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个蜀中富商?”美人声音慵懒而不屑,“无聊,不去。”
春愿朝里望去,小姐沈轻霜这会儿正横躺在贵妃榻上,如花一般的年纪,穿着半旧的夹袄,身段已足够窈窕,那张脸更是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目,眉若春风精心裁剪的柳叶,眸胜点漆,唇角勾着抹慵懒迷人的笑,想来李延年诗里说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就是小姐这样的。
这会儿,小姐正在捏住发梢逗弄只通身雪白的波斯猫,完全无视红妈妈,困得打了个哈切,挥手赶人:“行了,妈妈说完就出去罢,我要睡了。”
红妈妈被沈轻霜这态度弄得火冒三丈,双手叉腰,眼看着要发怒,生生忍了下来,好说歹说:“我的祖宗哎,这可是宗好营生,难得唐大爷人俊有钱又痴心,不比你平常接的那些大老粗强么?昨晚要见你,给了三百两银子,你不理人家,他这次竟加到了五百!好闺女,人家还说了,若是相处的好,说不准还给你赎身呢!你知道人家开了多少?五百两金!听清楚没?是金子,不是银子,更不是铜,我怕你恼了,便先推掉了,意思是你们两个多见见再决定。”
“怕我恼?”沈轻霜掩唇嗤笑数声,“难道不是您老想抬高我的身价,多赚上几笔出台银,然后再以一个合适的价钱把我卖了?少在那里装母女情深了。”
红妈妈被揭破本意,脸上挂不住了,阴阳怪气道:“甭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主意,这半年来自掏腰包给那个姓杨的付嫖资,三天两头的称病,宁肯躲在屋里睡大觉也不接贵客,你怕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好歹也是个花魁,想来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如今竟上赶着去倒贴酸举子。”
沈轻霜竟也没恼,美眸中含着嘲弄:“妈妈倒是想往上贴,怕是人家还嫌你这块咸腊肉硌牙哩,行了,我又不是没给你交银子,收了钱就闭嘴,我说过,接什么客得我自己选,若是再逼我,咱们就一拍两散!”
红妈妈气得想要打人,可又不敢得罪这棵招财树,蓦地瞧见春愿痴愣愣地站在门口,红妈妈勃然大怒,冲过去先给了春愿两耳光,又揪住春愿的耳朵,抄起桌上的鸡毛掸子,不由分说地就开始抽打,指桑骂槐地骂:
“你是花魁,金尊玉贵的我不敢打,这小贱货我还打不得?叫你不听话,叫你顶嘴!”
打到兴起处,红妈妈甚至还拔下簪子,狠狠戳了几下春愿。
春愿本能地护住头,咬牙忍住。
这是欢喜楼的一项不成文的规矩,头牌姑娘要接客,身子不能出现任何伤痕,于是便责打贴身婢女,这叫杀鸡儆猴,从小到大她受尽欺凌,其实这点打真不算什么,可猛地想起方才余婆子说红妈妈要卖她的初夜,顿时又急又怒,哇地一声哭出来。
“做什么呢这是!”沈轻霜急得扔掉猫,冲过来夺走红妈妈的鸡毛掸子,像老母鸡护崽子似的环抱住春愿,心疼地轻抚着女孩的头,怒瞪红妈妈,“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要是再欺负她,我就跟你翻脸!”
红妈妈手扶了下发髻,得意一笑:“若不想我打她,你就去赴唐大爷的局子。”
沈轻霜恼了:“我不!你要是再他娘的逼我,我现就去县衙找我干哥马县令去,干哥最近正愁没门路升迁,办了你这宗,可不就有功绩了么。”
红妈妈烫红似炭的脸似被浇了一盆子冷水,嘶嘶儿冒着白气儿,身子气得直发抖,而今马县令宠着这丫头,她实在不敢怎样,只见红妈妈手指着沈轻霜,竖起大拇指:“行,你可真行。”
沈轻霜白了眼妇人,没搭理,温柔地安抚春愿,蓦地瞧见春愿哭得伤心,仿佛和平常不一样,忙捧起女孩的脸,温柔地替她擦泪,问:“怎么了愿愿,是谁欺负你了?”
春愿偷摸瞅了眼盛气凌人的红妈妈,小猫儿似的蜷在小姐跟前,鼓足了胆子,哽咽着哭:“妈妈要把我的初夜卖了。”
“什么?”沈轻霜瞬间炸毛了,一把将散落在胸前的头发甩在后头,瞪着红妈妈质问:“她说的是真的?”
