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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敌她,晚来风急(起跃)


这类情况在他破产之前也有过,别说一顿饭,几人去醉香楼,多数都是他谢劭出的银钱。
今日不过是蹭了崔哖的一顿饭,原本没有什么想法,经小娘子一说,却忍不住让人多想。养不活媳妇儿,还得靠她自己卖首饰糊口,吃不起饭去找朋友救济,说的不就是他如今的情况?
破产后这几日的切身感受除了饿肚子之外,没觉得有何地方可丢人,如今被小娘子一顶高帽子压下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难以幸免再次被戳了心。
知道她还饿着肚子,回来时谢劭特意让崔哖做了几道菜,这会子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了,抬步往前走,不顾小娘子惊愕的目光,随口招呼了一声明婉柔,“明娘子来了。”
明婉柔吓得不轻,猛然转过头。
上回在墙头背着人一通谋算,结果坏心思全被他听进了耳朵,想起来就尴尬,恨不得自己有通天的本事,把对方的记忆抹去。
正因为如此,一直没脸来谢家看温殊色。
若非今日听说温殊色回了一趟温家,被大夫人赶了出来,恐怕还是下不了脸上门。
人还没缓过劲呢,又被听了墙根,明婉柔头一个反应便是去回想自己适才有没有说过什么得罪人的话。
可她每回同温殊色说起凤城中的‘年少轻狂’时,一向都没什么好话。
园子的主人已上踏道,进屋打算关上门了,明婉柔才反应过来,满脸辣红,结巴地回了一声,“三,三公子。”
没脸再待下去了,明婉柔忙把一袋银子塞给了温殊色,“缟仙,今儿我出来得急,手里就这些现银了,你先拿去用,等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温殊色没接,“我说了不能要。”
“你拿着吧。”
“真不用,你别听外面的那些传言,谢家这么大个府邸,你还怕我饿着不成,不过是再也回不到之前的宽松日子罢了……”
两人推托了一路,声音越走越远。
谢劭进屋关上门,正要吩咐闵章把提回来的食盒自个儿解决了,便看到了桌上摆着的一块酱牛肉和两壶酒。
谢劭一愣。
她还真没吃?
那头温殊色刚把明婉柔送走,回来经过西厢房时,旁边的门扇突然从里打开,谢劭立在门槛内,和声问她,“不饿?”
即便她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不与外人道出苦楚,恐怕也不管饱。
温殊色中午一顿吃完,走出醉香楼后便暗自发誓三天都不吃东西,缓缓摇头,“午食我在温家已经用过了,不饿。”
分明在说谎。
他又道,“一起用。”
温殊色依旧拒绝,“不了,自小我便有过午不食的习惯,郎君今日在外忙了一日,应当还没吃东西,我让方嬷嬷把酱牛肉送到了郎君屋里,郎君先将就吃一顿,明日我再想想办法。”
她能想什么办法,再去当卖首饰?
如此一瞧,往日高鬓上那只最显眼的金镶玉簪似乎也不见了。
周邝的那话,到底还是听了进来,再想起新婚夜小娘子同自己的约法三章,里头便有一条,不能过苦日子。
小娘子没主动同他提起,虽说有几分自知之明和愧疚的嫌疑在,但起码她明事理,不是胡搅蛮缠之辈。
他道,“首饰和簪子不必再往外当,银钱之事,我想法子。”
小娘子意外地看着他,似是被他的话所感动,痴痴瞧了一阵,嘴角一抿垂下头,声音嗡嗡地道,“我把郎君的家都败了,郎君不怪罪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哪里还有脸让郎君去赚钱……”
说得倒是真的,谢劭一时忘记了反驳。
沉默的功夫,小娘子已转过身快步跑回了东屋。
第二日谢劭再次睡到了巳时,见东屋的房门大敞开,问方嬷嬷,方嬷嬷道,“三奶奶又搜了些簪子,早早便去了当铺。”
谢劭:……
昨日刚从周邝那得来了十两银子,有了上回的教训,谢劭没敢把钱再交给温殊色,给了方嬷嬷,“让她不必再当首饰,不够了再同我说。”
交代完,谢劭也没待在府上,去找裴卿,问他昨日所说的抄书之事。
