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天如洗净般碧蓝透亮,太阳也没那么刺眼。
春愿扶着邵俞的胳膊下了马车,地上的积雪厚,她的脚清晰地感觉到凉意如针,一下下刺来。
这会,平南庄子门口站了两个小厮,正笑嘻嘻的不晓得说什么,离远看见了公主车驾到了,慌得一猫腰,急忙闪回庄子里去了。
“殿下,您瞧那边。”邵俞下巴朝侧门那边努了努。
春愿望去,在庄子东北角,停着辆轻便马车、几匹快马,看马的四个男子皆穿着内官服帽,见了她,这几个太监第一反应是躲,后头相互交换了下眼色,弓着腰,踏着小碎步疾忙奔过来,面
上带着谄媚阴柔的笑,似要请安。
“殿下,宫里来人了。”邵俞小声提醒着,“那几个公公看着眼熟,似乎是驭戎监的,奴去打发了他们。”
邵俞晓得主子在裴肆手里吃了几回亏,又被郭太后轻慢,很见不得驭戎监的人,于是笑吟吟地走过去,拦住那几个内官,说了番话后,脸色颇“慌”返回到公主身边,低声回道:“殿下,慈宁宫听说了小侯爷的事,特意派裴提督前来探望,您看,咱要不要改日再?”
春愿心里也有点发皱,仍强硬地打断邵俞的话:“他是奴,我是主子,我为什么要避他?”
“是。”邵俞莞尔,“那奴这就派人进去传话,宣云夫人和提督出来接驾。”
“不用了。”春愿大步朝前走,“咱们直接进去。”
踏入庄子正门后,春愿就发现不对劲儿了,周家的管事下人虽说恭敬谦卑,纷纷跪下磕头迎驾,可私下里却在用眼神暗暗交流,紧张得相互拉扯衣裳,余光朝二门里看。
春愿加快脚步,刚踏入二门门槛,就吃了一惊。
小院里颇为杂乱,人多得很。周予安好像真疯了似的,身穿单薄的白色寝衣,衣襟松散着,露出一大片冻得发红的胸口,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嘴角往下流涎水,像个……疯子。
他脚底虚浮,抱着木柱子,非要往房顶上爬,几个身强力健的下人过来搀扶扯他,有一个下人手里甚至还备着麻绳,众人连声苦劝“小侯爷,咱回屋吃药吧,寒冬腊月的,当心着凉了。”
周予安哪里肯听,手指着房顶,说要爬上去摘果子给祖母吃,他嫌下人们拉扯他,嘴里骂骂咧咧的,还动手打起了人,最后竟一把脱去袴子,摇摇晃晃地站在木柱子前,当着众人的面撒起尿来,臊得周围的小丫头仆妇们尖叫失措,红着脸避开脸。
春愿眼睛一阵疼,下意识转过头,这还是往日那个傲慢矜贵的周予安?
这时,二门里的周家下人意识到来人了,一瞧,发现竟然是长乐公主,惊呼了声,纷纷跪下行礼。
而周予安懒洋洋转身望去,双手兀自抓着那物什,顷刻间脸色大变,双手捂住脸颊,眼睛惊恐地睁大,嘴里都能塞进去香瓜,而下头仍不止地尿,裤腿都湿了一大片。顷刻间,周予安吓得尖叫,又崩又跳的,似看到了极度惊悚可怕的人似的。
饶是春愿胆大,也被他这副模样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殿下莫怕。”邵俞忙上前,护住主子,抬起胳膊,用宽袖挡在主子面前,避免殿下看到污秽的人和事。
在这间隙,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周予安那私.密处,眼里神色复杂,怕人察觉到,立马扭头避开,面上严肃,喝道:“赶紧给侯爷把衣裳穿好,公主殿下在此,像什么样子!”
春愿心里惴惴的,这周予安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的?
