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俞哭得伤心,率先认罪。
依照他和提督事先商量好的,昨晚上公主喝了不对劲儿的药酒,动了春心,命他赶紧去平南庄子寻唐大人。谁料后头殿下还是没撑住,就直接在寒梅园的小屋里宠信了那两个侍卫,那两个侍卫现在也畏罪自尽了。
昨晚屋子里黑咕隆咚的,她又中了毒,脑子早都不清楚了,事后算晓得自己和侍卫发生了关系,想必碍着面子也不敢声张。其实没什么的,哪朝哪代的公主会为了这种事要死要活的。就算她生气,恼了他,依照她这样重情重义性子,顶多申斥几句,毕竟他立功太多,帮她做了很多密差,她不会把他怎样的。
想到此,邵俞以头砸地,又扇了自己几耳光:“奴婢辜负了您的信重,害您受了这么大的痛苦,请主子降罪,奴婢恨不能现在一头碰死在这里!”
春愿见邵俞这般样子,头似乎被千百根针扎了般。
在这瞬,缺失的那部分记忆好像回来些。
她隐约记得自己身子像着火了般,不,更像是中了烈性媚药,而有个高大的黑影站在床边,就是不过来。她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晓得在灯熄灭前,她衣衫褪尽,被那个冷似冰的男人抱住了,恍惚间,她似乎看到,男人肩头纹了条黑色的獠牙蟒蛇……
是他,唐慎钰。
春愿叹了口气,红着眼问:“他几时走的?”
“欸?”邵俞惊住,抿住唇。
公主的反应不太对,他方才已经说得挺明白了,是那两个侍卫。她就算不发脾气,也应当惊慌生气,怎会这么平静。
邵俞佯装糊涂,脖子朝前抻:“您说谁?”
“还能是谁。”
春愿抬了抬手,示意邵俞和雾兰起来,问:“唐慎钰走得时候,就没说什么?”
邵俞和雾兰再次偷偷交换了下眼神,皆有些懵和惊。
邵俞蹙眉,偷摸看了殿下好几眼,她神情忧伤,眉眼略带疲倦。
现在两种情况,其一,她是误以为昨晚和唐慎钰发生了关系;其二,她自欺欺人,否认自己和“两个侍卫”乱性。
邵俞躬身走上前去,手心已经渗出了汗,并未回答殿下的那个问题,试着问:“奴婢请主子的示下,昨晚赶车侍奉您的两个侍卫,怎么处置?要杖毙,还是流放到边陲?”
他故意说的比较含糊,侍奉,有床上侍奉的意思,也有赶车保护的意思。
春愿端起矮几上的热茶,喝了口,疲惫道:“我和唐慎钰曾有婚约,这是很多人都晓得的事,而且我那时候小产,咱们府里很多人都瞧见了,昨晚和他同房,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怎么还动起大刑了。”她脸上有些发热,挥挥手,“罢了罢了,叫那两个侍卫管好嘴,别乱说话,不至于要人家的性命。”
邵俞心里大概有了杆秤,公主是真的认为昨晚那人是唐慎钰,呵,这事真是又诡异又有有意思。
他顺着公主的话,低声道:“到底是奴婢们侍奉主子不周,害得您玉体有恙,实在是最该万死。奴婢知道您不喜见唐大人,这回却不得已……放心罢主子,昨晚上奴婢调度妥当了,他天黑从侧门那边过来的,没一会儿就悄悄离开,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看见。”
“嗯。”春愿点了点头,心说,看见了又能怎样,这邵俞未免也太小心了,难不成是担心宗吉知道她和唐慎钰私下有往来,会龙颜大怒?
这时,春愿发现雾兰有些不对劲儿,跪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似乎憋着话。
“怎么了雾兰?”春愿问。
雾兰也不晓得哪里来的愤怒,她几乎温顺谦卑了一辈子,忽然想要发疯放肆一次,“殿下,您能不能以后清醒一点,不要再酗酒了?!喝得稀里糊涂的,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白叫人看笑话!”
春愿莫名被叱责了通,有些懵,又有些气恼:“你倒是说说,谁看我笑话了,你还是邵俞?”
雾兰有一肚子的秘密要说,主子对她有恩,她理当保护主子,让主子知道真相!
