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川又更加羞愧的望向牧随:“牧兄,抱歉……”
“答话。”
孟如寄难得见他如此发号施令的模样,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戾气……在仙人身上,其实并不奇怪。”叶川叹了口气,“许是你们来无留之地来得早,并不知晓如今人间的情况了。孟姑娘自我封印后,这八百年里,人间戾气渐多,这几年来,尤其如此,我本已入执,在人间的时候,早就被戾气缠身了。”
牧随闻言,眉目微垂,不知在思索什么。
孟如寄则皱了皱眉:“这戾气,不是神明之物吗,神明已绝于人世,为何还会有戾气横生?”
牧随瞥了孟如寄一眼。
叶川摇头答道:
“我都不知我是何时被戾气缠身的,我一直过得混沌,直至今日,方才解脱。”
也就是说,他也不知道戾气哪来的。
孟如寄叹了口气,复而问道:“那你还记得,将我与牧随劈到无留之地来后,你又是怎么来无留之地的吗,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附身在这兔子身上?”
“我……被衡虚山的五位护法,诛杀了。”
听到这话,孟如寄立即上前一步:“我的护法,他们还在!?”言语中,欣喜难抑,“他们怎么样?”
叶川苦笑:“他们……算好吧……合力杀我时,看着都很好,用的阵与术很是精妙。”
孟如寄嘴角微翘:“有些对不住你,但我教的孩子,自然都不差。”
“数年时间,我执着于你,还怨恨师门将我逐出,我认为上天待我不公,却全然未曾意识到,是我自己,道心不稳……我被他们诛杀时,已全然失了神志,当杀的。”叶川望着孟如寄,“你教的孩子,都是最好的。”
这一话,乍一听,有点歧义。
特别是结合叶川的“背景”。
孟如寄几乎是下意识的瞥了旁边的牧随一眼。
牧随却没将目光放在两人身上,他盯着地上抽搐的兔子,蹲下了身。
孟如寄收回目光,感慨:“要是能快些回人间就好了,真想见到他们。”
“他们这些年来,一直在对抗着被戾气影响的仙人。应当是很不容易。”
孟如寄闻言,有些心疼起来。纵使那几个孩子已经长大,但在她的回忆里,他们还是小时候被她捡到的那一个个小孤儿的模样,可怜又无助,与她小时候,那么相似……
“他们还在守着衡虚山……”
“他们还守着。”
孟如寄有些神伤。
叶川见状,想要安慰,却不想一直安安静静的牧随忽然开口:“戾气在人间越多,情况只会越发失控,他们守不了多久。”
一句话,让深坑里面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孟如寄冷漠的瞥了牧随一眼,牧随却也不避,仰头与她对视:“事实如此。”
“谢千山君提醒了。世间万物,息息相关,人间被戾气充斥,无留之地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衡虚山受不住,无留之地也受不住,逐流城不过也是沧海一粟,谁也跑不掉。我如此,你也如此。”
牧随扒拉着地上的兔子耳朵:“那真是,再好不过。”
孟如寄大翻白眼,一旁的叶川有些着急:“怪我怪我,你们不要吵了,要是我没有把你们劈到无留之地来,有孟姑娘在,人间情况定好许多。牧兄也是有本事的人,大家在一起,定能想到解决之法……”
牧随一声冷笑,言语中意味难明:“是吗?”
叶川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孟如寄没好气道:“别搭理他,一天到晚阴阳怪气的。劈我是你错了,劈他是他该的。还劈少了。”
“孟姑娘,还是不要说如此赌气的话,好歹,他也是你的夫君。”
“好笑,我会有这样的夫君?”
“可是……你们的名字都刻在姻缘树上了呀。”
“窸窸窣窣”,是泥土掉落的声音。
孟如寄和牧随都看向了叶川。
“你们……是……不知道吗?”
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啊!
但不一样的是!牧随目光冰冷,孟如寄嘴角上扬,她说:“你展开讲讲!?”
