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她的脚步顿住了, 因为她在自己的耳边,听到裴九枝低低的一声呼唤。
“娘子。”他唤。
乌素敢说, 他假装相信。
既然信了,他也还真的敢喊出这称呼。
乌素瞪大眼,看着眼前的树荫下漏出太阳的点点光斑。
蓦地,她感觉自己的舌底似乎又传来了许多年前曾经尝过的酸涩味道。
她没应答,只往前奔去。
青鸟啄了啄她的耳朵,问:“为何不应?”
乌素抬手,抚上眼前那株老树干燥的树皮,她平静道:“你知道我是骗你的。”
就在此时此刻,她无比地想要离开裴九枝身边,因为她害怕,若是自己再有一瞬间的犹豫,便真的应下了小殿下的这声呼唤。
她怎么可以呢?
她必定会害了小殿下。
在小殿下身边的人,没有一个骗过她。
乌素兀自与眼前的这株老树交流去了,她没再与裴九枝说话。
老树沧桑安定的声音让她的心绪平静了不少。
“有什么愿望吗?”乌素问。
“我希望你肩膀上的小鸟,能给我唱一首歌,年轻的时候,很多飞鸟围绕着我,但它们都飞向更高远的天地了。”这老树对乌素说道。
乌素想,让仙洲之主给你唱歌,你可真敢想。
她回答老树说:“抱歉,我没办法办到。”
老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垂了下去,它对乌素说:“好吧……那我便这样,安静地睡了。”
乌素看着眼前的老树崩塌凋零在自己的面前,她没有选择去完成它的愿望。
——即便她知道,只要她开口,裴九枝就一定会答应她。
乌素看着枯木坠地,转身离开。
裴九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没有吸收它的能量,为什么不?”
“我完成不了它的愿望。”乌素答。
“它的身边,几乎没有飞鸟生灵环绕,它的愿望,是希望有什么小动物能陪着它?”裴九枝问。
他是仙洲之主,对于世间生灵的洞察,也十分敏锐。
乌素要绞尽脑汁才能理解的情感与愿望,他只需一眼,便能透彻地看懂。
“嗯。”乌素闷声应。
“我在。”裴九枝说。
“不要你。”乌素径直飞上了渺远的天际。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很冷静,声线柔和得像平静的海洋,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她确实……不要他。
裴九枝依旧执拗地想要追逐她。
于是,往前飞的乌素又发觉自己的脚踝被金色锁链给拽住了。
裴九枝已变回人身,他的手臂一伸,横在了乌素身前。
他从后将乌素抱紧了。
乌素挣脱不开,便只能依着他。
她冷静的眸子看向前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还要抱多久?”乌素问。
裴九枝的手臂收紧,他没回答乌素的问题,他希望一直抱着她。
乌素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她耐心地解释:“我不希望你帮助我。”
她不想……在多年之后杀死李绰她所拥有的力量有一分是来自于裴九枝。
“我与你,究竟发生过什么?”裴九枝问。
乌素叹了口气道:“并没有什么,小殿下,那时候你是云都里高高在上的九殿下,而我只是躲在人群里的……微不足道的小妖怪。”
“我怎么可能与你,有什么呢?”乌素轻声笑。
“又骗我。”裴九枝说。
他低下头,在乌素的脖颈间蹭了蹭,这动作熟稔又顺理成章。
乌素坚定地说:“小殿下,你要拿出我与你曾经有过关联的证据。”
裴九枝从后,将自己的手绕到了乌素的身前,他摊开自己紧攥的掌心。
在他的掌心之上,躺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其上是裴九枝熟悉的字迹。
他写:“裴九枝,此生惟愿,与乌素长相厮守,执手相知,白首不离。”
这纸张的大小很熟悉,是当初她写进花灯里的那张许愿纸。
乌素不知道那时候站在她身边的小殿下写下了怎样的愿望。
这个愿望,越过许多年的距离,就这么直白地呈现了她的面前。
乌素抬起了自己的下颌,她盯着天上的朗朗白日。
她用力挣脱,想要离开裴九枝的怀抱,但他将她抱得更加紧了。
“裴九枝。”乌素连名带姓地唤他。
这一会,裴九枝没有因为她的严肃而松了手,将她放开。
乌素的眉头紧锁,他掐着她的下巴,将她的面颊转了过来。
乌素凝眸看着他,眸中是一片漠然,她知道为什么裴九枝会突然这样了。
李绰的法术,确实不怎样,他的戒指,她的香囊,全都没有消失。
就连他多年前写下的小小愿望,也飘摇着,来到了仙洲。
但乌素不知道,裴九枝当年是抱着怎样的执着爱意,才将这些东西在那通天绝地的法术之中保存下来。
就算是李绰,也没办法带走在他怀里仔细珍藏着的香囊,也无法让他亲自佩上的、象征永恒誓言的戒指取下,更无法将他那虔诚的心愿消除。
乌素不理解,所以她觉得是李绰的法术还没修炼到家。
她轻轻叹气。
裴九枝倾身,果然是吻上了她,在紊乱的呼吸间,他的舌尖抵着乌素的齿端,他问:“恨我这样吗?”
