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春和沈岸到达时,已人去楼空,好在留下的暗卫告知,已由专人跟踪,等待消息便是。
顾晓春跃上大树,沈岸紧随其后。
沈岸嘴里叼了根草,吊儿郎当的,用胳膊肘碰了碰顾晓春,“你真不喜欢傅小姐?”
“你有病,”顾晓春冷冷地回了他三个字。
沈岸虽然挨骂,可心里舒坦极了。
熙宁对于李游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少年给予了无限关心,经常往承乾殿跑,每次总会带上好吃的。有些是邵卿洺赏赐的,连安亲王都没份,熙宁却毫不吝啬地都给了李游。
对此,碧玉表示不服。
她嘟嘴道,“熙宁你怎么对那个小叫花子……呃李游,那么好,他身份来历不明,你就不怕他对你心怀不轨吗?”
“他能怎么心怀不轨?若是想要我死,在伶宫别管我不就行了,”熙宁毫不在意,再说了,她也知道邵卿洺在她身边派了暗卫保护,退一万步说,就算李游真的有问题,自己也不用担心。
碧玉支支吾吾的,“也许不是要你死,是有别的企图呢?”
“别的什么,你倒是说说看。”熙宁眨眨眼,“求财?他人在皇宫,要银子也没处花。”
碧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这个傻熙宁,我指的是他对你这个人有企图,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非要我直接说出来吗?
“我的意思是,”她边斟酌边道,“你对他太好了,有时我会觉得,比对圣上还好。”说得够清楚的了吧,我这是在提醒你,小心圣上吃醋。
“对圣上好的人太多了,可对李游好的,只有我们几个。”
那怎么能一样呢,碧玉在心里吐槽,我们的圣上可只要你对他好,其他人的,说不定还觉得是累赘呢。
不过没关系,只要李游敢觊觎熙宁,自己就敢给他使绊子。
熙宁突然道,“咦,你前几日不还同我一起吐槽圣上,怎么现在开始帮他说好话了?你不对劲啊,碧玉。”
熙宁想说的是,莫不是碧玉被皇帝收买了,碧玉却以为熙宁怀疑她对皇帝有意思,吓得赶紧澄清,“这整个天下都是圣上的,我帮他说好话怎么了,更何况我的月钱也是圣上发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熙宁点了点碧玉的脑门。
熙宁想到邵卿洺赦免了李游之事,自己还没表达过感谢,将刚做好的绿豆糕装进食盒,“走,我们瞧瞧圣上去。”
“好嘞,”碧玉可高兴了,自己这个说客还是做的不错的,就等着圣上的打赏吧。
李安将熙宁迎进承乾殿,笑道,“宁姑娘,圣上在南书房,你自己进去吧,”李安想要为熙宁和邵卿洺制造一些私人空间。
熙宁习以为常,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可能邵卿洺又发脾气了,每次无人敢承受他的雷霆之怒时,只有自己才能平息他的怒火。
碧玉见熙宁进去,跟着就要往里走,李安一把拉住她,“碧玉姑娘,你就不要去了。”
“为什么呀,我和熙宁可是形影不离的,”眼看熙宁要走远了,碧玉想追上去,又被李安拽住,“碧玉姑娘,别怪老奴倚老卖老,老奴这是提点你,为圣上分忧才是我们该做的事,”他说完还眨眨眼,意思是,老奴对你算不错的吧,说得也够明白了吧。
李公公的言外之意,碧玉就是个榆木脑袋,上一回就是她老是打扰圣上和宁姑娘,圣上的脸臭成什么样了,她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碧玉却完全没理解,她一直谨遵皇帝的指示,熙宁去哪她就跟去哪。可人家邵卿洺是说熙宁去见李游时,她得跟着,没让她来搅和自己和熙宁的相处。
她从李公公的臂弯下钻了出去,“那可不行,我得保护熙宁,万一圣上欺负她可怎么办?”