“我被五位护法合力诛杀后,便来了无留之地……我落在了姻缘树下,我本心如死灰,只在树下等待往生之日的到来,却没想,有一日,见一光芒自远处而来,光芒在将到之时,隐了下去,我本没放在心上,可没有一会儿,我却看见了姻缘树的树身上,若有似无的出现了你们的名字……”
孟如寄越听,眉毛越是往上扬,大有些难掩眉飞色舞的意思。
而牧随却越听,眉皱得越紧,好似眉间真压了千山……
“然后……”叶川见两人神色大不相同,不明所以,声音越说越小,“兔兄便被一个人追着,跑了过来,心生妒恨的我便化为戾气……”
“附身在了兔子身上?”
孟如寄语调也已经高昂起来了。
牧随翻过地上的兔子,将他耳朵拎了起来,提在空中甩了两巴掌:“睁眼。再装睡我拿你沉奈河。”语调低沉,似有杀气为刃,已将兔子千刀万剐。
而随着牧随的话音落下,一直紧闭着眼睛抽搐的兔子,慢慢将眼睛睁开了,红色的兔眼,此时已经失了先前的狠厉,只余无辜。
兔子望着牧随,露着兔牙,咧着嘴,好似憋出了一个快哭的笑。
“他说的,是真的?”牧随一字一句的问。
兔子咧了咧唇:“城主哥哥。”他做兔子的时候,声音还是很软萌,像个小孩,“不怪我,都怪一金不够用嘛……”
孟如寄看见,牧随手背上的青筋已经爆了起来。
兔子吃痛叫喊起来:
“不是我,真不是我坏了辰砂哥哥的事!真的不是我在他施法的时候为了逃跑,弄掉了他手上的金,也不是我乱跑耽误了他的时间,就只是因为你们的姻缘太结实了!一金真的不够断姻缘!”
牧随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另一只被吊着的受伤的手都忍不住一动,眼看就要去掐兔子的脖子。
孟如寄手疾眼快,一把将兔子从他手里抢过,然后抱在怀里一顿乱揉:“哎哟我的乖乖兔。”孟如寄喜笑颜开,“你要不来做我的福星吧。”
“放开我!坏女人!放开我!都怪你!是你算计了我城主哥哥!”
“是呀。”孟如寄抱着兔子,志得意满的望着半蹲在地的牧随,眼里全是胜利的喜悦,“我就算计了你城主哥哥,怎么了。你现在,得管我叫城主夫人。”
“坏女人!想得美!”
孟如寄抱着乱挣扎的兔子,一点脾气都没有,她一边摸兔子背上的毛,一边道:“我确实是想得美,但干得漂亮的,是你呀,我的兔兔。”
兔子不敢说话了,他盯着牧随,嘴唇发抖:“城主哥哥……”他说,“要不饶了我吧,我走之前,辰砂哥哥看见了你的名字落在姻缘树上,他说他悟了,他想自尽来着,这件事,死一个,就行了,好不好?”
“好啊。”孟如寄哈哈大笑,答道,“你们逐流城,相亲相爱,我看是真的好啊!”
整个深坑里,孟如寄过于刺耳的笑声让泥石都震落。
叶川都忍不住揉了揉被她笑声震得发麻的耳朵:“你们……这亲成得,竟是另有隐情啊……”
“我是诚心诚意。”孟如寄笑看牧随,“就是不知道夫君你怎么想了?”
牧随低着头,额上的头发略遮住了他的眉眼,让孟如寄一时看不见他的神情。
不片刻,牧随站起了身子,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神色间,已是如往日一样的淡漠,不见喜怒。
他向孟如寄伸出了手,勾了勾手指,示意兔子过去。
兔子刚才一直在挣扎,临到这时,他却有点不敢动了,他前肢扒在孟如寄肩膀上,扭头看着牧随:“哥哥……我对你是一片赤诚之心啊……”
孟如寄也没放手:“我可不会让你杀我的大功臣。”
“不杀它。”牧随对兔子道,“过来,没有第二遍。”
说到此处,兔子也不敢在孟如寄这边呆了,只颤巍巍的爬到了牧随手掌里。
牧随没有捏死他,于是他像以前一样,跳到了牧随肩头,老老实实的蹲下。
见牧随真的没有杀生,情绪也控制得极好,这情绪难测的模样,倒让孟如寄有点意外。
“既然你诚心诚意……”牧随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伸向了孟如寄的鬓边,“那这姻缘便不死不休吧。生生,夫人……”牧随帮她把鬓边碎发挽到耳后,他眼瞳中,月光如烟。
“来日正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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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随的反应多少有点出乎孟如寄的意料了。
孟如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受伤的胳膊还绑在身前,面色有些难看的苍白,但那一双眼睛,像深渊一样注视着她,让她嘴角的笑都不由自主的收敛起来。
孟如寄稳住心神,告诉自己:怕什么?如今婚书在手,便如胜券在握,只待回到逐流城,便能坐享半个城的钱财,回人间,指日可待!
