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劭想的却不是这事,问他,“何时之事?”
“昨日。”
正立在马路中间,垂目沉思,耳边突然一道爽朗的声音唤来,“谢三公子。”
谢劭闻声转过头,便见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辨认了一阵,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认错,“温三?”
“沿途回来,不少人都没认出来。”对面的郎君冲他爽朗一笑,“亏得谢三公子眼力好。”
此人正是温家三公子温淮,模样倒是生得眉清目秀,尤其是一笑起来,格外阳光,但黑确实也黑。
人是认出来了,可如今两人这关系,实在是有些尴尬。
相遇得有些太突然,一时没想好该怎么面对。
早前谢劭便知道温家二爷和这位三公子常年待在福州,这回的事情不清楚温家人有没有给两人递消息。
但见温淮此时待他的神色坦然又轻松,也不像是知情者,先寒暄道,“何时到的?”
温淮指了一下身后小厮牵着的马匹,“这不才刚进城。”
温二爷休渔期最后一次出海,去的路程比较远,为了赶温家大娘子的婚事,温淮只到了半路便折回福州,船只一靠岸,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福州的气候比凤城热,四月的福州早已是一团火炉,海面上的日头一晒,比起去年温淮整个人又黑了一圈。到了城中很多人都没把他认出来,谢三是头一个认出他的人,但比起谢劭,温淮和谢家的大公子谢恒曾为同窗,关系更亲近一些,人才进城,消息还停留在几个月之前,“可惜还是没赶上谢兄和家中大妹妹的婚宴,择日我再到贵府拜访新妹夫。”
不用问,是不知情了。
一旁裴卿的神色别提有多精彩,一脸看戏地盯着谢劭。
这就难办了,不需要他择日拜访,他的亲妹夫就在眼前。
说来话长,且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谢劭舌尖顶了一下腮,偏开头,掂量着要不要在这大街上对他当头来上一棒。
自己对温家这位三公子也不是很了解,只不过同为世家,之前打过照面,认识此人。
性情似乎还不错,应该能承受。
但也不好说,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母亲已经没了,出嫁时父亲和哥哥还不在身边,且站在他们的立场,算是没能嫁个如意郎君。
再好的性情,估计也会急眼。
这头还在犹豫该怎么办,温淮又道,“出门在外最为挂记的便是凤城的一口吃食,那福州的菜一把盐了事,什么味儿都没,简直无法下口。”同两人一拱手,客气地道,“今日便不同三公子说了,先去喝口自家的茶,解解疲乏。”
一旁便是温家曾经最大的茶楼。
崔哖接手后,把里面的布置和人换了,外面的招牌却还没来得及更换,不待两人反应,温淮转身便往楼里钻。
谢劭眼皮子一跳,及时唤道,“温三。”
第36章
既然亲妹妹出嫁不知情,家产被亲妹妹败光一事,自然也不知情,怕他这一进去打击太大,难以接受,还是决定先拦下来。
温淮被他一唤转过头,神色微愣。
谢劭上前委婉地劝道,“刚回来,不着急回家?”