“要是真欺负了才好……”李安虽是太监,但在宫里这么长时间,多少还是懂一些风月上的事的,他所谓的欺负说的是男女之间的情趣,碧玉却不懂,倏然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他还真想欺负熙宁啊,不行,我得去救她!”也不管给她发月钱的是皇帝,更不管答应了皇帝要帮他,总之,想欺负熙宁就是不行。
她一个健步,李安反应过来时,她已在十几米开外了。
这傻孩子怕是要好心办坏事,他还能怎么办,只能边追边喊,“碧玉姑娘,碧玉姑娘留步啊。”
也是给皇帝提个醒。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从前邵卿洺觉得这句话实在夸张,不就是一天时间,怎么就漫长了,
可今日他有了这个感觉。
他和熙宁几乎没分开过,哪怕之前两人冷战,他都会偷偷去探望熙宁,可这一回,熙宁每日都去承乾殿看望李游,将自己忘了一干二净,他又不方便去承乾殿,不然还不被安亲王那小子笑死。
熙宁走进南书房,感觉光线有些暗,今日是阴雨天,可室内没有点灯,只有几颗夜明珠勉强照耀着桌案。
邵卿洺其实早就听见了熙宁的脚步声,那是她特有的步伐,慢慢悠悠,随着风动还能闻到她身上的幽香,可他就是有些生闷气,熙宁这会儿倒是想起自己来了吗?
熙宁渐渐走近,放下食盒,“圣上,我做了绿豆糕,你歇息下,尝一尝。”
邵卿洺就像是没听到似得,提着毛笔在练字,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提气,下笔,笔走龙蛇,气势磅礴。
熙宁一直知道邵卿洺写的一手好字,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字越发丰腴饱满,文雅遒劲,行笔疾迟有序,气脉贯通。
而且今日熙宁还从邵卿洺的字里瞧出了一点帝王之怒,他从前也写的霸道,但并未像今日这般张扬,铁画银钩,有点要杀人于无形的意思。
熙宁懂了,皇帝在生气呢。
气自己的心思在李游身上,忽视了他。
难道要自己去哄他,那熙宁也是做不到的。
凤栖山的事,虽然避免再说起,总归还是在心上撕开了一道裂缝。
熙宁索性坐下,双手托腮看着邵卿洺练字。
邵卿洺时刻变换着风格,时而张扬时而内敛,一会行书,一会又是狂草,如同他的心境一般,起伏不定。
熙宁竟然不来哄他,让他分外不爽。
他瞪了熙宁一眼,却见熙宁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眼神澄净清透,笑意从她眼底流淌开,衬得肤色嫣然,红唇就如同雪夜里盛开的腊梅,散发幽香,引人遐思。
邵卿洺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被她勾走了。
该死的!
魅力无穷而不自知,是她最大的缺点。
却也抚平了邵卿洺心中的焦躁和不安。
邵卿洺饱读诗书,但无法准确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明明已是心猿意马,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邵卿洺也是装得很辛苦。
碧玉来到南书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邵卿洺虽在练字,看似武动乾坤,却不时偷偷瞥熙宁一眼,岁月静好,帝王柔情,相得益彰。
而熙宁歪着脑袋,双手托腮,神情专注,仿佛这世间没有比看邵卿洺写字更重要的事。
碧玉在门口顿住了脚步,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李安匆匆忙忙地赶来,原本以为碧玉会硬闯南书房,却见她懒洋洋地靠在朱红色的柱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倒是惹来李安极大的好奇心。
他想着偷偷瞧上一眼,刚往南书房迈了一步,后衣领就被碧玉拽住了。
“看什么看,别打扰他们。”
李安有点委屈,怎么你能看,我就看不得了,我悄悄看一眼,怎么就打扰他们了。
再说了,他堂堂大内总管被一个姑娘家揪住后衣领,也实在不像话吧。虽说这里没有其他人,可他还是觉得丢脸。
“快放开我,成何体统啊这是,”但他脾气好,就不和小姑娘计较了。
碧玉知他不看一眼是不会死心的,就松开了手,“步子轻点!”
李安翻了个白眼,“我还需要你提醒?”