于是,孟如寄便忍着情绪,任由牧随帮自己把鬓边的发理顺,然后笑眯眯道:“咱们夫妻双双把家还,逐流城,我还没去见识过呢。”
“想得美!坏女人!”兔子蹲在牧随肩头,对孟如寄破口大骂。
孟如寄没有回应,却听头顶传来了一个声音:
“哟,这么热闹?”
坑底,三人一兔纷纷抬头向上,但见莫离趴在上面洞口处,伸着脑袋,歪着往下面打量:“好多人啊,带我一个呗,一起唠唠。”
见了他,牧随眸色一沉,叶川好奇打量,而孟如寄一声欢喜的惊呼:“回来得正好!你快下来,我用你施术,上去……”
话没说完,腰间一紧,孟如寄一怔,低头一看,但见自己腰间被牧随的胳膊一把搂住。
“你干嘛?”孟如寄怔愣的望向牧随。
牧随一只手将孟如寄的腰扣紧,另一只受伤的手还掉在脖子上,他将脸凑到了孟如寄耳边:“夫君在此,夫人为何还要求助他人?”
孟如寄一怔,瞥了眼他苍白的脸:“你行吗?”
话音未落,牧随揽着孟如寄,借着深坑上的几块坚硬的泥石,带着孟如寄与兔子,擦过莫离的脑袋旁边,直接从坑底跃了出来。
“好身手啊,千山君。”
莫离趴在地上,似笑非笑的看着牧随与孟如寄,“这么怕小孟用我啊?”
牧随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兔子从牧随的肩头跳到地上,站在牧随脚边就开始对莫离斥道:“大胆!竟对我城主哥哥无理!”
“哦,这儿还有个小白兔呢?能吃吗?”
兔子气得跳脚:“无耻之徒!与这坏女人一模一样!”
“脾气还挺大,做辣椒兔吧。”
兔子更恨,嘴里又噼里啪啦的骂起莫离来。
兔子吵闹,牧随似被闹得头疼,但也没有喝止他,只吊着手,转身往旁边走去,孟如寄意外又奇怪:“你能带我出来?那先前掉下去的时候,为什么不立即出来?”
兔子骂完莫离,听到孟如寄这句话,又连忙跳到牧随后面,斥责孟如寄:“你没看到城主哥哥手受伤了吗!”
孟如寄打断:“那不是你害的吗?”
“明明是为了救你!”
“吵死了。”牧随开口,一句话,制止了喧闹的兔子,兔子立即委屈的闭上了嘴。
牧随闷咳两声,没再多言,走到了一旁,靠着树坐了下来,还顺手捡了地上一颗之前留下的果子,在嘴里咬了一口。
兔子心疼的跟了过去:“城主哥哥……”
然后换来了一声:“闭嘴。”
兔子委屈巴巴的蹲在了旁边,不敢再吭一声。
孟如寄打量牧随,见他好似真的有点难受,思索了片刻,发现他好像从幻境里面出来,就有点虚弱了。
难道是使用了内丹的力量,给他造成了什么影响?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非得抱着她从坑里出来?
就这么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
非得逞这个强?
看不穿他,孟如寄干脆不看了。
“你把他拉上来。”孟如寄走过去,吩咐莫离去拉还在坑里的叶川。
莫离故作泫然欲泣的看着孟如寄:“小孟,我为了帮你收拾洛迎风出去了,遇险归来,你都不关心关心我,就开始使唤我了?”