“其实昨晚……”雾兰坚决地仰头,蓦地看见跪在前面的邵俞正扭转过头,一副鹰视狼顾之相,笑吟吟地看着她,眼神阴鸷,充满了威胁。
春愿手拍了下被子,“你说啊,是谁在笑话我!”
雾兰:“裴、裴肆。”
春愿一愣:“他?他笑话我?”
雾兰一会儿看公主,一会儿看邵俞,真相就在嘴边,她身子已经开始战栗。
邵俞面上尽是杀气,声音却温和:“雾兰,在主子跟前可不兴胡言乱语。”
春愿本就被这接二连三发生的糟心事弄得烦躁,加上宿醉头疼,越发收不住脾气,语气厉害了几分:“邵俞你别管。雾兰你说,裴肆究竟怎么笑话我了!他知道什么了?!”
雾兰感觉自己走在了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上,不论身子偏向哪方,都是个死,似乎只有闭上眼,装聋作哑,可能才能保得住自己,保得住在边疆受了十几年劳役之苦的家人。她抿住唇,低头哭,颤声撒谎:“您、您年中时在湖心和唐大人吵架,导致小产,裴肆曾在奴婢跟前说了一嘴,说您您贵为公主,不、不修私德,竟和一个外臣私相授受,还珠胎暗结,这是丑事,白叫臣民看皇家的笑话。奴婢觉得,您、您冷了唐大人半年多了,早该撂开手了,何必为了他酗酒伤身,而今被外人欺负了,又像没事人似的……”
“怎么,你觉得我应该大哭一场?”春愿只觉得雾兰这通指责十分无礼,且又无理,她冷笑了数声:“瞧瞧,当了裴提督的对食,就是不一样了,都敢教训起我了。”
邵俞松了口气,暗道雾兰这小贱人总算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起身,踏着小碎步行到床边,给公主倒了杯热茶,双手捧过去,笑着打劝:“您消消气,别理这妮子。就算给她天大的胆儿,她怎么敢教训您呢?她其实是太担心您了。”
春愿推开茶,气得唇都在抖,她一眼不错地盯着雾兰,道:“裴肆阴狠毒辣,绝非良人,他从前连正眼都懒得看你。你没经历过真正的男女之情,容易被色相迷了眼,我便替你撑一撑,和他赌了个一年之约,就是希望你能想通。你这么多年骨肉分离,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困在宫城里做了十几年奴婢,我体谅你的心酸,为你在陛下跟前求情,替你把亲人接回京都,许你隔三差五出府和家人团聚,本以为能将心换心,看来,我是蠢了!非但没换来真心,还得了一顿数落。”
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我和唐慎钰之间的恩怨爱恨,你明白什么啊!我们之间发生什么,又关你什么事!不过是做了裴肆的对食,你就敢指着鼻子教训我、藐视我,姑娘你好厉害、好威风!瞧着我这庙小,也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了,既然你对裴肆很死心塌地,行,那个赌约权当我输了,你这就离开,去寻他去。”
雾兰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儿,朝床边爬去,以头砸地:“不、不,奴婢不走,奴婢真不敢藐视主子,奴婢真的是担心您!是奴婢瞎了眼,被裴肆的花言巧语骗了,他根本就不是人,是恶鬼,他瞧不起奴婢,低看作践奴婢的家人,奴婢不跟他了,主子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要一辈子跟在您身边伺候您,奴婢绝不会让那些恶鬼再欺辱您。”
邵俞明白,若是再让雾兰这妮子忏悔下去,迟早会把昨晚的真相交代出来。
他忙上前劝:“殿下,雾兰也是担心您,估摸着这妮子昨夜冷风里站了一宿,给冻傻了,言语间冒犯了您,您何必和这么个糊涂丫头计较呢。”
春愿抬眼瞧去,雾兰头发凌乱,哭得涕泗横流,额头更是可头得红肿了一片,已经见了血,她也不忍心苛责了,挥了挥手:“行了,你下去吧。”
雾兰还想再说几句。
邵俞蹙眉轻叱:“还不快出去,没的又惹公主生气,别到时候连累你娘老子,再把他们送去那见不得人的鬼地方,你家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雾兰如被雷击中般,没敢再说话,哭着躬身退下了。
殿里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春愿连喝了好几口茶水,才将恶心感压下去,她疲累地歪在软枕上,身上的酒味儿还是很浓。
缓了许久,春愿总算平静下来,轻声问:“他昨晚走后,就再没回来?”