温淮一笑,仰头望了一下马背上的一口木箱,“不怕三公子笑话,家妹最喜欢吃炒蛤蜊,这回出海我带了些新鲜的回来,茶楼里有海水好存放。”
大老远从福州回来,就拖了这么一箱子的蛤蜊,可想而知,是有多宠爱那小娘子。
笃定他承受不了,谢劭出声道,“令妹二娘子在我府上。”
自己的兄长,还是由她自己说吧。
温三面露诧异,也只是一瞬,便想明白了,缟仙定是去谢家看望大妹妹了,倒不着急,“谢三公子要是回去,替我捎个口信,就说我已回凤城,在茶楼等她,要是大妹……府上大奶奶得空,也一并前来。”
好说歹说,他都没能明白,谢劭无奈,“二娘子在我府上已经住了一些时日,温三公子还是自己走一趟吧。”
这回温淮的神色终于呆愣了一阵。
但再好的脑子,也无法猜出比说书还要荒唐的真相,怀疑莫不是大妹妹同大公子生了间隙。
这才新婚多久……
本就错过了两人的婚宴,横竖早晚都得上门赔礼,择日不如撞日,去瞧瞧也无妨。
回头看了一眼小厮,正打算让他先牵马进楼,谢劭却先道,“时辰尚早,府上的人还没用午食,令妹既然喜欢吃蛤蜊,趁新鲜何不拉过去,谢家也有厨子。”
一箱子蛤蜊倒也值不了几个钱,可这一路拉回来就有些不太容易,庆州天灾,洛安又在打仗,回来的途中遇到了好几拨流民,险些没保住。
要送去谢家,估计也拿不回来了。
但两家刚结为亲家,人家把话都说了出来,他要是拒绝,显得他太小家子气。
蛤蜊本就是带回来给缟仙的,如今人也在谢府,给就给吧,温淮拱手,“叨唠谢三公子了。”
谢三说了声‘无妨’走在前带路。
这等百年难得一遇的热闹,裴卿怎能错过,从碰上温淮,目光便在他和谢劭身上来回打探,没错过两人脸上的任何变化。
一跟,便跟到了谢府门口,还欲跟进去,谢劭突然回头,盯住他,“你不用做事?”
裴卿:……
热闹没得看了,遗憾地同温淮打了一声招呼,“温三公子,改日再聚。”
自从温淮前几年离开私塾后,便跟着父亲常年在外,很少回凤城,与谢家三公子不熟,裴卿更不用说了,心下疑惑自己何时曾同他到了能相聚的交情,面上却礼貌地回礼,“裴公子先忙。”
裴卿一走,温淮才察觉出来,谢劭今儿穿的是一身官服,意外地问道,“谢三公子做官了?”
两人在家中均排行第三,称呼起来,不在前面加个姓氏,有种自己唤自己的错觉。
谢劭点头,“员外郎,九品官职。”
果然人不在凤城,什么都不知道。
一听这官职,便知八成是买来的,谢家有钱全凤城人都知道,而这位谢三公子挥霍懒散,也是众所周知。
依他看,与其买官,还不如把银钱攒下来,再多买几条船,待休渔期一过,船只出海,必然满载而归,何必非要走当官那条路。
不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他贺喜道,“恭喜谢三公子。”
倒也不用恭喜,他自己也有一份,谢劭笑笑没答,领他往游园的方向走。
温淮曾经来过谢家大公子的院子,依稀还记得路,走了一段,见方向似乎不对,心中虽怀疑,但不确定大公子是不是换了院子,并没过问,紧跟在谢劭身后。
游园他还是头一回进,比起之前谢大公子的院子,似乎要大三五倍,七弯八拐半天还没到地儿,人生地不熟,再被里面的鸟雀一叫,不免有些忐忑,问谢劭,“大公子在家吗。”
“在衙门。”
主人不在,自己突然造访到了内院,似乎合不合适,正想着要不要先退回前厅,等下人通传,把温家的两位娘子叫出来。一转头,便看到了立在对面穿堂内正在插花的祥云,神色陡然一喜,没再出声,抬头去寻自家那位阔别大半年没见的妹妹。
那方祥云听到长廊下的动静也抬起了头,目光瞬间愣住,呆愣片刻,转身便闯进了身后的门扇,“娘子,三公子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有何可大惊小怪的,最近几日春困厉害,温殊色正歪在软塌上打瞌睡,闻言如一条没长骨头的泥鳅,不紧不慢地撑起身子。
祥云知道她是误会了,一张脸怼到她跟前,兴奋地提醒她,“是咱们家的三公子,温三公子回来了。”
前一瞬还一副无精打采的女郎,立马来了精神,‘腾’一下从榻上起身,“兄长回来了?人呢,在哪儿……”
一面提着裙摆,一面问祥云,匆匆跨出门槛,一眼便看到了对面走近的两人。
有了前面那位小白脸作比较,后面那位,简直称得上黑脸包公。
当真是越来越黑了。
错不了,就是她的兄长,温家三公子温淮。
等人走到了跟前,不顾温淮欣喜的表情,先出声劈头便道,“兄长,你怎么又黑了。”
温淮面色一僵,摸了一下脸,“黑吗,我自己怎么没觉得。”不重要,细细把她打探一圈,“缟仙倒是没变,白白胖胖的。”
那福州的太阳怎就那么恶毒,嘴没有半点长进就算了,怎么连眼睛也瞎了。
什么叫白白胖胖!
