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赢坐在龙榻上,手点着额头,问道:“桑坤怎么说?”
谢遂回道:“桑坤已亲口承认失职。”
“那商户呢?”
“已畏罪自杀。”
“行凶者呢?”
“臣已绘出肖像,定能抓捕归案。”
似乎没什么异常。
桑烟一旁安静听着,总觉得太过巧合了。
刚好商户想要借着这批鸭子起死回生?
刚好他的妻子难产而亡,人生绝望?
刚好畏罪自杀?
思考间,听到皇帝的询问:“你也觉得此案如此了结?”
谢遂摇头:“臣觉得尚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贺赢满意一笑:“说说看。”
他跟桑烟想到一处去了,觉得过分巧合了。
谢遂便说了:“一个普通商户雇凶杀朝中大臣,实在是大胆,而一般凶手也不敢接这个任务。诚然,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但商户既然有重金,又怎会想着靠那点钱东山再起呢?所以,这案子背后必然还有人。”
贺赢一脸欣慰地点头:“既知如此,那此案的关键点就在那凶手身上了。秘密彻查。下去吧。”
“是。”
谢遂起身,准备告退,却又想到一件事,又跪了下来:“皇上,听闻臣妹已经获准离宫。”
贺赢淡淡回了个:“嗯。”
谢遂神色紧张起来:“可是臣妹做的不好?”
贺赢摇头:“不是。”
谢遂神色稍显放松,转眼,又变得失望了:“那皇上为何放她出宫?臣在辖地,日夜不忘皇上赏识重用之恩,遂送妹入宫,为皇上诞育皇嗣——”
“谢爱卿——”
贺赢打断他的话,反问一句:“朕只有一颗心,只能给一个人,如此,你还想你妹妹留在宫里吗?”
谢遂是想的。
他出身贫穷,常年饱受饥寒交迫之苦,是皇上收复闵州,救了快要饿死的他,还给了他为官的机会。
他是皇帝,更是他的恩人。
但他位高权重、富有四海。
他能做的,只能是让妹妹入宫,为久无皇嗣的他,诞育皇嗣了。
“皇上心在天下,臣妹岂敢奢求皇上之心?”
他根本不需要妹妹去赢得皇帝的心。
他妹妹的使命就是诞育皇嗣。
贺赢被他的话堵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桑烟看着这一切,便出了声:“谢大人,你妹妹确实不曾奢求皇上的心。正因如此,更应得到自由。她不适合后宫。”
谢遂多少了解一些皇宫之事,也知道桑烟的身份,就说了:“您便是得了皇帝之心的人吧?既得皇上之心,就该感恩戴德,怎可善妒至此?”
他跟外面那些大臣一样,觉得皇帝放逐后妃出宫,是桑烟的缘故。
桑烟到底还是背了大锅。
“还望皇上三思。”
谢遂深深一拜,郑重道:“请皇上留下后妃,多多诞育皇嗣。”
桑烟因为谢锦华对他还算欣赏,此刻,见他催生,如那些大臣一样迂腐无聊,便不说了。
贺赢更是不耐烦,正要发火——
裴暮阳走到他身边,低声说:“皇上,谢氏来了。”
贺赢冷着脸说:“让她进来。”
谢锦华就进来了。
她红着眼睛,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在谢遂身边下跪后,一开口就是可怜的哀求:“哥哥,我想回家。哥哥,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桑烟都看的心软了。
但谢遂不为所动,甚至还训斥道:“皇上面前,怎可哭哭啼啼?没得出息。”
他是铁面威严的哥哥。
谢锦华抽噎一下,不敢哭了。
桑烟还是很喜欢谢锦华的,喜欢一个人,便看不得别人对她不好。
因此,就出声维护了:“谢大人,你是哥哥,自当爱护妹妹,怎能这般无情?”
谢遂对桑烟有不满,便不客气地说:“这是家事。”
桑烟当即冷笑:“她还没归家,算不得你的家事。若你这样待她,倒也不必回去了。我会为她在京都找一个夫家,做她的娘家。”
其实也不必找夫家。
送她去宣娆身边就好了。
宣娆是开悟之人,知道自己靠自己。
这谢锦华是个人间清醒,跟在宣娆身边做事,想也会开悟的。
女人就该互帮互助,一起开悟,一起奋斗。
谢遂没想到桑烟会这么说,一时语塞了。
他真的对妹妹无情了吗?