乌素当然不恨他,她连李绰都不恨,她怎么会恨他?
她摇头。
此时,天际之上的云层朝他们卷了过来,浓浓的白色雾气将他们完全包裹。
乌素瞪大了双眼,她感觉到有一只微凉的手撩开了她的衣襟,他的手指往下压。
“你……”乌素按住了他的手腕,她这回是真的有些慌了,说话的声线都带着些许颤抖。
“小殿下,这里是外面!”乌素提醒他,她慌得有些语无伦次。
裴九枝低下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迷茫,他不知在他怀里的乌素与他发生过什么,更不知自己对她是怎样的感情。
在一千多年前,他就用这样的欢爱来让没有感情的乌素展现出些许情绪的变化。
如今,他也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寻找他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的亲密证据。
此时此刻,在天地之间,于最高的云顶之上,所有人目所不能及之处,密不透风的云层翻涌,将朗朗日光遮蔽。
乌素的长裙坠地,她完全被裴九枝靠在了怀里,他身上只披着一件绣着耀目日月的白袍了。
她裹着这白袍,而他每动一下,便会在乌素的耳边低声问:“这样恨我吗?”
就算……对他没有任何爱意与喜欢,让她恨他也好,这也是刻骨铭心的感情。
但乌素的眉头紧锁着,还是对他不断摇头。
他恼了,低下头,咬着她的肩头,在其上留下一串整齐的印痕。
脚下,是柔软的云层,头顶,是明亮的太阳。
乌素的面颊红透了,即便她知道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能窥探到这里。
但是——这也太荒唐了,比以前在日月阁的时候,还要更加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乌素咬着唇,她靠在裴九枝的肩头大口喘气,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小……小殿下,我们回日月天去好不好?”
事实证明,人的底线是会一步步退让的,现在乌素总算服了软。
她环抱着他的窄腰,鼻间发低低的喘气声,小声哀求道:“你想怎么样,都依着你。”
裴九枝的大掌落在她的腰间,他低声在乌素耳边说道:“日月天,回不去。”
因为欲色,他的嗓音哑极了。
乌素的眉毛挑起,他却拥着她,倒了下去,她的墨发在柔软云层之上散开落下。
“为……为什么?”她懵懂地,小声问。
“今日日月天里,我约见仙洲几大宗门掌门,商讨进攻妖域一事。”他舔了一下乌素的耳垂。
乌素惊得手都抖了起来,所以……小殿下,此时此刻也在?
