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秋发现,这次的吸铁石要大了许多,不过只稍微一想,他便明白了原由。冬日大家衣服都厚,若不换成大块些的吸铁石,根本起不了查搜刃器的作用。
其实查搜这些,直接上手肯定比用吸铁石来的方便,想来没这么做还是出于人性化的考虑吧,毕竟用吸铁石并不存在触碰,让人不会有失了尊严之感,而直接上手,就跟对待犯人无异了。
自听了林修撰进讲的神宗轶事后,景康帝便对这类经史生了兴趣,是以,今日的进讲内容依旧是“远犹”来着。
而林远秋,那日回去之后也是做了准备的,为得就是防止圣上想再听此类经史。
所以有了筹备的他,很快讲了汉魏时期,胡人杂居成患乱的事。
汉魏以来,凡有匈奴、鲜卑等部族的人前来投降时,朝廷大多会把他们安置在塞内各郡居住。期间就有御史指出了此做法的不妥,提议应把人集中安置到边疆去,以防这些胡人成为民间的忧患,还可以避免四方夷人的出入,无奈,当时的帝王并没听取御史的意见,最终导致了“五胡乱华”的发生。
景康帝听得认真,沉思的双目中带着敏锐,虽头发已是花白,可帝王的威严却不减半分。
这副模样看在林远秋眼里,首先想到的就是,圣上心中的立储之策,该是万全的吧。
今年已是林家来京城的第二个年头,经过了去年的冬日,吴氏就有了认知,那就是京城的腊月,绝对要比在小高山村冷上太多。
所以,早在十月初的时候,吴氏就让林大柱和林二柱买了好些木炭回来,并和其他大户人家一样的做法,依照每房的人数,把木炭分发了下去。
虽叮嘱了不可浪费,可吴氏认为,既然已发放到了各房手上,那么节约也好,浪费也罢,都是每房自己的事了。
不过,观澜堂所用的木炭,吴氏从未小气过。
每日到了辰时,吴氏就会让崔妈去把那里的两个炭盆燃上。
观澜堂正是家中娃儿们读书习字的地方,林远秋不但给起了名字,那门上的牌匾还是他亲自动手写的,用的正是浑厚圆润的隶书。
每日巳时到未时这段时间,除去中间吃饭,其他时候,孩子们都会在观澜堂里读书和写字。
担心墨宣几个会因为天冷手僵,而把字写的歪七扭八的,所以吴氏每日都会安排人在观澜堂摆上两个炭盆。
国子监的年假已经开始,加之王文昌一直都住在府里,是以这段时日,家里孩子们的学业,都由两个姑父在教导着。
等过了年,王文昌就要回周善县去,明年正是大比之年,他是肯定要回去参加乡试的。
说实话,跟着舅兄的这些时日,王文昌可以肯定,自己的学识比起以往,要精进了不少。
这一点,从现下自己写文章的速度中,就能看出来。
记得先前自己写策论时,若遇到接触不深的论题,那么单是寻论据,就要搜肠刮肚半天。再等提笔开文时,也是磕磕绊绊的难以成句,不是用词不当,就是语句不顺。
可如今呢,说是思如泉涌都不为过,可见舅兄每日多写多练的方法是极为适用的。
就像舅兄说的,越是怕它,就越要攻克它,而乡试策文题,基本都在民生、安国、以及强兵中展开,只要把它写透识透,就没什么可难住人的地方。
不愧是一甲状元的笃论高言,王文昌心想,自己待在京城的一年半里,可以说没有一天是浪费的。
而舅兄,算是让他受益匪浅的良师了。
年关将近,走年礼的事自是不能落下的。
到了休沐这日,林远秋便提了年礼先去了一趟秦府。虽今年的柿果大部分都被摆盘用到了酒席上,可还是有一小部分早早摘下来做了柿饼。
年纪大的人都喜甜,秦遇自然不例外,自从去年给送了柿饼年礼过去后,秦遇就喜欢上这甜糯的味道。
只是城里的糕饼铺子并没见有的卖,等得知是林家自制而成时,秦遇也没多问,只叮嘱林远秋,“为师这边可别忘了。”
是以,今年的三十多斤柿饼,除给岳父家留下几斤后,剩下的林远秋全都拿到秦府来了。
反正这东西存的住,只要老师每日不要贪食太多就成。
知道今日弟子肯定会过来,秦遇早早把茶盘给摆了出来,再计算着时间煮茶。
等林远秋到时,那红泥小炉里的茶水,正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热气呢。
“老师。”
林远秋躬身作揖,先给秦遇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
秦遇正襟危坐,大大方方地受了礼,神情也极为肃穆,只不过接下来的问话就让林远秋“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因为秦遇问道,“今日可拿了吉祥如意饼过来。”
见自己学生忍俊不禁的样子,秦遇伸手就是一个脑瓜崩,“臭小子,快说!”
