做什么?”
谈垣初垂着目光, 视线落在女子的小腹上, 云姒被他看得都浑身不自在, 她推了推谈垣初, 谈垣初才回答她:
“在女子有孕一方面,太医院无人能出林太医左右。”
云姒当然知道林太医,她顾忌的是这样太过招眼了。
谈垣初掀起眼看向她,似乎猜到她的想法, 他轻描淡写地提醒道:
“只要你怀着皇嗣, 就注定会引来所有人的注意,和你请不请太医没关系。”
云姒眨了眨眼。
谈垣初见不惯她这样,问:“想说什么?”
云姒轻咳了一声,小声嘀咕:
“您也知道您后宫没有省油的灯啊。”
谈垣初轻眯了眯眼眸, 瞧瞧,这有底气了, 说话的态度都不一样了。
哪有半点刚才乖巧的样。
没等到林太医,云姒就打了个哈欠,恹恹地趴在谈垣初怀中, 杏眸耷拉着, 困倦得有点迷迷瞪瞪, 谈垣初轻抚她的背后, 低声:
“朕等着就行, 你睡吧。”
她瓮声瓮气地在他怀中摇头:“……陪您。”
许是困倦得厉害, 她声音软趴趴的, 衬得她格外乖顺, 整个人都依偎在他怀中,谈垣初心底涌上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其实让他细说他喜欢她什么,谈垣初也说不明白。
偏偏她轻而易举地就能拨动他的情绪。
只有一点不好,她演戏不好,总是让他轻易就发现她是在骗他。
谈垣初垂下视线看她,女子说着要陪他,但人埋在他脖颈中,呼吸渐渐平缓,她仿佛在挣扎,上下眼皮子不断在打架,谈垣初没有出声,殿内只点了一盏烛灯,幽静暗淡,四周宫人也全部收敛呼吸,给某人腾出一个安静的环境。
林太医到了后,服身就要行礼,被谈垣初颔首,无声地打断。
十月的天,秋风涩涩,林太医却是热出一头热汗,他见状,忙忙噤声,恭敬地替被人搂在怀中的女子把脉。
脉象是滑脉无疑,只是有点微弱,让人会觉得不确定。
林太医松开手,再抬头,却发现皇上一直在看着他,林太医忽然有一种感觉——皇上好像是在紧张。
意识到这一点,林太医忙忙低头,掩下眼底诧异,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云婕妤,心底越发谨慎,不敢有半点怠慢,他低声:
“皇上,云婕妤是喜脉无疑。”
殿内静了片刻,谈垣初眼睑好像轻颤了下,许久,他抬头已经敛下了情绪,轻微颔首:
“辛苦了,下去领赏。”
林太医不敢出声道喜,他松了一口气,要踏出殿门时,他余光瞥见了什么,让他倏然一怔。
男子伸手碰了碰女子的小腹,一触即离,他紧绷了唇线,似乎有点紧张,也到处透着些许小心翼翼。
林太医惊愕地收回视线。
宫中妃嫔有孕常请他诊脉,他见过太多妃嫔被诊出有孕的现场,但他好像从未见过皇上有过这么一面。
往日常听说云婕妤得宠,林太医只觉得有些夸大其词。
直到今日,林太医才知道这道传言原来并非空穴来风。
许久,殿内没了旁人,只剩下谈垣初和云姒二人,云姒早睡了过去,谈垣初却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眼底没有一点困意。
他一手护住云姒,掌心轻轻地搭在她小腹上。
那处一片平坦,根本和往日没什么区别,谈垣初很难想象,这里会孕育一个生命,日后会喊他父皇。
他不是第一次当父皇,却是头一次有种后知后觉的奇妙和喜悦,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不可抑制地翻涌。
父皇在位时,谈垣初其实不理解,同是父皇子嗣,为何父皇会百般偏心。
而今日,谈垣初却是隐约懂了。
有妃嫔母凭子贵,自然也会有皇嗣子凭母贵。
云姒只是才查出有孕,他便开始想着她日后诞下皇嗣后该要如何。
可在往日其余妃嫔有孕时,他情绪总是淡淡,觉得这个皇嗣未必能平安降世,他过早付出感情,许是只会落得一场空。
他吝啬得只肯报以一点期许。
不公平。
谈垣初至今终于懂得一视同仁这四个字有多难,一旦心有偏向,很难行事不有偏颇。
许久,夜深人静时,殿内响起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有人一夜未眠。
********
翌日,云姒醒来时,又到了辰时,她迷瞪地坐起来,半晌才想起来,她昨日好像把谈垣初给忘了。
自顾自地睡了去。
云姒哀嚎了一声,痛苦地捂脸。
吓得秋媛一跳,秋媛忙忙掀开床幔,上下打量主子,不放心地问:
“主子是哪里不舒服?”
昨日云姒被诊出有孕在身后,盼雎殿的奴才都被皇上敲打了一遍,现在云姒就是打个喷嚏,殿内宫人恐怕都得提心吊胆。
云姒捂着脸,探头探脑地看了眼四周,低声问:
“他呢?”
秋媛疑惑:“今日有早朝,皇上在卯时左右便离开了。”
云姒长舒了一口气。
她起床穿衣裳,才回答秋媛的问题:“我没事。”
等视线瞥见小腹时,云姒轻颤了颤杏眸,她不由得伸手搭在小腹上,许久,她呐呐地收回手。
说实话,什么感觉都没有。
要不是太医说她是有孕了,她根本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直到早膳被送上来,云姒半点食欲都没有,才有了一点真切感,她想起什么,紧蹙着黛眉,迟疑地问向秋媛:
“你说,再过一段时间,我会不会也闻到一点异味就吐得昏天黑地?”
云姒被折腾过,一点都不想再来一遭。
秋媛有点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主子自己吓唬自己做什么?”
“奴婢觉得主子腹中的皇嗣是个乖巧懂事的,也许压根不会折腾主子。”
云姒小声嘀咕:
“我倒是巴不得如此。”
早膳后去坤宁宫请安,在经过褚桉宫正殿时,云姒不着痕迹地朝正殿瞥了一眼。
秋媛看在眼底,低声道:
“当初苏婕妤有孕,皇上都晋了她的位份,主子别急,您迟早会住进去的。”
能搬进正殿,就代表她成了三品娘娘。
听出秋媛话中的含义,云姒轻勾了勾唇角,这后宫妃嫔无数,只有做到三品娘娘才算是熬出了头,要是能够升位,云姒自然会觉得喜不自禁。
但云姒还存了理智,她轻垂眼睑,抿了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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