莫慌,只要把个脉,就全知道了。
春愿给邵俞使了个眼色,“即刻让孙太医给他瞧瞧。”
邵俞领了命,朝跟在后头的孙太医等两位大夫挥了下拂尘,带了三个身手好的侍卫,几人疾步朝周予安那边过去了,意料之中,周予安又哭又嚎的,怎么都不叫外人碰他分毫。
好不容易几个侍卫将他按在地上,正当孙太医的手搭在周予安的脉关时,云夫人带着嬷嬷急匆匆从内院奔了出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云夫人叱道。
妇人看上去很憔悴,明显没睡好,眼底疲色甚浓,哭过,脸上尤带着泪痕,未施粉黛,皮肤黯淡,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似的。
云夫人一把推开公主府的几个侍卫,狠狠地剜了邵俞一眼,半跪在地,从后头环抱住她儿子,连声哄着。
“娘,娘。”周予安真像个三四岁的幼童似的,那么大男人,蜷缩在他母亲怀里,嘤嘤啜泣。
“没事,娘在,娘在。”云夫人默默落泪,摩挲着儿子的背,她极力压抑着怒意,珍珠耳环在微微颤动,忽然扭头冲跟前的周家仆妇骂道:“下作的小娼妇,就杵在这里干看笑话?缺管少教的东西,没瞧见小侯爷身子不适么,若伤了我儿,瞧我放过你们哪个!”
春愿晓得云夫人是在指桑骂槐骂她,她并不在意,更不想和云夫人对嘴,掩唇轻咳了声。
邵俞会意,挥手让太监们退下,他则单独朝云夫人走去,略弓腰以示恭敬,满脸堆着笑提醒:“夫人,公主殿下在此,您该行礼问安的。”
云夫人面色平静,唇却紧抿住,她守着礼,扭头对跟前守着的下人们道:“将小侯爷扶回去,让厨房备些驱寒参汤来。”
邵俞笑道:“夫人,我家殿下听闻小侯爷病了,特带了孙太医来瞧瞧。”
云夫人几乎把牙咬碎了,点头致谢:“府里有大夫,宫中也派了太医过来,殿下好意,妾身心领了。”
说着,云夫人招呼下人过来搀扶住她儿子,要将周予安往内里带,一眼都不看春愿,道:“妾身家中突逢变故,不能陪着殿下了,还请您恕罪。”
邵俞闪身堵住那对母子的去路,笑道:“夫人别急,奴婢瞧着侯爷实在不太好,还是让孙太医给他把把脉。”
“不必了!”云夫人冷冷喝断,瞪着邵俞:“怎么,邵总管要在平南庄子里阻拦妾身么?您这是仗谁的势!”
春愿指尖摩挲着暖炉,望着云夫人,淡淡笑道:“小侯爷之前还生龙活虎的,譬如前天,他还好端端跟我在未央湖上吃酒说话,怎地忽然病了,叫人意外得很哪。”她觑向“吓得”瑟瑟发抖的周予安:“莫不是侯爷在开玩笑,闹着顽的?”
云夫人再也忍不住,美眸泛起了涟漪:“我儿为何发疯,公主难道不清楚?”
春愿勾唇浅笑,故意揶揄:“这我倒真不清楚了。怕是小侯爷正是因为太明白太清楚太聪敏了,所以才病了,是不是?”
她带着侍卫走向云夫人母子,平静地望着周予安,观察着他一丝一毫的表情,笑着问:“小侯爷,你还记得玉兰仙么?”
周予安眼中闪过抹惊惧,行为越发像个孩子,头埋进母亲的肩膀里哭:“娘,让她走,我害怕,害怕。”
春愿又走近两步,与这对母子近在咫尺,接着问:“小侯爷怕什么,怕诈尸?还是怕通县的百花楼?”
云夫人忽然暴怒,用力甩了下袖子,试图阻断公主靠近她儿子。
春愿瞧着那袖梢要甩到她眼睛,她下意识抬手格挡了下,又往后退了步,谁料还是慢了,云夫人戴的戒指划到了她手背,像针尖划过似的疼。
“放肆!”邵俞立马横身挡到主子面前,他和唐慎钰有旧交,声音虽高了些,但连连给云夫人使眼色,“夫人僭越了,快快给殿下赔礼。”
云夫人忍了这数日,终于忍不住了,身子微微颤栗着,直勾勾盯着春愿,“当初还是小儿将公主从那穷山恶水之地接回京都的,周家不敢贪图功劳,贬官外放都认了,可怎么也不该落得个被逼至疯癫的下场罢!”
云夫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上回在草场,公主在成百上千人前羞辱吾儿尊严,这回又在寒冬腊月的天里将吾儿吓入冰水里,而今还不放过,非要吾儿一条命才心甘?妾身不知,吾儿究竟哪里开罪公主了,做错什么了,惹得您这样赶尽杀绝!”