“拿了拿了。”
林远秋摸着被敲痛的脑袋瓜忍不住笑道,“老师您可真老当益壮啊,差点把学生给敲傻了。”
秦遇才懒得多看自己弟子故作龇牙的模样,他让小厮快去装一盘吉祥如意饼过来后,很快问起这几日一直在心里想着的事,“远秋,再有一年,你在翰林院就满三整年了,可有想过外放的事?”
林远秋一时愣住,他能说自己从未想过外放的事吗,否则当初也不会把全家人都接到京城来了。
不过林远秋知道,老师之所以会跟他提这件事,想必有老师的想法在里头。
果然就听秦遇接着说道,“景瑞三十八年,诸王夺宗,圣庶夺适,瑞帝共杖杀参与者五十一人,不久又以谋宗之罪,赐死以内阁学士汪升远为首的一十七位官员。景盛二十七年,贤王谋逆,盛帝废贤王为庶民后圈禁,并斩杀其近卫三百余人。后又查出结党、同谋二十多人,结果李泽、高涯、林餗、余中舆、周阳、李青云、郑本仲等朝廷重要官员均被赐死,其家族也因受到株连而灭门。”
随后,林远秋又听老师轻声说道,“先皇继位后,翻看了积年卷宗,才发现李青云、高涯等人与贤王谋逆并无瓜葛,之所以会被牵涉,只因当时清浊混乱,并未细查,加之时任刑部尚书张佑言有排除异己之心……”
虽剩下的话还未说完,可林远秋已明白了老师的未尽之言。
这是想说,当时先帝因着贤王谋逆心中气愤,所以未细查原委,就只听一面之词直接赐死了遭受无妄之灾的官员。
林远秋心想,老师会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他,风起云涌之时,哪怕再是圣明的君王,也都有体察不到,错杀无辜的时候。
且林远秋还知道,若今日自己只是翰林院一名默默无闻的修撰,想来老师也不会与他提外放的事。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进宫太频繁的缘故。
其实,这段时日,林远秋也明显察觉到了同僚们的异样目光,也多少能猜透他们的心中所想。
说来,翰林院具备进讲经史资格的官员可有不少,除了三个与他同样的从六品修撰,还有就是侍讲学士、侍读学士,以及侍讲和侍读。
所以,这么多人都闲着,凭啥让你一个新来的占足了风头。
要知道,先前的进讲经史,可都是大家轮流着来的。
心里不服气的杨砚等人,去找方掌院要说法,可方掌院也没辙啊。
每次都是圣上直接点的名,他可没这么大的胆量私自替换掉人。
其实,谁不是没辙呢。
林远秋可以肯定,若能够让自己选择的话,他宁愿在修史馆埋头忙碌,也好过每次面对圣上时的心弦紧绷。
人都有避祸心理,若明知前途会有泥潭,肯定会转身另寻他路。
林远秋也一样,当初他选择仕途,虽没指望着高官厚禄、享尽荣华,可也是冲着过安稳日子来的,怎可能会让自己,以及家人处于风险当中。
所以,到底要不要外放,林远秋准备好好思量一番。
回到南锣鼓巷,林远秋让平安再把年礼装上,随后就与钟钰柔一同去了岳父家。