没过多久,他就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同样靠在柱子上,就连脸上的神情也同碧玉一模一样。
难怪碧玉让自己别去打扰,圣上和宁姑娘现在,简直是无人能插足的境界,任何人都是多余的。
碧玉进宫时日不长,但在她的认知中,帝王都是没有心的,如今邵卿洺颠覆了她一贯的思想,她有些迷惘。
“李公公,圣上如此看重熙宁,你觉得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突然问出口,“或者说是幸运还是灾难?”
李安愣住了,按理说,他老谋深算,自然不该同碧玉讨论这种事,可此事却也有无限感慨,“你指的是江山和美人孰轻孰重吗?”
碧玉点点头,差不多意思吧。
“我觉得,”李安边措辞边道,“当今圣上不会做选择,他都要。”
碧玉有些诧异,他这么肯定吗?像他这种在宫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不都是老奸巨猾,说话模棱两可,凡事都要留几分余地的吗?
李安又道,“这个问题我也想过许多次,我觉得当今圣上不会让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邵卿洺运筹帷幄,精于算计,虽说有些事在他的预计范围外,但很快就有新的应对之法。江山社稷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唯有宁姑娘才是他心之所向,还未能得到的。但李安相信,终有一日,宁姑娘会被圣上所打动,谁能拒绝得了如此深情的帝王呢。
这偌大的皇宫,一到夜里就极冷,人人都存有自己的心思,有人想要圣上死,有人千方百计想要爬上龙床,有人为了永享荣华,不择手段。就连对圣上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嘉陵皇太后,也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除了宁姑娘,李安无法找到能让圣上全身心信任的人。倘若宁姑娘出宫,圣上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好河山也不过就是过眼的风景吧。
此时,南书房内。
熙宁看着邵卿洺写字,动作慢慢变得平缓,应该是心情平复了,不再生自己的气了吧。
他从前就是如此,心情不好,或者是有那么难决的大事,就会通过练字来平静内心,这是他唯一减压的方式。
熙宁觉得现在时机到了,邵卿洺应该能听得进自己的解释。她轻声道,“多谢圣上饶李游性命,也多谢圣上,没有让熙宁成为万恩负义之人。”她似在叹息,又似无奈,掺杂了许多情绪在里面。
邵卿洺认真听她诉说,自己又怎会不明白,只是难免心里不平衡,熙宁对待一个刚认识的小子,比对他还好。其实还是因为荣亲王和熙宁的事,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他有强烈的危机感,有时就会格外沮丧。
熙宁继续说道,“李游对我有救命之恩,圣上也明白他虽然身世不好,但没做过任何威胁到圣上或者后宫的事,所以我希望能尽我所能,去报答他。”
邵卿洺知道自己是想多了,熙宁对李游只有报答的心思,怎会有其他想法。倘若李游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就算碧玉都不会答应。
熙宁瞥了眼邵卿洺的神情,又道,“如果是圣上您救了我,我当然也是感激的,但不会全方位的关心,正因为李游是陌生人,才不希望让他后悔曾经救过我。”
邵卿洺一听这话,心里更舒坦了。宁儿的话很清楚了,最亲近的人,反而会被忽视,只有外人,才会愈加客气和热情。
邵卿洺已经将自己同李游分成两个阵营,亲近的人,以及外人。
他心里喜滋滋,方才的郁闷已烟消云散。
“圣上,李游的性子确实不讨人喜欢,冷漠,对任何人抱有仇恨,我能理解,因为一直做最下等的人,干最苦的差事,压根没有人关心过你,任谁都无法美好地看待这个世界,”熙宁顿了顿,仿佛陷入回忆,“圣上当年若是再晚几年遇到我,说不定我也会变成这样。”
罪臣之女,自然没什么人权可言,别提热乎的饭菜了,有一碗冰疙瘩就不错了。三九严寒天只有夏日单薄的衣衫,光脚踩在地上擦地,前面刚擦好,可能就会结冰,手脚都长满冻疮,谁会问一句疼不疼。不是人性冷漠,而是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如此,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熙宁远比其他人幸运,年幼时有母亲护着,母亲去世后,虽也遭罪,但好歹是个孩子,总是被多怜惜一分,再后来,就是邵卿洺和荣亲王将她解救了出来。
邵卿洺其实很少听熙宁讲起以前的事,她向来乐观,就算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都藏在心里。这还是熙宁第一次说起在遇到他之前的遭遇,即便只是寥寥数语,都能感受到巨大的悲伤。她还那么小,就受了那么多苦。