春愿手背疼得厉害,她将目光从周予安身上收回,落在云夫人身上,“我总是不明白,周予安为什么会如此德行有亏,现在我懂了些,养而不教,他迟早死在你这个当娘的不分是非的宠溺纵容里。”
云夫人大怒,她多多少少知道些内情,哪怕予安没给她说全,她猜也能猜到,晓得眼前这小贱人铁了心,一定要予安的命。
她现在实在听不得这个死字,索性闹将开,唐慎钰孝顺尊敬她,定会和小贱人拉扯去,不论如何都要把安儿的命和爵位保住。
云夫人狞笑道:“公主是因为唐慎钰的缘故,这才把火气转嫁到他表弟身上吧?再要不就是恼了吾儿曾跟大娘娘求娶你?公主斥责吾儿德行有亏,那您呢?未婚先孕,这事多少人都看见了,怕是现在满京城都传遍了!”
这一番话一出,周围的下人皆倒吸了口冷气。
春愿耳根子簇起一团热:“云夫人,你要慎言哪。”
邵俞连忙给云夫人偷偷摆手:“夫人快别说了。”
云夫人越想越气:“为什么不叫我说?便是连陛下和大娘娘做了错事,都有言官谏院递折子参奏,更何况一位异姓公主。我家世代忠良,先侯爷数次救驾有功,如今独子却被人这样羞辱逼杀,怎么不容我说两句?”
此时衔珠正搀扶着春愿,柳眉倒竖:“被谁羞辱了,又被谁逼杀了,你敢不敢跟咱们去陛下跟前分辨清楚!”
云夫人并未言明,只是冷笑着睃了眼春愿。
衔珠是个爆炭脾气,顿时秀眉倒竖,利嘴如算盘珠似的,噼里啪啦炸开了:“不得了,区区妇人,竟敢这么诋毁冲撞公主!你口口声声说你家儿子在草场被羞辱,岂不知我家殿下早都提醒过他,他身上有孝,没必要下那种泥巴场子玩闹惹人非议。谁料他这人气性大,非要跟秦校尉较劲,拖着条瘸腿逞能上场。后头被羞辱了,是他咎由自取,能怪谁?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家儿子倾慕殿下,前儿你儿子给殿下觐献了些酒,殿下吃了百般不适,发了两天的烧,我还想问问夫人,可是小侯爷心怀怨怼,故意投毒?他知道若是一朝事发,那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所以心里害怕,这才装疯卖傻。我们殿下肚量大,不跟他计较,还带了太医来看他,没想到竟被人顶撞了个难听!”
春愿想着云氏毕竟抚养过唐慎钰,算是长辈,况且她只和周予安有仇,没必要为难云氏,于是拉了拉衔珠的袖子,示意回来,莫要说了。
衔珠跺了下脚,朝云氏啐了口,百般不情愿地回到主子身后。
云夫人将主仆俩的小动作小表情全都看在眼里,她料定这乡下来的丫头没根基、没见识,没什么可怕的。
看见儿子如今这番模样、这番遭遇,云夫人越想越恨,斜眼觑着衔珠,指桑骂槐道:“姑娘倒不必如此‘义正言辞’地教训妾身,妾身听闻叶姑娘原先在宫里行为不端,冒犯了天颜,这才被郭大娘娘逐出了宫门,不知是不是家教欠缺,学了那□□样,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专会勾引爷们!”
春愿面皮涨了个通红,好啊,俗话说当着矮子不说短话,这妇人竟敢当众揭她的短。
衔珠何曾受过这样的气,眼泪顿时掉下来,什么也不顾,上去就要和云氏理论。
哪料云夫人反手打了衔珠一耳光:“好大的胆子,区区婢女,竟敢拉扯诰命夫人!”
春愿疾走几步过去,将衔珠拉在身后,她招手,让身后的十数个侍卫上前来,冷冷盯着云氏,“本宫看你是长辈,又是忠臣之后,你数次言语不恭敬,本宫不与你计较,如今你竟越发放肆了,跪下!”
云夫人端铮铮站着,就是不动。其余的周家下人见公主动了大怒,呼飒飒跪了一地。
春愿冷笑:“来人,给本宫掌这悍妇的嘴!”
她倒要看看,周予安还能不能忍住。
谁知正在此时,二门口忽然传来声男人怒喝:“我看谁敢动粗!”
第114章 我带走我的人 :我带走我的人
衔珠见唐慎钰面色含霜地走过来了,忙蹲身见了一礼,“唐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不关主子的事,是奴婢适才顶撞了夫人,主子心疼奴婢,这才……”
唐慎钰冷喝了声“滚!”,他仿佛没看见春愿般,直接绕过女人,径直朝云夫人走去,担忧地上下打量着云夫人,俯身去扶,柔声问:“姨妈,您没事吧?”