今日赶车的是林远柏,其实平安也已学会了赶马车。可昨夜到现在,天上飘着的雪都未停过,虽雪量下的不大,可这会儿地上也已积了不少,林远柏自然不放心让平安这个新手赶车了。
见女婿堂哥卸下年礼后就准备驾车离开,钟荣上前一把拉住,“我说亲家四伯哥,你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都到家门口了,居然连茶都不进来喝一口。”
这会儿已差不多到了饭点,若自己进屋喝茶的话,八成就要留下吃饭了。
林远柏哪好意思留在弟妹娘家吃饭啊,忙道,“叔您太客气了,方才出门时,小侄已与家里说好要回去吃中饭的,要不下回,等下回小侄过来时,再进屋喝茶吧。”
说着,林远柏就准备把手抽回。
可到了钟荣手里的胳膊,哪里是这么容易能抽回去的。
这不,人家只轻轻一用力,就把林远柏从院门外,一路拉到了厅堂。等坐定后,钟荣笑道,“先喝茶,再吃饭,咱们都是亲戚,可不能见外了。”
这下,林远柏除了点头也只有点头了。还有,钟叔不愧是有功夫在身的人,这手劲可真大啊。
昨日女婿身边的平安过来报时,这边就把招待女儿女婿的菜品给安排上了,知道女婿爱吃鱼,周氏还特地让人去买了一条四斤重的大鲢鱼回来,并叮嘱厨娘,一定要红烧。
至于周氏是怎么知道女婿爱吃鱼的,当然是周兴告诉妹妹的。
在周兴看来,妹妹、妹夫得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婿,肯定得把人家对待好了。何况对自家女婿好,得到好处的只会是自家女儿。
相识这么多年,远秋的脾性周兴自然知晓。在他看来,远秋就是你对他好,他会对你更好的好小伙儿。
这会儿钟锦安和钟锦华并没在家。
林远秋知道是怎么回事,因着临近年关,京城各处都加强了巡逻,城门那边也一样。
所以这几天,钟锦安与钟锦华守岗的时间要比平时多上了一倍。
这样滴水成冰的大寒天,守在城楼上可不是一般的冷,何况还是一连好几个时辰。
其实,对于岳父的为人处世,林远秋还是挺欣赏的。
按理说,当初从伯府的分家所得,只要经营好了,维护一家人的生计是肯定没问题的。可岳父却为了给家里孩子搏一个好的未来,毅然决然奔赴了边塞。
而如今,两个舅兄居然去当了小小的城楼守卫,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忠勇伯的孙子,而抹不开脸面。
可以说,单是岳父和舅兄们这份坦然自若的心性,就让林远秋佩服不已了。
确实,人生在世,哪能把自己的日子放在旁人的眼里过呢。只要无愧于心,想怎么做,该怎么做,那都是自己的事情。
厨娘的做菜手艺很拿的出,鱼块先用油一块块煎了,再爆香姜蒜,然后加水,再盖上锅盖焖上一会儿,待汤汁收干,就可以起锅装碗了。
就着这香气扑鼻的红烧鱼块,林远秋吃了两碗饭,直把钟荣乐的眯了眼。
钟荣心想,待会儿得让妻子拿了赏钱给厨娘。
因还没拿定主意,外放的事林远秋并未和家里人提起。只是在夜里上床睡觉时,他问了妻子,“钰柔,等三年期满后,相公去外放怎样?”