红妈妈暗骂这贱蹄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干笑道:“哎哟,原是白云观的紫阳真人近来修炼,要用处.女来滋阴补阳,托人打听到我这里,出价相当不菲,我寻思着春愿这模样,想必将来也难嫁人,这不是给她找个饭辙嘛,若是运气好,紫阳真人看上她,收她当女弟子……”
沈轻霜柳眉倒竖,破口大骂:“丧良心的老货,老鸹掉进钱眼子里,你拔不出嘴了吧,春愿是我妹妹,可不是这欢喜楼卖的贱货!”
红妈妈气势萎了一头:“我这不是好心……”
“放你娘的屁!”沈轻霜眼里含泪,恨道:“我的身契在你手里攥着,又被你拖累进这脏行当,没法子了这才去卖,她不一样,我早八百年前就给她落了个良籍,她是干干净净的好姑娘,只是暂在我这里做事罢了,谁要是逼她卖,我就去官府告谁逼良为娼、毁尸灭迹!骑驴看账本,咱们走着瞧!”
红妈妈讨了个没趣儿,脸上讪讪的,“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不动春愿,这总行了吧?”
说罢这话,红妈妈气得一甩袖子出去了。
至此,春愿总算松了口气,她瘫坐在地毯上,手捂着发闷发紧的心口,后脊背冷汗涔涔,这时,她看见小姐追出去,站在门口又骂了通,砰地一声甩上房门,疾步走了过来。
“别哭。”沈轻霜扶着腰,单膝下跪,搂住瘦弱的春愿,温声哄:“有我在,她不敢把你怎样的,以后有什么事儿只管同我说,记住,被欺负了就还手,把腰杆挺直了做人。”
春愿只有在小姐这里,才有安全感,她越发难受了,眼泪噗哒噗哒地往下掉,委屈地点点头:“知道了。”
沈轻霜莞尔,轻轻摩挲着女孩的头发,凑近了仔细瞧,看见春愿脖子上有两道鲜红的伤痕,不禁啐道:“这老货就欠我跟她闹,下手忒狠了。”蓦地,她瞧见春愿双手有擦伤的血痕,裙子上又湿了一片,忙问:“怎么回事?”
春愿看了眼自己的手,恍然,抿唇笑:“雪太大,在后角门那边滑了一跤。”她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对了小姐,方才我回来时,在后角门那边看到了那个蜀中富商,好像一直在等你哩。”
沈轻霜厌烦地翻了个白眼:“都说不见他,还这样,爱等就大雪天里等着吧。”
就在此时,沈轻霜眉头忽然蹙起,手捂住微微凸起的小腹,不经意间瞧见梳妆台上摆着个紫檀木的匣子,女人皱眉细思了片刻,轻声问:“你说那个姓唐的在后角门?”
“嗯。”春愿扶着小姐坐到贵妃榻上,忙点头。
沈轻霜下巴颏朝那紫檀木匣子努了努,“那东西是昨儿姓唐的送我的,说什么只要我打开看了,就愿意见他,我猜多半是珠宝银票,专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我也懒得瞧,你现在替我跑个腿,把这玩意还给他,告诉他不要再白费心思了,反正你随便说几句狠的,把他打发走便是。”
春愿愕然,让她去见那个冷冰冰、凶巴巴的男人?
第3章 一只冰冷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雪中的欢喜楼是那样的安静,偌大的园子,竟见不到一个人,雪越来越大,轻飘飘地落入荷花池,融入满是脂粉香味的水里。
春愿缩着脖子,习惯地低下头,疾步匆匆地行在花荫小径上,她在心里构想了十几遍,待会儿见到那位唐公子,该怎么委婉地同他讲小姐拒绝的话,要不要同他解释一番她和芽奴那蹄子的恩怨,告诉他,其实事情并不是他见到的那样。
转而,春愿叹了口气,可就算解释了又能怎样?像唐公子那样倨傲又有钱的富商,哪怕知道自己误会了,也绝不可能和她这样卑微的婢女道歉。
春愿揉了下发堵的心口,蓦地瞧见手里的那金丝紫檀木匣子雕刻得相当精巧,面上雕成了青松明月的美景。
盒子都这样华美了,里面的礼物岂不是更贵重?