这妹妹是他落魄时捡来的。
当时他自己快要饿死了,还把口粮省下来给她吃,怎的就无情了?
“谢桑主子挂怀。”
谢锦华为哥哥说话:“只您误会了。我哥哥向来嘴硬心软,是最最疼我的。”
桑烟不知兄妹俩过往,也不多说,直接摆了手:“你们退下吧。我跟皇上还有话说。”
谢锦华低头应了:“是。”
谢遂则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皇上:您不说句话?这清宁殿几时由她发号施令了?
贺赢没说话,伸手摆了摆,意思很明显:闪人吧!
谢遂真懵了:皇上,您是被人下迷/药了吗?或者您被威胁了?您眨眨眼,臣会誓死护驾的啊!
正想着,衣袖被扯了扯。
他低头,对上妹妹的眼睛。
谢锦华小声说:“哥哥,走吧。皇上向来如此宠着桑主子的。”
谢遂:“……”
岂有此理!
他想说些什么,但又一想:不得妄动!眼下敌情不明,还得从长计议。
兄妹俩各怀心思离开了。
殿里安静下来。
贺赢看向桑烟:“你想跟我说什么?”
桑烟说:“关于那个案子,皇上可有想到是谁?”
原主父亲是官员,若不是仇杀,官员遇害,多是同僚妒陷了。
想想近来跟他有嫌隙的,也就那人了。
贺赢是同样的想法:“我知道你怀疑谁。先不打草惊蛇,交给谢遂去办。”
桑烟见他明白,深觉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她放下这桩心事,换了话题:“皇上,我想回去看看父亲。”
贺赢没拒绝,站起身道:“朕同你一起。”
桑烟:“……”
夫妻双双把家还?
还不是时候。
“不可。”
她拒绝:“皇上还是别去了。”
贺赢皱眉询问:“为何?”
桑烟解释:“他都失职了,你还去看他,怕是更助长他的威风。”
不管别人如何算计,他故意压低价格、拖欠银钱,确实是失职。
贺赢知道她所说何事,并不放在上,笑道:“你别较真儿。这话也别在他面前说,不然,我怕他身体受不住,会伤心地昏死过去。他是你父亲,何至于如此苛刻?”
桑烟:“……”
这个词刺痛了她敏感的神经:“贺赢,你竟然说我苛刻?”
她生气了,连皇帝名讳都喊出来了。
“桑主子——”
裴暮阳惊声提醒:“桑主子,慎言呐。”
桑烟也发现自己犯了错,但忐忑是一瞬的事,很快就恢复了淡然:“我对皇上不敬,这就去反思。”
“等下——”
贺赢脑回路不同,挥手让裴暮阳下去,然后笑道:“无妨。你第一次喊朕名字,感觉很不一样。”
他在她面前,好像不再是皇上,而是一个普通男人了。
“你再喊一次。”
他对那种感觉有点上/瘾。
桑烟没喊,还生气呢。
“皇上折煞我了。”
她自嘲道:“我这样苛刻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失了帝宠,岂敢造次?”
贺赢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立刻改口:“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就觉得你对家人过于严厉了些。她是你的家人,你是朕的心头宝,便是沾你点儿光,也是应当的。”
桑烟也知道桑家送女入宫的诉求:一是光宗耀祖,二是攫取更大的特权。
但她是底层小人物出身,更能理解底层小人物的辛酸与凄苦。
因此,更想为底层小人物做些什么。
比如,为他们减少一些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官员。
“皇上,为官者,不可谋求私利。”
桑烟面色严肃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贺赢温柔看着她,没有否定,而是语重心长地引导:“可阿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一语惊醒梦中人。
桑烟愣怔怔地想:是哦,也有道理。她好像过于理想主义了。
“阿烟,你心灵纯澈,你的灵魂在高处,这很好,我也希望你永远如此。人间种种污浊,你看也不要看。”
贺赢温柔宠溺的声音落在耳边。
桑烟无奈:这怎么又变甜言蜜语了?