邵俞余惊未定,冷不丁听见主子问他,身子打了个寒颤。他深呼了口气,半跪在床边,掐着分寸答话:“奴婢派人打听了通,秦王府的瑞世子突发急症,好像还很厉害,唐府的下人到处找大人,寻到鸣芳苑。大人从咱们这儿离开后,便去探望世子爷去了,听说在府里待了一宿。”
“瑞世子病了?”春愿诧异不已。
“嗯。”邵俞心里也纳罕,这位世子爷病的也忒巧了些,他没多想,笑道:“唐大人今儿晌午过来探望您,正巧您睡着,咱们府上的侍卫都是宫里派出来的,没给他好脸色,阻止他进来。大人估计有事,就没多留,叮嘱奴婢好好照顾您,便走了,此后再没有来过。”
春愿嗯了声,头一阵阵刺痛,昨晚的记忆虽然模糊空白,她总感觉被折腾了一宿,而身上的咬痕和青紫红肿也证明着,她确实被欺负惨了。
他从前不会这样粗鲁贪心,这是在她身上发泄愤怒?
哼,他有什么好恼的,该恼怒的是她。
邵俞见公主低头不语,不知道在发呆还是思索,他轻抹了下额边豆大的汗珠,柔声道:“这唐大人也真是的,怎么就丢下您走了呢,要不要奴婢将大人宣来?”
“不用了。”春愿摇摇头,心里不太舒服:“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权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春愿将茶盏搁在矮几上,眼神渐渐冰冷:“可我和周予安却有很多要说的。”
“小侯爷?”邵俞一愣。
春愿嗯了声,拳头攥住,“昨儿他呈送的酒,有问题。”
她出身欢喜楼,哪怕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酒不对劲。
“有什么问题?”邵俞明知故问。
春愿怒意渐起:“我之前喝酒,就算喝的再猛、再多,也不至于忽然乱了心性。”
邵俞忙道:“小侯爷给您献的酒里有一瓶是鹿血补酒,会不会是这个缘故?”
“不会。”春愿冷漠道:“就算鹿血酒再能叫人冲动,可总不至于事后让人完全忘记发生了什么,这不是普通补酒,更像是……掺了脏药。”
邵俞大惊失色:“这,这不至于吧?他怎么敢!而且奴婢记得,这人很谨慎的,给您呈送酒前,专门找孙太医验过的。”
春愿冷笑:“怎么不敢,他素来把前程官途看得比命还重要,这回见我和唐慎钰分开,想要趁机拿下我,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他既想下药,就更要拿捏着分寸,不会轻易叫人看出来,兴许是太医验过后,他暗中又下药的。”
邵俞故作了然,倒吸了口冷气:“奴婢懂了,小侯爷估摸着是想在船上单独和您相处的时候,哄您喝那种脏酒,左右跟前又没有旁人侍奉,他大可推说是您喝多了威逼他,故意利用他,让岸边的唐大人难堪呢。”
春愿蹙眉。
道理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可她总觉得,哪里又有点说不通。
可若不是周予安给她下药,又如何解释她一下午什么都没吃没喝,独独喝了周予安的酒就出事了呢。
春愿坚决道:“他这回意图毒害公主,而且还是意图在孝期行不轨之事,想着攀龙附凤,而今证据确凿,瞧我不弄死他!”
“殿下三思哪。”邵俞忙上前,压低了声音:“虽说您这回确实吃了亏,可到底这事涉及您和唐大人的清誉,以此事做筏子治罪小侯爷,怕是会惹人非议。况且周小侯爷与郭太后有亲,家中又有丹书铁券,咬死了不承认下毒,咱们也拿他没法子。就算陛下替您做主,惩治了周予安,可,可堂堂公主中了脏药,多少会损了您的名声,而且把唐大人也套进来了……”
春愿怔住,心烦的要命。
她细思了片刻,灵机一动:“这么着,就说他记恨上回草场之辱,想要报复,假意给我进献了些美酒,里头其实掺了无色无味的慢毒。”
春愿挥手,让邵俞凑近些,低声道:“你去平南庄子走一趟,告诉周予安,说我很喜欢他进献的酒,让他再送些。我再暗中弄点不致命的毒,慢慢吃上,若是哪天我毒发了,就是那小畜生暗害的。”
邵俞实在有些费解,那位定远侯究竟怎么得罪公主了,值得公主这么豁出去算计。
谁知道呢,哪个皇城没几桩辛密!