她不敢再想下去。
这……更加荒唐了。
以她这样小妖怪贫瘠的思绪,根本想不到还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裴九枝没有骗乌素,此时日月天的镜湖之上,气氛肃穆庄重。
裴九枝——这位仙洲之主、九寰仙君、天下第一剑尊立于满山寒梅之间,脚下踩着的是镜湖里倒映的朗朗白日。
他的身形高大圣洁,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如山巅之雪,不染尘泥,无情冰冷。
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崇敬又虔诚,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藏在纯白宽大袖袍下的手紧紧攥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而他垂下的高贵凤目中,已染上些许意味不明的色彩。
他今日,本不想如此,但在乌素说出——“不要你”这三个字之后,他便失控了。
他……害怕听到这三个字从乌素口中说出。
而在此时的云层之上,那洁白的云絮还在翻卷着。
“走神?”裴九枝咬住了乌素的耳朵。
他的指尖湿漉漉,身子便沉了下去,乌素的鼻子一酸,眸中落下泪来。
她做这事的时候,总是容易哭,裴九枝似乎早就猜到她要哭。
他低眸,长睫垂下,一下又一下地将她眼角的泪水舔去。
乌素越想越委屈,也不知道自己这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只能靠在裴九枝的怀里,不住地哭。
她不明白,为什么就这样了。
她的小殿下,变成了很不好的样子,这一切,都因她而起。
她不想这样,而他偏要这样。
她要就这样顺从他的愿望,与他在一起吗?
乌素的眉头紧锁,她特意闭上了双眸,不去看裴九枝那泛着红的眼睛。
他是天上的日月,是永不可及的山巅之雪,他怎么能如此?
这样的裴九枝,是裴九枝吗?
当年太子说,他朝祂求来的旖情香,是要陷害裴九枝,让他跌落尘泥。
那时的裴九枝对太子说,他并没有害到他。
但,真的没有吗?
乌素清楚地知道,那一日,若去的是其他的妖类,那么小殿下一定能够脱身。
但是……但是!去的是她。
乌素的眸中还是在落泪,但这泪意已经被心底漫上的其他欢悦情绪覆盖。
是的,她还贪恋他的身体,只需要他的轻轻一触,她便很难拒绝他。
他知道她身上每一处……隐秘的、不可触碰的禁地,而他总是喜欢触碰着那些地方,让她露出失控的表情与声音。
乌素沉沦在这矛盾的、自责的漩涡之中。
她本不该与红尘里的任何一位存在产生牵扯,然而,她唯独与他产生了牵绊。
她辜负了他。
乌素的手攀在他的肩膀上,她叫得嗓子有些哑,再发不出声音了,只能低低地喘着气。
裴九枝拥着她,眼眸幽深,他的手指顺着她细瘦的脊骨慢慢摩挲。
乌素还是累了,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裴九枝将她整理好,此时,那遮蔽日光的云层才散开。
他横抱着她,往日月天的方向飞去。
但在快碰到其他人的时候,乌素似乎察觉了什么,她卧在他怀里,身形微变幻。
她变成一团混沌的黑白气流。
但她还觉得不够。
这轻盈的气流慢慢收紧,最后,她变为一只小小的黑白色飞蛾,卧在裴九枝的袖袍上。
裴九枝的身形微变,他变为一只青鸟,将这黑白色飞蛾放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他领着她,悠悠往日月天飞去。
乌素确实是个执拗的性子,她不知道该如何完美地欺骗人类。
她知道,自己若是能哄着裴九枝,一定能让他更冷静些。
但某些问题的抉择上,她从来不会告诉裴九枝虚假的谎言。
所以,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让谁。
有的时候,乌素将裴九枝惹得急了,他才会做出……那样的是事情。
理智上,乌素并不想如此,但是情感上……算了,她没有情感。
更严格来说,在欲望上,乌素确实没办法拒绝她。
乌素近日来,搜集阴阳能量的速度更快了,她从没在裴九枝面前展露自己真正的实力。
她会等到……自己能够挣脱他的锁链,然后,去做自己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一定会将她杀了。
毕竟她将要做的事情,对于仙洲之人来说,是十恶不赦的可怕罪行。
——她不得不做,这是,李绰将她逼到绝境,引发的必然结果。
乌素很好奇,难道李绰不能预见到自己的命星变化吗?
