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夫人往众人身上扫了一眼,心如明镜,问大夫人,“大爷呢?”
大夫人答,“王府这几日正忙着,脱不开身,今日天没亮就走了。”
谢老夫人也没再追问,直接开门见山,“二房如今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银钱是一分都没了,二爷和二夫人又不在府上,你们当大伯的总不能不管,且往日府上的开支,都是二房在出,这些年花了不少出去,平日里对你们,也没少帮衬,如今遇上了困难,都是一家人,相互照应,把这一关度过去。”
怎么度?
二房这回那可是一分都没了,破了产的。难不成今后都要他们大房来养?大夫人这两日从那发财梦里醒了过来,便一直在担心二房会不会反过来向他们讨钱。
终究还是来了。
大夫人早就想好了说辞,“不是我们不帮,大爷的俸禄,摆在眼前大家都知道,就那么多,屋里这么多张嘴吃饭,算上顾姨娘屋里的,咱们大房一共几十张嘴,老二媳妇又刚生不久,且不说大人离不得补品供着,小的还是个奶娃呢,还有府上每天的开支,下人们的月例。老祖宗这儿,今后咱们总也得管吧……”苦涩得咽了一口气,是真的伤了心,“你说这好端端的日子,被一个新妇败了家,往后还让我们怎么活……”
她弄不明白,那温二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怎么老夫人和老三还不把她扫地出门。
闻言谢老夫人冷‘哼’一声,“你也知道府上的开销大,往日你们大房一家子都让二房养家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替他们哭?”
大夫人一噎,“母亲这话说的,我大房这不是手头上没银钱吗……”
谢老夫人怒气一下窜了起来,“那如今二房也没了银钱,你们就不活了?”
大夫人被谢老夫人一斥,不仅没觉得心虚,随性同她摊牌了,“咱们之前不是没提醒过老三,早告诉他,库房不能交到才刚进门的新妇手上,他不听。老三媳妇囤粮食时,我也不止一次提醒她,早些卖出去,图个稳当,可她非不知足,如今败光了家底,冤谁?”扫了一眼对面的三公子,到底没底气同他对视,目光略过,撇过头道,“老三这不还有一份官职吗,待日后上任,也能拿俸禄。”
那么大人了,自己不会养自己?
“母亲知道,承基马上要去东都,这一笔钱还不知道上哪儿去凑呢,家里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不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母亲这儿,身为儿子媳妇,咱们应该尽孝,屋里的一应花销我认。可除此之外,我大房实在没有银钱来养闲人。”
就老三那大手大脚的花钱法子,谁养得起。
还有温二,那等败家子,她恨不得把她扫地出门呢,今后还要她拿银子去养她,不如气死她得了。
谢老夫人讽刺一笑,“大爷也是如此想的?”
大夫人面色坚决,不退不让,一言不发。
谢老夫人还欲再说,谢劭缓缓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同老夫人道,“祖母放心,孙儿四肢健全,饿不死。”也没再呆下去,一人先出了院子。
气候已到了春末,世态炎凉,眼里的景色突然也跟着变了,沿路的牡丹和几颗海棠,不知何时已有了败落之气。
倒也从未想过要依仗大房,可适才那番人人避他如蛇蝎的情景,多少还是有些刺心。
连闵章都看了出来,替他一道想起了办法,“公子在府上已经不太受待见,咱们还是去找周公子吧,一个月还能有十五贯呢。”
谢劭当没听到,“明天问问崔哖,有没有什么我能干的活儿。”
什么活儿能配得上他凤城纨绔的身份。
以崔公子的性格,闵章觉得自家主子要是找上他,八成还会背上一笔可观的债务。
这头一副凄凉落魄摸样刚从院子里出来,便遇上了从温家回来的温殊色,小娘子同样一副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一瞧便知道,必然也在温家碰了壁。
两人一个站在长廊头上,一个站在长廊尾巴,四目相对,眸子里的凄惨不言而喻。
当真是一对落难夫妻,谢劭别开头,温殊色垂眼走到他身旁,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郎君,小心翼翼地问他,“祖母怎么说的?”