春愿嗤笑了声,看来为了追求小姐,这姓唐的可真下了血本,谁知正分神间,脚踩了快石子儿,身子朝前扑去,手里的盒子没拿稳,啪地摔到地上,她急忙弯腰去拾,发现盒中东西摔出来了,竟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小银锁,瞧着有年头了,锁上镂刻了只燕子,下边是四颗小银铃。
春愿总觉得这银锁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前面传来阵说话声,吓得她忙将银锁放进盒里,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绕过假山群,走进松林小径里,原来在廊子尽头的凉亭里,红妈妈正和那位唐公子说话呢。
原本盛气凌人的红妈妈这会儿卑微极了,双手垂下,弓着腰连连致歉。
而那位唐公子此时端铮铮地坐在长凳上,他双臂环抱在胸前,正耐心地听红妈妈嘀咕,虽说面含笑意,可那双眼却有些过于凌厉冰冷了。
“真是对不住大爷。”红妈妈连连蹲身见礼,甚至还强挤出几滴眼泪,“今儿您怕是见不到轻霜了。”
唐慎钰有些不高兴了:“妈妈是嫌银子不够?我可以再加。”
红妈妈面露难色,连连摆手:“不不不,实在是不巧得很,轻霜身上不爽利。”
唐慎钰顿时急了,一把抓住红妈妈的胳膊,“小姐生病了?病的重么?给她请过大夫没?”
红妈妈疼得五官扭曲,又不敢直接推开这位俊俏的财神爷,只得连连见礼,陪着笑:“没事儿,就、就是女人那种病,吃两贴药就好了,等轻霜身子好些了,我定将她送到您住的客店。”
“我现在能去探望一下她么?”唐慎钰忙问,就在此时,男人猛地扭头,朝松树林喝道:“谁在那儿偷听!滚出来!”
春愿吓了一大跳,她紧张又害怕,心咚咚狂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进到凉亭后,略扫了眼,石桌上摆着几道精致下酒菜,小泥炉中温着壶热酒,地上足足摆了三只燃得正旺的炭盆,所以并不会感觉到冷。
春愿始终低着头,不敢也羞于让人看到她这张丑脸,蹲身给男人行了个礼,刚准备说话,谁知男人抢先一步:
“怎么又是你这个歹毒的丫头!”
春愿委屈极了,从袖筒里拿出那只紫檀木匣子,懦懦道:“这、这……”
“这东西怎会在你手里?”唐慎钰一个健步冲过去,一把将那匣子抢走,厉声质问:“是不是你在哪里偷的?”
春愿慌的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没偷!”
而这时,一旁的红妈妈忙踏着小碎步上前,谄媚着解释:“大爷想来误会了,她是轻霜姑娘的贴身婢女,名叫春愿,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盗窃自家小姐的财物。”
唐慎钰仍是疑惑,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轻轻地摩挲着那紫檀木匣子,陷入了沉思,忽然问:“你真是服侍沈小姐的?”
春愿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想赶紧离开,她蹲身见了个礼,愤愤道:“我家小姐让我将匣子送还给公子,她让您以后不要再找她了。”
说罢这话,春愿拧身便走。
哪料就在此时,一只冰冷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好疼。
唐慎钰皱眉问:“沈小姐有没有打开匣子看?”
春愿使劲儿往开挣脱,谁知这男人反而手劲儿越重,钳她钳得越紧。
“说话!”唐慎钰轻喝了声。
春愿紧抿住唇,一个字都不说。
“红妈妈。”唐慎钰扭头,冷声问:“这丫头果真是沈小姐的贴身婢女?”
红妈妈忙笑道:“正是呢,贴身伺候快四年了,轻霜疼她疼得要命哩,大爷您莫要生气,这丫头就是根哑木头,蠢蠢笨笨的,你拿根针戳她,她都不吭气。”
唐慎钰松开了女孩,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像在想什么事,忽然手指向暗自垂泪的春愿,故作轻佻:“既然沈小姐请不动,那本公子就要她来陪过夜。”
红妈妈惊得口大张,都能吞进个鸡蛋,满脸的不可置信:“大、大爷,您没说错吧,您要这丑丫头陪?”
“不可以?”唐慎钰潇洒地入座,从怀里掏出只银锭子,啪地按在石桌上,冷笑着问:“够不够?”