再也生不了气。
她反省道:“是我想当然了。皇上说的对,没有人是完美的。即便我是对的,也没必要去证明别人错的。先做好自己。”
“阿烟,你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竟还在甜言蜜语。
桑烟给他逗笑了,回夸一句:“皇上也很好很好。”
贺赢难得听她一句夸赞,目光很意外,笑问:“朕哪里好了?”
桑烟一本正经道:“皇上学识渊博,眼界开阔,思维聪敏,很清醒通透。当然,除了在感情上。这也正应了那句,没有人是完美的。”
“不。”
贺赢摇头,看着她,认真道:“阿烟,你在朕眼里,是完美的。”
桑烟:“……”
妥妥的甜言蜜语啊!
她给甜笑了:“皇上,你刚还说我苛刻呢。”
贺赢一脸淡定:“谁说苛刻就不完美了?你的苛刻,也只让你更完美。”
桑烟:“……”
得,说不过他了。
她把话题扯回来:“说来说去,皇上就是想跟着去。”
贺赢也不掩饰自己的目的,笑道:“朕不跟着你去,你要是丢了,怎么办?”
哼,谎话!
桑烟撇嘴,讥诮:“我看你不是怕我丢,是怕我跑。”
贺赢面色无奈,怅然一笑:“虽然知道你不会跑,但还是不放心。大概这就是藏宝人的心情。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
两人一起去了桑府看望桑坤。
桑坤去乌州灭蝗,也是辛劳一场,晒黑了很多,加上受伤,面色憔悴,精心打理的美髯也变得干枯了。
他躺在病床上,看着走近的皇帝,挣扎着想下床行礼。
“不用。爱卿有伤在身,好好躺着吧。”
贺赢声音温和,态度宽仁。
桑坤感动得红了眼:“谢皇上隆恩。只是,臣不才,愧对皇上隆恩啊。”
他也自知有错,解释道:“但臣万万没有拖欠商户银钱之心。只当时财务一事,臣交由犬子监管,结果他妻子出事,离去匆忙,这才延误结算啊。”
原来还有桑决离开的原因。
那桑坤遇刺,也跟桑决离开有关了。
毕竟桑决剑术高绝,有他在桑坤身边,行刺必不能成事,而且,还容易被抓住。
背后之人,好一番算计!
贺赢想到此处,更觉桑坤无辜,便点了头:“朕知道了。你放心吧,此事情有可原,朕不予追究。”
桑坤再次感动道:“谢皇上隆恩。”
当然,感动之余,也挂念儿子:“也不知犬子如今怎样了。素兮嫁给犬子多年,又正孕育子嗣,是明媒正娶的桑家妇,还望皇上明察。”
贺赢提这个,有点心虚,余光看了桑烟一眼,见她正好整以暇看着自己,像是在等自己的回答,便缓缓道:“素兮先有夫君,失忆时,再嫁令郎,前后有序,情有深浅。朕觉得,感情一事勉强不得,一切且看她的心意。”
这是不打算帮忙的意思了?
桑坤很是失望,看向桑烟,哭道:“女儿啊。那是你亲弟弟啊。你弟妹肚子里正怀着桑家骨肉,你的小侄子啊。”
桑烟:“……”
也有可能是小侄女啊!
这重男轻女的思想!
她是反感的,面色漠然道:“皇上已同意孩子归属桑家。如果她愿意生下来的话。”
这孩子的处境太尴尬了。
也太无辜了。
如果生下来,便是一生下来,便没有亲娘,也是可怜。
桑坤听到孩子归属桑家,也是满意的。
至于那儿媳,不洁之身,又低微下/贱,早些换掉也好。
当然,他心里这么想,面上则说:“犬子年少多舛,婚姻不幸,痛煞老夫啊。”
桑烟:“……”
倒也不至于用痛煞这个词。
这人是卖惨吧?
贺赢对此早有对策,便安抚了:“爱卿无需伤心。朕已应下,如果他再遇所爱,可下旨为他赐婚。”
桑坤彻底满意了,连连感谢:“谢皇上隆恩。臣必誓死报效皇恩。”
后面这话就是场面话。
贺赢心知肚明,笑了下,让他好好养身体,就留下赏赐,带着桑烟离开了。
林氏作为女主人,送到府外,看着桑烟,想说些什么,但当着皇帝的面,又闭上了嘴——女儿跟皇帝同吃同住同行,却没个名分,终不是个事啊!