谢劭不搭腔。
“郎君放心,谢家大伯乃节度副使,俸禄高,往日郎君给了他们那么多银钱,如今郎君有了难处,定不会不管。不像我,回去一趟,别说借到银钱了,连口饭都没得吃……”
谢劭:……
她倒是会往人伤口上撒盐,仰头看了一眼日头,早过了午食的点,谢劭也没吃饭。
除了昨儿中午那顿,之后便没有一顿能果腹的东西,日子竟过到了这般境地。
他一阵沉默,小娘子突然扯了扯他袖角,垂眸看过去,便见小娘子怯怯地问,“郎君身上还有银钱吗?”
谢劭额角一跳,他还有什么银钱,昨夜剩下的二两多银钱,买了两壶酒,如今就只剩下一两了,这还算有银子吗。
不等他发作,小娘子从袖筒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剥开好几层油纸,里头是一块馋人的酱牛肉,小娘子咽了一下口水,眼中虽有不舍,却毫不犹豫地递给了他,“郎君吃吧,我一点都不饿。”
第33章
往日他哪顿不是山珍海味,酒菜一日之内从不重样,怎会稀罕一块酱牛肉,偏偏前几天去了一趟庆州,风餐露宿,啃了几日干馒头,做梦都在想着凤城里的美食酒肉,结果人回来了,家里却突然破了产,往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酒楼里的酒菜是有,他却吃不起了,此时肉香入鼻,胃腹一阵紧缩,不馋是假的。
再看小娘子,手里的酱肉送到了他跟前,目光却迟迟离不开。
温家是什么状况,他也听说过,温家二爷负责赚钱,温大爷负责为官,同他谢家的情况倒是一个样,大房也是个只进不出的主,这回破产,温家也没能幸免,今日她回温家借钱能讨到什么好处。
有了先前谢家大房作比较,小娘子递给来的那块肉,便显得格外有情有义。
败家是败家,好在不是个忘恩负义,吞独食之人。
患难见真情,也算不幸中的一点小安慰。
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同一个小娘子抢食不成,谢劭深吸一口气,想把那股勾人的味儿隔在鼻尖之外,神色却突然一顿,只觉得那股香味莫名有些熟悉,目光重新盯向她手里的纸包,面露怀疑,“这东西哪儿买的?”
小娘子没有半分隐瞒,目光亮堂堂地看着他,“醉香楼。”
谢劭眼皮子一跳。
小娘子接着道,“我听方嬷嬷说,郎君最喜欢去醉香楼,这不今日我把首饰都当了,特意去醉香楼给郎君买了酱牛肉,对了,还有酒。”小娘子一脸雀跃,埋下头如同变戏法,又在自己的宽袖底下掏出了两壶酒,白瓷做成的精致酒壶往他眼前一晃,冲他一笑卖弄道,“郎君知道这什么酒吗,醉香楼跑堂的人说,是他们酒楼最好的酒,名叫‘醉仙’,我特意尝了味儿,确实香,唯独价格稍微贵了一些,一壶要一百两银子,不过我今日当的银钱刚好够……”
这两日受得刺激太多,谢劭腿肚子都软了。
昨夜他怀里揣着二三两银子,在街头徘徊了一夜,没钱买的美酒,她买了回来。
二百两银子。
外加一块酱牛肉。
还当真是有多少用多少。
当初自己到底是有多眼瞎,才会觉得她能治家,跟前这位小娘子败家的本事,他怕是自愧不如。
可到底卖的是她自己的首饰,他没有资格发话,“你吃吧,我出去一趟。”
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先去找崔哖,瞧瞧能不能先寻个活儿。
可小娘子非要同他同甘共苦,人都走了,还冲着他的背影倔强地道,“郎君不吃我也不吃,我等郎君回来。”
不知道自己主子心中是如何想的,闵章被感动到了,转过头看了一眼谢劭,说出了自己对这位新夫人的第一句评论,“主子,奶奶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就是花钱有些大手大脚,竟然比主子还狠。