钟钰柔一愣,怎么好好的提起外放的事了。
不过,钟钰柔也知道,相公这样说肯定有他的道理,遂答道,“官场上的事柔儿也不懂,反正自嫁给相公的那日,柔儿就已经想好了,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以不管相公去到哪里,柔儿都一定会跟着的。”
一听自己成了鸡狗,林远秋伸手就去挠身边人的痒痒,“那柔儿说说看,你相公到底是鸡还是狗。”
钟钰柔最是怕痒,顿时被挠的笑成了一团,忙连连求饶道,“柔儿错了柔儿错了,相公是马,是千里马……”
原以为要不要外放的事,自己最起码得到年后才能考虑清楚。
可等林远秋第二日去上值时,就看到几个同年围在一起,都在说着外放的事。原来丁德进和张清远,已在昨日,把请求外放的折子送到了方掌院那里。
林远秋之所以惊讶,那是因为先前这两人,可没露出一丁点想外放的苗头。
想起昨日老师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再想到丁德进祖父和父亲在朝中的任职,以及张清远那个担着太常寺少卿的岳父。
林远秋心道,这两人的突然请求外放,十有八九就是想远离是非之地。
所以,自己该做下决定了。
等下值回到家,林远秋先去找了林三柱,对自己的爹,自然没啥好隐瞒的,林远秋很快把最近朝中发生的事说了,包括昨日老师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就连他因时常进宫,惹来同僚心生嫉妒的事,林远秋也没落下。
林三柱听后半天没回过神,他看自家狗子每日脚步轻快,眉目放松的样子,一直都以为这个差事当的很舒心呢。
没想到那些人,自己没本事居然还眼红他家狗子。
呸,真是太不要脸了。
林三柱很快做了决定,自己虽不懂政务,可皇子们抢皇位有多凶,他还是听说过的,“狗子,听你老师的,咱就外放好了,秦大人当官多年,知晓的事肯定比咱们多,听他的一准没错,别到时神仙打架,小鬼跟着遭殃。”
阿呸,阿呸呸呸!林三柱伸手朝自己嘴巴“啪”地就是一巴掌,“呸,我家狗子才不是小鬼哩!”
林家还跟先前一样,凡是家里的大事,一家人都会坐在一起商量。
是以等父子俩很快去了老林头房里后,过了一会儿,林大柱林二柱,还有林远枫他们,以及聚在一起做绣活的家中女眷,都被喊了过来。
就连周子旭和王文昌也没落下。
见人都到齐,吴氏便让婆子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此时的吴氏和老林头,心还怦怦直跳呢。
方才林远秋并没隐瞒,直接把与林三柱说的话也同样说给了爷奶听。
老林头立马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是以他和林三柱一样的想法,也是十分赞成外放的,“远秋啊,咱家一无权势二无背景,真要是出了啥事,届时你连个帮手都没有,所以咱们还是听秦大人的,外放好了,等这波风头过去,到时咱们再回京也是一样的。”
“你爷说得对!”吴氏连连点头。
随后她又开口道,“远秋,秦大人说的那些话,咱们几个知道就成了,其他家里人就不与他们说了。”
“对对对!”
老林头忙也说道,“秦大人是为了咱家好,才说了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咱们可不能害了人家。”
虽然相信自家孩子,可老林头也知道人多口杂,小心无大错的道理。
林远秋点头,对于爷奶的明智,他一直都是有认知的。在大事上,自家爷奶从来没有糊涂的时候。
突然而来的外放打算,让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这里面只有钟钰柔没有惊讶,因为昨夜相公就与他说了此事。
虽老师的话不能说与大家听,可把当前的朝中局势给家里人分析一遍,自是没问题的。
林远秋把最近发生的事说了,包括何尚书与李御史两家被流放的事。
这番话,直把林大柱和林二柱,还有林远枫他们,以及家里的一众女眷,都听的紧张了起来。
林远柏忍不住说道,“流放罪臣的那日,我和三哥也过去看了,老的老小的小,全用麻绳绑成一长串,看着有一两百人呢。”
林远槐点头,“那些押解的差役,手里还有鞭子拿着,想来那些犯人怕是日子不好过吧。”
路上若是走不快的话,说不得那细鞭子就落到身上了。
一听这话,周氏头一个表态,“远秋啊,大伯娘还是那句话,你让做啥大伯娘就做啥,全听你的!”
“对,远秋,大伯也是这个意思,都听你的。”
林二柱和刘氏异口同声,“我们二房也都听远秋的。”
随后,林远枫林远松,林远槐和林远柏,还有高翠、秦荷花,以及王云香和丁菊,都纷纷说了自己的意思,那就是“远秋你看着办就成!”
而这一幕幕,落在钟钰柔的眼里,脑袋里突然蹦出一句她爹常说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不对,这应该是“全家同心其利断金”了吧。
见家里人一副立马就跟自己外放的模样,林远秋笑道,“爷,奶,孙儿已经打算好了,若是外放,只孙儿和钰柔离京赴任就成,其他人依旧待在京城。”
林三柱一听不干了,“不成,爹肯定要跟着狗子的!”
好嘛,一着急,居然把“狗子”给喊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