裴卿帮他打听了,千字五钱。
谢劭还没说话,闵章眉头一拧,“这么低?要赚上一贯钱,那得抄多少字。”
想他主子之前手指缝里漏出去的都比这多,千字五钱……闵章觉得是在羞辱他家主子。
裴卿一笑,“这还是价位相对较高的,字迹不好的人,千字只有三钱,即便如此,这门行业在凤城依旧吃香,做习惯了的人,一日抄上几万字不在话下。”
一日几万字,公子怕是要整日不吃不喝,坐在书案前抄书了。
谢劭也有此顾虑,他从来不做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的买卖。
没谈妥,在外又去了几个招工的地儿,对方一听说他谢三的名号,个个都避之不及。
要么把他夸上了天,当他是拿自己开玩笑,要么被他纨绔的名声吓跑,谁都不敢录用。
几日过去,毫无成果,每日都忙到黄昏才归来。
好几次回来都见小娘子立在一处墙角,轻轻地摇着手中罗扇,伸长了脖子往对面的一堵墙上望。
望向的方向是隔壁大房二公子的院子。
起初还不知道她在瞧什么,直到今日回来,听到她嗟叹道,“真想将这墙砸了,果不了腹,闻个味儿总也行。”
十两银子也就能管几日伙食。
自己勉强还能坚持,可她一个被娇惯大的小娘子,吃惯了山珍海味,日子一久哪里受得了。
夜里躺在床上,瞧了一眼桌上至今未动的两壶‘醉香’,难得失了眠。
好歹是跟了自己,是他谢家的三奶奶,总不能当真把她饿死了,翌日天刚亮,便咬着牙爬起来唤闵章,“你去找裴卿问问,抄什么书。”
先抄着吧,赚一钱是一钱,总比一直这般耗下去饿着强。
然而一日过去,两日过去,抄写的纸张都摞成山了,却换来了不到三百钱,还不够买一斤好肉。
指关节的地方勒出了一个深窝不说,腰背脖子肩膀疼得直不起来。明摆着是件体力活儿,不适合他。
谢劭不干了,手中的笔一撂,再次问闵章,“老爷子还没有消息吗。”
闵章摇头。
自从上次捎回来了几个字的信件后,二爷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快三个月了吧,他谢仆射是打算当上门女婿,不回来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这节骨眼上,谢老夫人又突然病了,犯了头风。
先前尚未破产时,温殊色曾替老夫人买了不少能治头疼的天麻,隔上几日,南之便会照着温殊色的法子煲汤或者蒸鸡蛋,老夫人的头疼确实缓解了不少,已经很久没犯过了,可最近天麻吃完了,二房没了银钱再买,屋里的开支都是大房在出,哪里舍得花钱去置办,一停下来,谢老夫人的头疼又开始了,这回疼得还挺厉害,躺在床上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嘴里不停地唤着“闲頠”。
南之把谢劭叫到了宁心堂,谢劭陪了她一个多时辰,人才睡过去。
出来后谢劭便去问了府医,府医道,“老夫人的头疼是顽疾,并非一日便能根除,得慢慢养,三公子还是尽量想办法买些治疗头疼的食材回来,每日温补,比用药要见效得多。”
谢劭立马让闵章去了一趟药铺,差点的天麻一两银子一斤,好一点的五两十两都有。
先前兜里还剩下了不到一两,加上抄书得来的几百钱,勉强能买一斤。
这回是彻底身无分文了,抄书来钱太慢,尽管对方看上了他的字迹,涨到了七钱,可比起府上的开支和生存,还是差得太远。
已经够焦头烂额了,夜里方嬷又过来禀报,“三奶奶一头簪子,如今算是一个不剩了。”
南之也过来了,“三公子买回来的天麻,奴婢今儿炖给了老夫人,老夫人说味道不对,涩口,没吃几块便搁下了碗。”
要人命吧。
可还能怎么办,老爷子和二夫人不在,大房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果然有钱不是万能,但没钱是万万不能。
眼下似乎只剩下一条路了,人被逼到了绝路,一切的原则,都不存在。
先做两个月,等谢仆射回来。
夜里周邝都已经洗漱完,快睡下了,突然听到下人通传,说是谢家三公子来了,当下一愣,赶紧套了一件衣衫亲自出去接人。
刚跨出府门,便见谢劭立在门外,周邝上前唤了一声,“谢兄。”还没来得及领人进去,问他这大半夜急急忙忙找上来是为何事,便听他问,“俸禄多少?”