二百多两银子呢,主子身上才一两不到……
谢劭已经没心思说话,被那股熟悉的酒肉香味儿熏得晕头转向,四肢无力。
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了,祥云才忙往后退两步,一边捏住鼻子一边捂着腹部,仰头翻着白眼,“娘子赶紧包起来吧,奴婢不行了,太饱了,闻不了这油气。”
今日温殊色确实是回了温家,也确实如她所说,在温家一口饭都没吃上。
谢家二房破产的消息一出来,温家大夫人安氏便傻了眼。
前几日温殊色买粮食的事,她都知道,也知道温殊色把温二爷的几间茶楼一并抵押给了崔家,粮食价格起来后,安氏和谢家大夫人的反应一样,每日都在盘算着该同老夫人要多少银钱去东都置办房产,本想再找个机会见一见谢家大夫人,问问她的打算,谁知这头还没约上呢,一夜过去,温家的茶楼和铺子全都没了,连温老夫人最初打算拿给她的棺材本也没了。
那么多的粮食都让败家子拿去给捐了战场。
大夫人安氏气得双眼发黑,骂了温殊色两日,今日见人回来,还没来得及质问她,她倒好,先问自己借起了银钱,大夫人心头本就憋着气,一听完满腔怒火,哪里有好脸色,不顾温老夫人在场,板着脸数落起了人,“我早知道咱们这位二娘子出手大方,先前大娘子的嫁妆便被她散光,母亲忧心她大手大脚的性子,怕她将来嫁不了好人家,不惜把大娘子的婚事抢了去,结果呢,白让母亲心疼了一场,才嫁过去一月不到,不仅把夫家的钱财散尽,还有本事把自己的娘家也一并败了。老夫人和府上今后的一众用度,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想办法呢,我能有什么银钱借你?二娘子心头要是还念着娘家,就行行好吧,可别拖累了咱们。”
父亲和三哥哥这些年不知花了多少银钱养出来了一群白眼狼。
如今自己落难,换来的却是一句拖累。
虽说早已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如今亲耳听着这些话,依旧扎心。
愈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温殊色平静地道,“大伯母怕是搞错了,我父亲稍回来给我的东西,怎就成大娘子的嫁妆了?大娘子有父有母,当叔叔的可没有义务要为她备嫁妆。即便我败家败的也是父亲赚来的银钱,父亲训我应该,犯不着大伯母来替我心疼,今日回来问您借银钱,是因我觉得父亲和三哥哥这些年没少养您们,如今他的女儿有难,您们也应当帮衬一把,可显然是我想得太简单,并非人人都像父亲和三哥哥一般善良,真心把咱们当成了家人。”
失望又伤心,温殊色片刻都不想留,“伯母放心,今日我不会问你拿一分银钱,我已给父亲和三哥哥各买了一份官职,从今以后,咱们就各当各的官,各赚各的钱,最好是分清楚了……”
没等温家大夫人反应过来,温殊色说完便起身离开了温家。
身后安氏回过神来,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气恼样,转头便同温老夫人告状,“瞧吧,家都被她败光了,她,她还有理了。”
温老夫人神色淡淡,“既没借一分银钱给她,你说这么多,不觉得心虚?”
论心虚温大夫人还是有的,二娘子败的那些钱财只是二爷在凤城的家底,二爷在福州还有资产,马上就到休渔期,应该赚了不少钱。
可让她往外掏银子,温家大夫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不是已经嫁去谢家了吗。
谢家二爷就算不在府上,还有谢家大爷在呢,凤城的副使,一年俸禄好几千两银子,怎么着都够养活府邸上下,还能让她一个新妇饿肚子不成?