桑烟觉得母女连心,还是能感觉到她的隐忧,就笑着说了:“我很好。母亲放心吧。”
林氏瞬间得到安抚,红着眼笑了:“好。你好就好。跟皇上好好的,别惹他不开心。”
后面一句就有点让她捧着皇帝女婿的意思了。
桑烟不想听,简单告别,转头坐上了马车。
贺赢落后一步,跟林氏行了个后辈礼,吓得她连连摆手。
桑烟撩开车帘看着,等贺赢上车,兴致缺缺道:“早知如此,也不必来。”
贺赢听了,猜测道:“为什么这么说?可是你母亲的话?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跟她们都不一样。”
她从没有顺从男人的想法。
你教她顺从,就是在折磨她。
他可不舍得。
桑烟摇头:“皇上误会了。不是母亲的缘故。”
“那是为何?”
“就觉得父亲,满嘴都在为自己谋私利。嗯……很是无趣。”
她的理想主义毛病又发作了。
贺赢轻笑:“确实无趣。既然你不喜欢,那以后少来吧。”
他巴不得她这么想,以后少提出宫的事。
马车平稳前行。
桑烟掀开车帘,百无聊赖看着街上喧嚣。
忽然,她想起一个人:“皇上,我能去看看宣娆吗?”
贺赢其实不想她去,但对上她期待的眼睛,又舍不得拒绝她,便点了头:“你想去,便去吧。”
于是,担当马车夫的裴暮阳调转车头,去了宣家。
曾是名门望族,门庭若市,现下冷冷清清,一派凋敝。
门口的两头石狮子也在日晒雨淋下,残缺不整。
高悬的牌匾几乎看不清字迹。
一个门卫模样的老头儿坐在门槛上打着盹儿。
“老先生,我找你家大小姐宣娆。”
桑烟下了马车,走上前,说明来意。
老头儿听到声音,抬起头,看着衣着华贵的两人,赶紧站了起来,笑着回道:“我们大小姐还没回来呢。两位客人,找她什么事?要不要进来等等?”
桑烟没想到宣娆会外出,这会也不想做无谓的等待,便问了句:“可知她什么时候回来?去做什么了?”
老头道:“大小姐的事,我们一个下人怎敢打听?至于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的。昨天,都亥时才回来。”
亥时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了。
这回来的,也太晚了。
桑烟等不了,便说:“等她回来,劳烦你替我传一句话就行。”
老头点头问:“什么话?姑娘且吩咐。”
“宫中故人,万望珍重。”
她微微一笑,在老头愕然的眼神里,返回了马车。
贺赢跟进来:“确定不等?”
桑烟点头:“有时候,见或不见,也没那么重要。”
她知道宣娆正自由着、快乐着,便足够了。
一行人回了皇宫。
日子恢复正常。
桑烟不再咸鱼,一天大半时间都泡在藏书阁,看书、批注、抄录以及写些自己的感悟。
这个感悟涉及理想、情爱、人生等,志在启迪女子。
偶尔会被贺赢拉着看奏折。
对于政治顾问这个身份,她已然不再那么抵触了。
永寿殿派人传话。
“桑姑娘,太后有请。”
来者是太后身边的心腹宫女菩珠。
桑烟认出她来,心间忐忑:太后突然传唤她,会是什么事呢?
菩珠看到了,讥诮一笑:“做什么这样谨慎?把太后当洪水猛兽了不成?”
秋枝脚步一顿,尴尬地扯谎:“宫令大人误会了。我、我就是内急。”
菩珠显然不信她的话。
但也没说什么,看向桑烟道:“桑姑娘,走吧,别让太后等急了。”
桑烟便跟着去了。
同行的是太监小贵子,还有几个低等宫女、太监。
秋枝留了下来,等她们一走,就去找皇帝了。
桑烟再次踏进来,心态不同了。
上次是惶恐的,这次是淡然的。
也许是皇帝的爱给了她底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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