第二日辰时刚到,祥云便匆匆进来摇温殊色的肩膀,“娘子,娘子……”
往日温殊色要是睡着了,祥云从不会打断她。
突然被吵醒,温殊色眼睛睁开了,脑子却没跟上,懵懵地瞧着祥云,不明白是天塌了还是地裂了。
祥云的神色却带着天大的惊喜,“姑爷过来了,问娘子上回那份员外的文书放哪儿的。”
呆了片刻,温殊色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转身在自己的枕头下摸索了一番,拿出三份文书,找到谢劭的那一份,慌忙蹭了床边的鞋,衣裳都没顾得上穿,穿着宽松的里衣,及腰青丝散了一肩,匆匆走了出去,“郎君……”

昨夜谢劭已上门同周邝谈妥,今日当值。
之前尚有金山在身,从未起过这般早,常常半夜歇巳时起,多年来养成了习惯,今日辰时不到,被闵章叫起来,一双眼皮子重得撑不起来,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穿戴洗漱完,依旧没缓过来,拖着脚步到东屋来拿文书,见小娘子还没起来,一屁股坐在被她霸占了好些日子的安乐椅上,再环顾屋子,久违的熟悉袭上心头,思及往日种种洒脱,已人是物非,真真不堪回首。
不由去追忆,他的人生际遇到底是从何时发生的变化?
好像就是从娶了里头的那位小娘子开始。
鸠占鹊巢,倾家荡产。
两人成亲毕竟事先没合过八字,正暗忖她是不是与自己天生相克,耳边小娘子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唤了他一声郎君。
嗓音欢喜雀跃,比他刚才过来时在外面听到的几道黄鹂声还清脆,转过头,神采也飞扬,刚从被窝里爬起来,面上还没来得及施上粉黛,没了往日的明艳,却是另外一种风采,白嫩的脸颊透出两抹自然的红晕,不禁让他想起了最近池子里刚盛开的几朵睡莲。
再往下,便有些非礼勿视了,跟前的这朵睡莲还没更衣,许是天气逐渐清凉,穿的也清凉。
只有一件海棠色的里衣,外衫都没穿,白嫩的胳膊和肩头暴露在外,只灼人眼睛。
谢劭不动声色地偏过头。
小娘子似乎很高兴,对自己的着装浑然不觉,把手里的文书递到他跟前,“郎君要去当值了吗。”
谢劭起身,扭着脖子接了过来,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瞟到她身上,小娘子却偏要往他跟前凑,“我就知道郎君能想明白,那么多的粮食才换来的一份官职,不去领俸禄岂不是浪费了吗。”又道,“那日周夫人应下的是十五贯一月,但我听她说每年秋季都会上调一回俸禄,眼下离秋季也快了,不过五六个月的功夫。”
谢劭:……
五六个月,她估计都饿死了吧。
俸禄的事,不用她操心,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个荷包递给她,“昨日提前支取了十两银子,老夫人近日犯头疼,上回你买的天麻,再买一些回来。”
温殊色点头,伸手去接,郎君的动作却突然一顿,不松手了。
温殊色诧异地抬头,便见跟前的郎君神色认真地嘱咐道,“药铺的老板并非都是老实人,买之前,先让方嬷嬷多去几家,比较一下货色和价位……”
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属让人意外,说完自己先察觉了出来。
往日他想要买一样东西,哪里会问价钱。
再看如今,瞧他说的是什么话,如此会过日子,连他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他一番暗自嗟叹,跟前的小娘子却似乎没听明白,问他,“怎么个比较法?”