殊不知谢家大房同她温家大房都是一类人,温殊色已陪着谢三饿了两天。
嘴里胃里一片寡淡,做梦都是肉香味。
今日早上着实没忍住,借着回温家的由头,实则是为了去醉香楼。
温家的茶楼自己抵给了崔家,如今的老板便是崔家的长子崔哖,自己是再也不能进去。凤城里的几个茶楼,就数醉香楼平日里来往的人杂,生面孔多了,便不会有人特意去留意她。
主仆二人戴好帷帽进楼,什么酱牛肉,涮羊肉,她家娘子今儿差点把醉香楼的菜品都点了一遍,素了两日,两人最初是恨不得吃下一头牛,一直撑到喉咙,实在是吃不下,娘子才让人把剩下的一块酱牛肉包起来,两壶醉仙酒倒是温殊色另外掏银子特意买来的。
也没说假话,两壶酒确实是两百两银子。
今日折腾一番,把自己的首饰当掉,也就换来了两百两,如今买了两壶酒,又是分文不剩。
既已找到了另起锅灶的路子,今后便也不愁了,把酱牛肉的纸包裹上,塞给祥云,“我也吃不下,留着晚上给他吧。”
破产的第三日,谢劭再次找上了崔哖。
比起上回刚受到打击时的激动,如今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身上明显多了几分落魄,崔哖目露同情,“谢兄放心,银钱我虽帮不上什么忙,但一日三顿饭还是不成问题,你要是没了去处,就来我茶楼里吃,吃完了挂我的账就成。”
谢劭没领情,“我像讨饭的?”
这人虽说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可那股子傲慢的高贵气势,却依旧压在自己头上,崔哖摇头,“不像。”
谢劭直接问,“有活儿没?”
崔哖一愣,“谢兄想要什么样的活儿?”似乎明白了过来,目光一亮,凑近道,“我就说咱们凤城谁还能有谢兄的本事,不可能一次失败,就此被打倒。”忙问他,“谢兄是想做什么生意?要不要借钱?咱们是兄弟,一月只算你半贯利息。”
谢劭:……
和闵章预想的一样,果然是要他负债。
明显是个不靠谱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蹭了一顿饭,刚从崔哖的茶楼里出来,迎面便碰上了周邝和裴卿。
比起崔哖,周邝爽快得多,上来便递给了他一袋银钱,“我正要去府上找你呢,上回谢兄替我去了庆州,这是跑路费。”
荷包里就只剩下了一两银子,确实很需要。
谢劭接了过来。
周邝与他并肩,不死心,“谢兄打算何时当值?”袋子里给他的银钱并不多,就十两,杯水车薪,也解决不了他眼下的困局,又道,“至于俸禄,咱们还可以商量。”
谢劭依旧是那句话,“我无心于官。”
周邝也没勉强,“那行吧,谢兄有什么困难之处,随时同我说。”说完瞧了他一眼,肩头偏过去低声道,“听说嫂子今儿回了一趟温家,好像是哭着出来的,估计也是走投无路,连首饰都拿去当了。”
谢劭:……
“谢兄要是有什么难处,千万别同我客气,这小娘子身上要是缺了珠钗,身为夫君不也是脸上无光吗。”
主意没给他出一个,又被扎了一刀。
最后还是裴卿稍微靠谱些,“谢兄不是有一手好字吗,往日我便觉得浪费了,这回倒是能派上用场,谢兄不如抄书赚些银钱,先度过眼前的难关。”
家里都破产了,也没心情多逗留,日跌时分谢劭回到游园,刚跨进门,便听见了两道小娘子的声音。
明家的大娘子明婉柔来了。
也才到不久,正立在屋前拉着温殊色左看右看,“倒没见瘦。”继而埋怨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同我说呢,要不是知道你今日回了温家借钱,我还真不相信你破了产。”身后没长眼睛,不知道来了人,“上回你还同我说,人家谢三是败家子,如今我看不见得,分明是你把人家的钱财败没了。”
温殊色似乎也没看到进来的郎君,一副痛心疾首的摸样,“你可别说了,我都已经后悔了,饿了两日,肠子都悔青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明婉柔胸膛一挺,十分讲义气,“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便不会让你挨饿,我来养你。”
“你说得倒是轻巧,你怎么养我?我如今已不是一张嘴了,你养了我,谢三呢,难不成你还要养他……”
明婉柔想也没想,“可以啊,不过三顿饭,多张嘴而已。”
温殊色摇头,“我知你是真心想帮我,可你千万别当着谢三的面说这句话,天下男人哪个不好面子,自己的媳妇儿养不活就算了,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得靠着朋友来救济,同乞讨之人又有何区别,岂不摆明了说他没用,活生生地打他脸吗?”
这话听着怎么都不对劲。
诚然他今儿确实在崔哖的茶楼里吃了一顿饭,也确实拿了周邝给他的十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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