红妈妈眼睛就是把活称,一看就知道那银锭约莫有十两,顿时喜得眉眼皆笑,连连点头作揖,同时心里又一阵酸,若是再早上二十年,以她的花容月貌,吃定了这位人傻多金又英俊的唐爷,哪里轮得到轻霜那蹄子矫揉做作,真是白白便宜了春愿这小贱婢。
红妈妈心里虽嘲讽这唐公子口味也忒重了些,嘴上却奉承:“够够够,公子真是独具慧眼,春愿虽说面相怪了些,其实仔细看还是挺俊的,而且脸上有一片红,这叫鸿运当头,寓意着做生意无往不利,且她还是个雏儿哩,正是粉嫩紧俏的年纪,极品哩,公子放心,身子绝对干净,一点毛病都没有。”
唐慎钰厌烦地瞥了眼红妈妈,故作轻浮,笑吟吟地问:“哦?是么?那本公子今晚可要好好品尝一番了,若是服侍的好,本公子另有重赏。”
春愿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怎么她出来送个木匣子,眨眼间就被卖了呢?
此时她脑中一片空白,木然地看向滔滔不绝说话的红妈妈,转而望向那阴鸷冷傲的唐公子。
其实她心里清楚,唐公子对她没兴趣,买她初夜也肯定不会碰她,多半是想从她这里多问点小姐的事,以便将来追求小姐。
“瞧瞧我们家春姑娘,竟高兴傻了,都不会说话了。”红妈妈脚底生风似的飘过来,亲昵地从后面环住春愿,右手扣住春愿的后脑勺,强逼着女孩点头应承,左手十分自然地伸到石桌那边,去摸取那银锭子,笑道:“待会儿妾身就给春愿梳洗打扮,入夜后送到您下榻的‘水云楼’去。”
唐慎钰目不斜视,唇角含着抹篾笑,不动声色从木盘中翻起只酒杯,正巧放在银子前头,不叫红妈妈拿钱,他并未说话,迂缓地把酒壶从温水里拿出来,慢悠悠地往杯子里倒。
红妈妈忙缩回手,到底是这风月场中的老油子,花很快明白这唐公子的意思,手背拍掌心,嘿然笑道:“用不着打扮捯饬了,妾身现就把春儿送到公子爷的马车上。”
唐慎钰满意地点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大步走出凉亭。
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阵吵闹声,回头一瞧,那个叫春愿的歹毒小婢整张脸涨得通红,哭得好不凄惨,任红妈妈怎么推搡她骂她,她死死扽住石桌一角,就是不肯走。
而就在这时,那丑丫头一把抓住石桌上的银子,恨恨地朝他砸过来,不偏不倚,正巧砸到他的肩膀。
唐慎钰垂眸瞧了眼掉在雪中的银子,微蹙起眉,讥笑道:“怎么,觉得少?十两够寻常人家吃一年了,也足够买两个毛丫头了,再说你们欢喜楼包姑娘的行价是一吊钱至十两,姑娘你到底值多少,想必心里有数,我已经算掏出天价了。”
春愿委屈极了,三番两次被他误会羞辱,她再也忍不住了,想和他理论几句,谁知刚抬头就对上男人那双锐利冷漠的眼,自卑和懦弱让她不自觉低头,心里到底畏惧,咬牙磕巴道:
“把、把你的臭钱拿走,小姐说我是良家女子,你们不可以随意买卖凌.辱我!否则小姐就去报官告你们!”
对于女孩这种笨拙的反抗,显然,唐慎钰很不放在眼里,他冷笑了声,面无表情地弯腰拾起那十两银子,揣进怀中。
春愿不想再待下去了,袖子抹了把眼泪,闷头跑了出去。
哪料刚跑出凉亭,眼前忽然一花,那个姓唐的男人横挡在她面前。
“你到底想怎样?”春愿低头,盯着男人的靴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强硬些。
“不想怎样。”唐慎钰冷冷道:“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姑娘不愿意,那唐某也不强求。”
就在说话的当口,唐慎钰将那檀木匣子强塞入女孩的袖筒里,顺便塞了张银票。
春愿又惊又吓,刚准备喊,那姓唐的忽然俯身,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
“方才得罪了,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烦请姑娘帮个忙,将匣子交到轻霜小姐手里,告诉她,让她今晚务必穿戴齐全喽,唐某会在子时初刻来寻她,同她说桩有关前程性命的要紧事。”
春愿身子僵直,压根不敢动,离得近,她闻见男人身上有股淡淡的酒香,还未等她有所回应,男人说了声“劳累姑娘了”,便扬长而去。
春愿木然地扭转过身子,此时大雪飘扬,男人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白色雪雾中,春妈妈怕得罪了财神爷,作揖打恭地致歉,紧跟着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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