尤其是察觉到旁边那位郎君的目光也朝她望了过来,顿时急了眼,“我变了啊。”回头同祥云求证,“你说,我是不是瘦了。”
祥云极力地挺自己的主子,“娘子最近瘦了许多。”
女人心海底针,先前在这位亲妹妹身上吃过不少亏,有了经验,温淮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改了口,“细瞧起来,确实瘦了。”
这不就对了。
各自偃旗息鼓,温殊色的神色这才露出关切,“兄长何时回来的。”
“刚进城,路上遇上了谢三公子。”说着回头感谢地看了一眼谢劭,“要不是三公子,我都不知道你在谢家。”
这含糊不清的一句话,很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到底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温殊色下意识看向他身后的郎君,郎君接收到她的视线,立马做出了个耸肩的动作,散漫中透出几分爱莫能助。
两人这般眉来眼去,温淮看得一脸懵。
温殊色明白了,应该不知情,“就兄长一人回来了吗,父亲呢。”
“快了,最多半月便能到凤城。”举目往四周一望,便问,“素凝呢?”没瞧见人,又问,“你怎么来了谢府。”
该从何处说起呢。
“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但迟早都得告诉他,温殊色先把人请进屋,“我慢慢与你说。”
谢劭没再跟上,脚步立在门槛外,万一温三激动起来,会发生不必要的口角,扬头看向温殊色,招呼道,“你同温三公子聊,我还得当值。”
温殊色点头,“好。”
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怪异,温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谢劭说的话不假,缟仙应该在谢府住了不少日子,同府上的人都相互熟悉了。
刚找了个可以圆说的由头,旁边的一位嬷嬷突然唤了温殊色一声三奶奶,“温公子带了一箱蛤蜊回来,午食要做吗。”
一听有蛤蜊,温殊色口水都快出来了,感激地看向温淮,“不亏是兄长,果然还是惦记着我。”
温淮被那声‘三奶奶’震丢了七魂,目瞪口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蛤蜊不蛤蜊,疑惑地问她,“谁是三奶奶?”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不如伸脖子一刀来个干脆。
温殊色反问道,“兄长没收到信吗?一月前嫁进谢家的不是大娘子,是我,新郎也不是谢家大公子,是谢家三公子,适才带你进来的,便是你的亲妹夫,谢劭。”
消息太过于惊悚,温淮坐在她对面,变成了一尊雕像。
谢劭人刚上长廊,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斥,“荒唐!”心道这还早着呢,不过只是个开头,还有各种惊吓等着他温三。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脚底如同抹了油,迅速出了府。
他能跑,温殊色却跑不掉,见温淮激动起来,转头屏退了身边的丫鬟婆子,把事情的经过粗略说了一遍。
话音一落,屋子里便是好一阵沉默。
温淮盯着她,目光一动不动,所以,他唯一的亲妹妹已经成了亲,父亲兄长没有一个到场。
他想象中的替她送嫁,背着她走出温家,亲手把他交给未来姑爷手中的场景,一辈子都无法实现了。
温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怒斥一声‘荒唐’后,发觉这事居然谁也怨不得谁,心中郁结更甚,呆呆地坐在那,看着对面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心中的愧疚和自责几乎要把他吞灭。
母亲走得早,他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小时候她不懂什么叫人生不能复生,几日没见到母亲,便抱住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非要他带着她去找,他可没少陪着她一块儿落泪。
那时候他便暗自发誓,这辈子怎么也要让她锦衣玉食,再也不能让她受半点苦楚。
要论将来的姑爷,不说官有多大,多有钱,但一定得是个光明磊落,奋发上进,顶天立地的郎君。