熙宁曾经在邵卿洺面前失声痛哭过一次,那时邵卿洺无意间问起她在永巷的时的经历,熙宁什么话都没说,大眼睛空洞而无神,只是默默落泪,随后就哭成了泪人。
邵卿洺的心就像被撕扯一般的难受。
在此之后,他就打定主意,除非熙宁主动提起,不然他再也不会问及。
他想象过,如果哪一日,熙宁说起这些过往,他一定会将熙宁搂进怀里,告诉她,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自己会保护她一辈子,爱若珍宝,不离不弃。
可现在,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竟有些无力,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他再也不敢像在凤栖山上那样,霸道强势,予取予求,那样只会将熙宁推得更远。
他如今连去握住熙宁手的勇气都没有,就怕熙宁会着恼,上次的经历,他是再也不想要了。
这些年熙宁已经很少想起从前的境遇,而现在李游的出现,让许多疮痍之事又跃入眼前。
永巷同伶宫一样,就像是十八层地狱,疯癫的,残疾的,暴虐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有人在嘶吼或是啼哭,若是疯了的人也就罢了,可那些好好的人,长年累月下来,也会被逼疯。
熙宁闭上眼,还会想起永巷的恐怖,原本很是关照她的赵大妈,突然形同恶魔似得举起利刃向她砍来,若不是有位姐姐拼命拦住赵大妈,她坟头的草恐怕都长得有一人高了。
哦,什么坟头,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哪里会有坟墓,都是被扔去乱葬岗的命。
熙宁心头戚戚然,这时,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有力量传来,是独属于邵卿洺的温度和关心。
他见熙宁陷入难以言喻的悲伤,担心她被恐惧围绕,出不来,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无关风月,是作为一个朋友的安抚和慰藉。
只是不知不觉,他就和熙宁十指紧扣,这双手,一旦握住,他就再也不想放开。
熙宁仿佛没有意识到他的小心思,只是觉得两人的关系又回到了从前,可以无话不说,一切都不曾改变。
邵卿洺素来能言善辩,同任何人争锋相对也从未吃过亏,却不会安慰人,只是笨手笨脚地拍熙宁的后背,也是,他一个帝王,何尝需要安抚旁人。
若是从前,熙宁定会笑他这样的举动,当自己是孩童吗,现下可能是太过忧伤,倒也接受了。
“一切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邵卿洺的言语单薄,因为他无法诉说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他不愿意悲伤在熙宁心中肆意流淌,也要说点什么,哪怕作用不大。
熙宁鼻尖酸酸的,努力吸了一下,“我没事,圣上,”她绽开笑颜,眉眼弯弯,“我一直很感谢您废除了伶宫和永巷,释放了所有人,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受苦了。”虽然伶宫里再也找不到一个活人,但至少永巷里,她所熟识的姐姐大婶大妈,出宫后能够过上寻常人的生活。
“不必谢朕,那都是你的功劳,他们要谢,也应该谢你。”邵卿洺在登基后做了不少事,都是因为熙宁,否则他虽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毕竟身份摆在那里,是不会想到那些奴才奴婢的事的。
“谢我?”熙宁道,“圣上记错了,若真要谢,得谢另一个人。”
“谁?”邵卿洺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荣亲王,他给您上了折子,恳请废除永巷和伶宫,”熙宁诧异,“圣上不记得了吗?”
关于荣亲王横插一脚的事,邵卿洺已经麻木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圣上能理解了,不再责怪我了?”
邵卿洺轻抚熙宁的秀发,仿佛在抚摸这世上最好的绸缎,极致温柔,“朕什么时候怪责过你?”眉疏目朗,拨云见雾,“倒是希望你别再怨恨朕。”
熙宁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怨恨吗?在她心中一直有两个小人,在诉说着不同意见,一个表示邵卿洺私下搞小动作,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一个又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了解吗?他又搞小动作,又装耳疾的,还需要双管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