“别演。”孟如寄冷冷道。
莫离撇嘴:“先前你操控着我去收拾洛迎风,我那边刚重伤了他,偷了三金,结果你术法就撤了,我直接摔在了地上,变回人形。洛迎风可凶了,拼着命打了我一掌,他手下那些人,追了我好远,我这一夜过得可叫一个死里逃生。却没想……”
莫离点了点旁边的牧随,又指了指坑里的也叶川:“你在这儿,享艳福。”
孟如寄一脸冷漠麻木:“这艳福留给你享吧,赶紧把他捞出来!”
“哎,不孝女,你也不关心关心我。”莫离坐起了身,无奈的一摊手:“我是真受了伤,用不了功法了呀。”
孟如寄闻言,神色一默:“用不了功法了?我也没办法用你使术法了?”
莫离点头:“少说得缓一个月。”
她就知道……
一个免费供她使用术法的工具人,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到她头上……
孟如寄揉了揉眉心,已经接受了自己“无留之地倒霉真人”的身份。
“找根藤条吧。”孟如寄往旁边看了看,从土里扒拉了一根藤条出来,往下延伸去,“叶川,抓住这个上来。”
“多谢孟姑娘。”坑里,叶川有礼有节,拉着藤条便也借力爬了上来。
莫离在旁边坐着,手撑着脑袋,打量了一下坑里的叶川,又看了一眼旁边靠着树吃果子的牧随,然后对孟如寄招了招手,真像个家里的老太公一样,八卦又小声的对孟如寄说:
“我看这个有礼貌的更好。要不换一个吧。”
背后,斜斜射来一道薄凉的目光,孟如寄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她对莫离翻了个白眼:“你闭嘴吧。”
“别这么快拒绝呀,咱们可以骑驴找马,多点选择。”
“我马上要去逐流城了,事情好不容易回到正轨,你别给我添乱。”
“哦,你还是想找有钱的,那肯定还是千山君有钱,这个看着是要白手起家的,前期太苦,没法给咱爷俩提供好生活。”
“你有病吧!?”孟如寄骂他,但奇怪的是,后脑勺那股凉凉的注视,竟然不见了。
孟如寄这下却忍不住回头看了牧随一眼。
牧随就像以前那个乖乖的小野人一样,自己坐在树下吃果子,身上一点杀气都没有,就跟没听到他们在这边商量“骑驴找马”的事情一样。
“多谢孟姑娘。”叶川顺着藤,从坑里爬了出来,他在坑中,孟如寄和莫离就在坑上面聊天,声音再小,这个坑也跟一个回声筒一样,将他俩的话都传入了他的耳朵。
于是叶川爬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孟如寄和莫离各行了一个礼,他道:
“前辈应当是孟姑娘的……长辈?”
“我是。”
“他不是。”孟如寄打断,果断道,“就是一个签了契约的人,仅此而已。”
“养老契约。”莫离补充,很骄傲,“养到我死为止哦。”
孟如寄:“……”
叶川:“……呃……无论如何,话我还是要说清楚的。”叶川正色道,“我对孟姑娘,已经造成了许多困扰,我此一生,本早该了结,如今,来到此处,当是上天机缘,叶川不求其他,惟愿余生可为姑娘所用,任姑娘驱使,以赎罪孽。”
叶川话说得郑重,孟如寄看着深深行礼的他有点愣神:“也不必如此……”
“不行,我让姑娘误入此地,姑娘不愿留在此地,那我一定,要把你送回去。这是我必须做的。求姑娘不要赶走我,成全我的‘负荆请罪’。”
莫离“啧啧”感慨:“好小伙,很靠谱,小孟,要不还是择木而栖?”
“前辈,还是莫说这些戏言了!”都没等孟如寄呵斥,叶川便正色开口,“我如今对孟姑娘只有愧疚,再无非分之想。我想跟着孟姑娘,只为赎罪。”
叶川表明态度。
孟如寄还是愿意信他。她思索着,叶川虽然之前被戾气上身,行事偏激,但这会儿他身体里面的戾气已经除了。在人间的时候,他能让她五个护法来合力对付他,想来也是很有本事的。
如今,牧随是个心眼多的,莫离也不差,他们都有自己的诉求,并非全心全意站在她这边,她正需要一个 “自己人”,叶川会入执,正是因为过于清正,留他下来,可信。
再加之,他还是个医仙……
只是……
无论怎么说,以后在逐流城,她也算是寄人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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