但后来,裴九枝曾经带着她观察过天上的星辰,那个时候,她才发现,她对其他星辰产生的影响是没有预兆的。
她没有星星,所以她所做之事引发的所有变化,都不在观测之中。
她是观尽命运之人眼中,唯一的变数。
但她知道, 自己就这么在日月天长久地留了下来。
她有的时候会出去寻找阴阳能量,裴九枝会化作青鸟,陪着她一起去。
凡间里, 妖域的侵蚀愈发严重, 仙洲派了许多修士前去,将从妖域裂隙里逃出的妖魔剿灭。
若是从仙洲去往太多的修士,凡间与妖域的能量就会失衡。
到时候,光凭裴华裳的血脉力量就无法完全维持封印主体了。
上次裴九枝前往凡间,也只是用了自己的化身前去。
仙洲与妖域之间的战争,必须要凡间作为牺牲,但眼下的裴九枝,明显不愿放弃凡间的生灵。
即便生存在凡间的生灵平凡又弱小,似乎并不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太多的改变。
但是,在仙洲之下的凡间,却有最热闹繁盛的生灵。
因此, 妖域与仙洲就如此陷入僵持之中,
正如之前的蚩予所顾虑的那样, 此时的妖域之中,所有妖族正在等待着祂的完全苏醒。
没有人知道祂从哪里来, 但众妖知晓, 祂拥有妖域前任妖王所不能及的强大力量。
而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 祂第一次在仙洲面前, 展露了属于祂的可怕力量。
那是一个平凡的午后, 裴九枝似乎是去指挥仙洲修士剿灭邪魔去了。
他需要全神贯注,所以没有留自己的化身在乌素身边。
乌素正在倾听坐在自己面前的裴逸诉说自己的烦恼。
“乌姑娘, 我知道,我自己身上这点修仙的天赋, 都是九叔赐予的,我能活这么长时间就已经很不错了。”他有些苦恼地对乌素说。
乌素安静地注视着他,她点了点头,让裴逸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知道我身上的责任,等到皇姑死了,我就是裴家最后的血脉了。”裴逸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我不够强大,我又该如何……担负起这样的责任吗?连凡间的邪魔,都可以轻易将我捉走,而我连九叔教我的一套剑招,都练不下来。”
裴逸趁裴九枝不在,只能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乌素听。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天才的传说,就算是曾经有着传奇出身的云都小皇孙也一样。
他不能修炼,就算拼尽了全力,也还是无法如裴九枝一样惊才绝艳。
“我……我知道裴家的命运,所以,我也不敢娶妻,我怕未来和我在一起的人,也会像……我娘一样。”裴逸深吸了一口气。
他对着乌素苦笑:“乌姑娘,你可能不知道,那位死前委托你来妖城救我的姑娘……洛云烟,在我刚去飞羽宗的时候,她曾经跟我说过,她喜欢我。”
“我不敢喜欢任何人,但是,她只是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也死了。”裴逸说出了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
即便理智上,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后果,并不是他造成的。
但谁又能解释得撩冥冥之中的不可测命运呢?
这是祂当初对裴家人的诅咒,祂更改了……裴家的命运。
乌素对裴逸点了点头,她柔声安慰道:“你九皇叔会做好一切。”
“他做这些事,已经够累了。”裴逸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是他的责任。”乌素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
“此事,裴家也是受害者。”乌素说道,“飞羽宗的那位姑娘,只是因为意外死去,与你无关。”
她正如此说着,在镜湖的虚空之中,再次出现那血色的眼睛。
祂对乌素说:“不是如此。”
“裴家所有人的命运,被我更改过,靠近裴家人的异性——任何有可能产生后代的异性,都会因命运产生灾祸。”祂对乌素说道。
“在裴华裳那一代,我的诅咒所产生的力量还不够强,所以才留下了裴逸,但裴逸——不会再有成亲的可能。”
“可惜,本该裴逸早该死了,偏偏裴九枝护佑了他长生。”黑影咬牙切齿道。
乌素安静地看着出现在虚空里的血色眼睛。
果然,小殿下不在,他又想办法跑出来了。
她更不想面对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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