邵俞心里盘算着,若他把这个秘密查清楚,兴许还能拿去和裴肆做笔价值不菲的交易。
邵俞点头笑道:“这倒是种不损清誉的法子,可却会伤到您的玉体。奴婢伺候您近一年了,您宽厚和善,奴婢从未见您这么厌恶过一个人,不知这定远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惹得您这么生气。”
“你很想知道?”春愿下意识警惕起来。
“奴婢该死!”邵俞赶忙下跪,打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
春愿用掌根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虽说邵俞忠诚,可事关唐慎钰和许多人的性命,她还是不能将留芳县的事泄露半句。
“我知道你忠。”春愿虚扶起邵俞,道:“原是姓周的屡屡对我有非分之想,我这才不容他。”
“他真是该死!”邵俞附和了句,他知道这肯定不是真相。
春愿蹙眉道:“依唐慎钰的想法,是要让那小畜生削爵出家,可我无法接受,我一定要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等天蒙蒙亮时,春愿才有了点睡意。
再次醒来,日头高悬,已经至腊月初三的晌午了。
春愿摒退了下人,独自站在西窗前。她身子依旧不适,头晕恶心,斜眼瞧去,旁边的花架上摆着碗避子汤,早都凉掉了,药汤把淡粉的花瓣染黑,最终沉入碗底。
春愿放下剪子,端起碗,药刚碰到嘴边,她叹了口气,放下了,将避子汤全都倒入花盆里。
这时,邵俞躬身从外头进来了,行了个礼,踏着小碎步上前。
“见着周予安了?”春愿放下碗,淡淡问。
“见着了。”邵俞恭顺回。
春愿拿起剪子,修剪着花枝:“他没死吧?”
邵俞低下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怎么了?”春愿略微侧头,她发现邵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邵俞顿了顿:“奴婢今儿刚到庄子里,就发现很不对劲。云夫人脸色差的要命,尽给奴甩脸子,那俩眼睛像刀子,要把奴砍杀了似的。原来那周予安自打前儿落水后,就发起了高烧,昏迷了整整一晚上,还说胡话,醒来后人就不对劲儿了,蜷缩在被子里不叫任何人靠近,谁要是碰他一下,甚至看他一眼,就吓得大喊大叫,说有人要害他。后头更邪乎,眼睛发直,神神叨叨地骂人,又哭有笑的,好像……”
春愿缓缓转过身来,指尖在剪子头摩搓,脱口而出:“疯了?”
邵俞点了点头,凑上前扶住主子的胳膊,“奴婢觉着这里头不大对劲儿,便寻了个由头离开了,私下里让人找了庄子上的一个小厮,问了几句,小厮说昨儿天不亮,云夫人就到处差人去请名医,甚至晌午的时候还往宫里递了帖子,昨下午,她将专门侍奉太后凤体的赵太医带回来,据太医诊断,那周予安好像是受了刺激,不大正常了。”
“不可能吧。”春愿是一万个不相信,嗤笑:“他那种人,会被我吓疯?估计是装的。”
邵俞听见这话,连连摆手:“嗳呦我的祖宗,不管他真疯还是假疯,左右他是从咱们这儿离开后出的问题,您可千万别将事往自己身上揽。”
“是啊,你说得对。”春愿细细思索了片刻,眉头凝起,“云夫人对你甩脸子,说明她认定了周予安出事是和我有关,昨儿她又去了趟慈宁宫,郭太后素来对我不满,说不准也认为是我……”
邵俞倒了杯热茶,给主子捧过去,躬身询问:“这事您看怎么处置?”
春愿将那支梅花拦腰折断,冷笑:“怎么就这么巧,唐慎钰现正在查他的案子,我前脚刺了他几句,他后脚就跟着疯了,莫不是想借此逃避吧,这倒是他一贯的作风。唐慎钰欠他家情,少不得云夫人哭几句,他就心软了。”
她沉吟了片刻:“这么着,待会儿你把孙太医宣来,再寻两个医术高超的大夫,备点礼,下午咱们去平南庄子瞧瞧去。”
用罢晌午饭后,春愿带了孙太医和衔珠、邵俞等人,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去了平南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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