不是自己的妹夫时,他谢三在他眼里还算是个人才。可如今突然成为了自己的妹夫,再去看,他便什么都不是了,哪哪都是毛病。
见他迟迟不出声,一脸哀痛模样,活像她已掉进了火坑,温殊色不由开解道,“兄长不必如此,其实吃亏的并非是我。”
温淮周身无力,只一双眼珠子转了转。
“兄长之前不是说,将来嫁人,定要擦亮眼睛,一丑的不要,二心胸狭隘之人不能要,这两个优点,你的这位妹夫都有……”
相貌,他谢三确实没得说,心胸,他未与他接触,不知情不予评价,好奇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温殊色却没接着往下说,怕他接连遭受打击,承受不了,把手边上的茶杯轻轻推给了他,“兄长先压压惊。”
温淮回来得匆忙,尤其是快到城门,心中念着家里的祖母和跟前的小娘子,归心似箭,路上水都没顾得饮一口,此时方才觉口干舌燥,端起茶杯,解渴也好,压惊也好,仰头一口全都灌进了喉咙。
温殊色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我没骗你,谢三公子是我见过最大度的郎君,兄长的心胸都不见得比他宽阔。”
她这话是何意。
突然意识到她似乎并没有任何悲伤,反而一副轻松,还在反过来开导他。
她莫不是阴差阳错嫁对了人喜欢上了人家,以谢三的那张脸,极有可能。
“兄长可知道他如今已是员外郎了。”
用银钱买来的官职,有何可骄傲的,但她这般替他申辩,温淮心中愈发笃定,她八成已经喜欢上了谢三。
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她要真心喜欢也是一桩好事,一时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温殊色却道,“我给她买的。”
温淮一愣。
温殊色及时解释,“兄长放心,我用的都是谢家的银钱。”
温淮更纳闷了,他谢三虽说懒散了些,但看着也不傻,怎会让她去花钱去买官,不由问道,“多少银钱?”
温殊色神色微微闪躲,“不太便宜。”
不太便宜又是多少。
不待温淮问,温殊色便冲他神秘一笑,“温家的银钱我没动,拿来给父亲和兄长也买了一份,你等会儿,我就去取来。”
温淮:……
她说她买了一份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温殊色已起身去了里屋,从枕头底下取出余下的两份官职,兴冲冲地拿到了温淮跟前,递给他,“兄长和谢三公子都是员外,但兼的另外一份官职有所不同,三公子的是军事推官……”
温淮脑袋有些晕。
温殊色怕他看不清,把文书怼到他眼皮子底下,“兄长看,是你的名字,没错。”
他看到了,要不是当初惦记着出海,他早考上了秀才,他也识字,看得很清楚,确实是他的名字。
温淮,字文博。
员外郎,兼司录参军。
没心去问那司录参军到底是个什么职位,一心只停留在了跟前的文书上。
不用她说,他心里也清楚,想要买一份官职,没那么容易。
历代皆有买官的人,但据他所知,并非人人都能买得起,一是看银钱的数量,二还得看家族和个人的名声名望。
谢家的家族名望倒是有,无论是退隐朝堂的谢仆射,还是身为凤城副使的谢家大爷,都有名望,谢劭个人的名声虽说差了一些,但在大家族的荣誉面前,算不得什么。
温家也一样,有祖父的名望和温家大伯在,只要给足了银钱,确实可以买官。
他就想知道,她到底花了多少银钱,一口气买下了三份。温淮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平静地问她,“花了多少钱。”
“谢三公子的那份比较贵。”温殊色没看他,捧着茶盏含糊道,“谢家的家产都搭进去了。”
温淮愕然,震惊地看着她,“所有家产?”
温殊色难过地点头,“库房里的现银,凤城的几个铺子都抵了出去……”又从头把买粮食的事情同他复述了一遍,又悔又感动,“如今谢家二房是什么都没了,前几日三顿饭都成问题,我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儿,兄长说三公子的心胸宽不宽广?”
当初谢仆射拉回来的可是五万两黄金,再加上二夫人阮氏这些年在凤城的香料铺子。
她说得没错,她还能完好无损地坐在这儿,谢三公子的胸襟确实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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