云夫人见权大势大的外甥来了,腰杆也硬了几分,她没言语,抿住唇,美眸含泪,怨恨又畏惧地瞪向春愿,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唐慎钰猛地转身,直面春愿,俊脸生寒,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女孩般,又好似失望,语气比冰更冷,手紧紧攥住绣春刀,指缝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好像要把刀柄捏碎般,问:
“你敢掌嘴我姨妈?你问过我么?”
春愿只觉得那夜的眩晕还未褪去,一下下激着她,她双腿打颤,眼前发黑,几乎站不稳。
衔珠心砰砰直跳,忙要下跪:“都是奴婢的错。”
“起来。”春愿捞起衔珠,挺身而出,迎上唐慎钰冰冷的眸子,“云氏几次三番顶撞我、羞辱我,衔珠维护我,我若是连待我好的人都护不住,做这公主还有什么意思?”
她明白这样做不合适,兴许会绝了同唐慎钰和好的最后一丝机会,但她不得不做。
春愿喝道:“云氏,从本宫踏入平南庄子那刻起,你就未曾行礼问安,你把皇家放在眼里了么?跪下!”
云氏不动声色地往唐慎钰身后挪了步。
唐慎钰护住姨妈,冷冷地看着春愿,“公主,事别做绝了。”
春愿知道,家人是底线,不能碰的,可她的小姐也是底线,是周予安害她没了亲人的。
“我偏要把事做绝,你们逼我的。”春愿瞪着唐慎钰,恨得牙齿都打颤,甩了下袖子:“来人,动手!”
眼看着场面无法收拾,云夫人还一个劲儿哭哭啼啼地撺掇,说什么慎钰,若姨妈今儿被人碰一下,绝不要活了。
唐慎钰一个头两个大,忽然噗通声跪倒在地,他将绣春刀按在地上,上半身伏地,仰头,看着春愿:“臣替姨妈给公主行礼问安,实因为姨妈年纪大了,进来家中又屡屡遭逢变故,有些神志不清,请公主莫要与她计较,要打要杀,只管冲着臣来,臣愿代替受罚,无怨无悔。”
“冲着你……”
春愿心里寒津津的,手指拂去泪,嗤笑:“你要报恩,我也要报恩,你有要护着的人,我也有我要护着的人,看来啊,这盘棋咱们已经走到绝路了。”
“什么走到绝路,你怎么总说这种戳人心窝子的话!”
唐慎钰知道阿愿心里的痛和结,他眸子亦红了,挺直腰杆,深呼吸了口气,像下定了决心:“公主别误会,臣今日来平南庄子,特来缉拿‘王复明杀妾案’的涉案犯官周予安,来人,将周予安捆了,带走!”
这一番话,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住了。
只见从不远处大步走来两个人高马大的卫军,一人拿着铁锁,另一人拿着绳子,径直朝周予安去了。
周予安明显眸中闪过抹慌乱,更疯了,胡乱地撕扯头发,在原地又嚷又跳,紧紧抓住他母亲的胳膊,小孩儿似的哭:“娘,这里好多人,孩儿害怕,你赶他们走。”
云夫人连声安慰着儿子,她眼泪如秋天的落叶,绝望而衰败地落下,妇人身形晃动,望着面前跪着的唐慎钰,喉咙里发出声愤怒地哀鸣,扬起手,结结实实地打了唐慎钰一耳光,顿时将唐慎钰的头打得侧过一边。
“你来这里,就是要害你弟弟?”云夫人嘶声喝。
“你打他做什么!”春愿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唐慎钰深深地望了眼春愿,唇角似浮起抹笑,很快消失不见。他依旧跪着,冲卫军下命令:“把人带走!”
“谁敢!”云夫人张开双臂,护在她儿子身前,她显然是慌了,她起初以为唐慎钰只是说着吓唬吓唬而已,真正要予安性命的是长乐公主,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真说到做到。
云夫人慌乱地左右乱看,忽然冲过去,弯腰抢夺走唐慎钰的绣春刀,仓啷声拔出来,刀子抵在自己脖子上,瞪着唐慎钰,咬牙恨道:“你自小养在我身边,我和你姨丈待你如亲生的般,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看你入仕升官,没想到如今你为了攀龙附凤,谋害起亲兄弟来。今儿你要是敢带走他,我就死在这里,不孝子你记着,我是被你逼死的!”
“姨妈!”唐慎钰忙跪行过去,抬胳膊去拽云夫人的袖子,“您快把刀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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