他忘了这人比起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败家的本事明显比他更胜一筹,终究不放心,“罢了,还是让方嬷嬷去办。”荷包又收了回去。
温殊色:“无妨,横竖我待在院子里也没事。”
“你还是去睡觉吧。”只要不再来败他的家,就已经很感谢她了。
见他转身要走出去,温殊色终于没忍住,问他,“郎君昨夜是睡落了枕吗,怎么脖子是歪的。”
她当真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谢劭觉得很有必要提醒她,“下回你出来见人,能先把衣裳穿好吗。”
温殊色一脸茫然,顺着他轻飘过来的视线垂首,脑袋瞬间“嗡”一声炸开,想去拉东西遮挡,可光溜溜的一双胳膊,什么也没有。
想抱住胳膊挡住,又觉得太过于矫情。
随性破罐子破摔,不遮也不挡了,且还嘴硬道,“横竖都是夫妻了,这不便宜的也是郎君吗,怕什么。”
她倒是能放得开,可那越来越红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两人成亲虽说各不情愿,却是正儿八经拜过堂的夫妻,她要这么说,似乎也能理解。
目光突然正大光明起来,脖子也不歪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跟前的小娘子瞧了一圈,直把跟前的小娘子瞧得眼角一阵一阵地跳动,在她发作之前,他摸了一下鼻尖,及时转身,“看完了,我先走了。”
拂起珠帘刚出去,身后便传来了小娘子的惊呼声,“我就说他不是个好东西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于让败了他家的小娘子吃了一回瘪,踏出门槛时,觉得今日的天气神清气爽,脚步也轻松了许多。
当日谢劭便去靖王府领了值,员外兼军事推官。
周邝自然高兴,为了庆祝他头一日上任,自掏腰包,去醉香楼买了一壶酒送他,“本来应该请谢兄上醉香楼吃一顿,但谢兄也知道,我这世子恐怕是有史以来口袋最干净的一位,且最近天灾,母亲又管得紧,今日先买一壶酒,余下的饭先欠着。”
崔哖也买了一壶酒给他,“这不是接手了谢兄和嫂子的铺子吗,最近我正忙着翻修整顿,银钱都投了进去,手头上没什么现银,下回给谢兄补上。”
裴卿更不用说,每个月的那点俸禄,维持完府邸的开支后已所剩无几,买一壶酒已是咬碎了牙。
往日四人之中,就谢劭手头最为阔绰,如今‘钱罐子’没了,一夜之间都被打回了原形,醉香楼是去不成了,四人提着三壶酒去了裴卿的府上,日头还挂在西边,杯中的酒却已经没了,四人望着跟前的空杯,再无往日的潇洒恣意,极有默契地起身,各回各家。
头一日当值,只需要挂个名,并无事务,且军事推官,也是个轻松的活儿。
谢劭刚回了谢府,正打算补个觉,人还没躺下去,靖王府便来了两人,抬着一个竹筐篓子,“谢员外,世子说这些是建府以来所有的战事资料,先让您瞧瞧,熟悉熟悉。”
谢劭:……
他是不是长脸了。
“世子说,他已经向周夫人请示过了,昨日谢员外先支取的那十两银钱,下月不从俸禄里扣,就当是给谢员外的额外补助。”
有钱能使鬼推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报应到他身上了。
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挑灯看到半宿,第二日辰时准时到靖王府报道。
新上任,周邝特意为他做了一身新官服,穿戴好,领着他到王府走了一圈,把府上的幕僚都给他介绍了一遍,接着又让他跟着裴卿去巡逻。
周邝是什么意图不难猜,大抵是想让他在众人面前多露脸,越多的人认识,日后越是无法反悔。
这一招倒是管用,两日下来,凤城人全知道谢家的三公子当了官。
比起什么军事推官,‘员外’更让人好记,凤城百姓对他的称呼,也从往日的‘三公子’变成了‘谢员外’。
每回听到‘谢员外’裴卿都忍不住发笑,不忘朝他心口戳刀子,“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有幸同谢兄共事。”
这几日下来,谢劭的心脏已无坚不摧,但不妨碍他心眼小,随口一报复几乎屡试不爽,“你何时去东都。”
果然一提这事,裴卿立马没了好心情,沉默了一阵,突然压低了声音同他道,“那老狐狸也不知道要耍什么心思,最近频频派人回来劝说,非要我去东都一趟。”
谢劭神色一顿,“裴大人派人来接你?”
裴卿点头又摇头,“我这辈子就算是死在凤城,也不会承他的情,蒙他的庇佑。从他抛糟糠妻,弃幼子的那一刻,我便同他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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