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矮矮的小陶炉,林玉珠抱了糖罐子出来,把结成块的糖刮到搪瓷汤盆里。
糖买回来不舍得吃,不是密封容器,时间一久粘成一团。
她愿意拿出来做果酱主要还是因为她发现糖已经开始发酵变酸了。
火苗舔着搪瓷盆底,红红的果酱咕嘟嘟冒着小泡泡,竹片不停地推出一圈圈的纹路,空气里果香混着甜蜜的气息。
“好了没有,变稠了,成了吧?”林玉兰托着下巴急得不行,想伸手指下去撩一点,又怕烫。
“急什么,这里没有冰箱,熬彻底一点才经得住存放。”林玉珠一丝不苟地继续搅拌。
“放?我两天就....”林玉兰接到死亡凝视,讪讪地咧开嘴笑得很是讨好,“一个月,不能再多了....”说完捧着玻璃小罐子恭敬地举到林玉珠面前。
“怎么有点眼熟?”林玉珠眯起眼睛盯着她,“那半罐红糖该不是被你一天喝完了吧....”
“我可没偷喝。”林玉兰嘻嘻一笑,“我刷了姜蓉给你蒸红糖姜茶啦~我家保姆每个月都给我做,比直接喝红糖水管用,一会给你冲一碗。”
“抱歉,错怪你了。”林玉珠哑然失笑,果然是穷得脑子里的弦都绷紧了,居然计较起几两红糖来。
晚饭过后,宋二嫂急匆匆来了一趟说是家里有事又急匆匆走了。
林玉珠也没计较,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处理山姜子。
多余的枝条和枝叶处理干净,把带果的枝条折成半臂长,用稻草扎成一把一把。
“姐,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去赶圩见见世面啊?我也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林玉兰委屈地举着一把山姜子,“我也付出劳动了。”
“等农闲吧,看看能不能弄点布票给你们扯布做身夏天的衣服。”
“费那劲!”林玉兰丢开枝条,骄傲地抬起下巴,“我今天摘三月萢的时候看见荒地里杂七杂八长着不少野生苎麻,小暑割苎麻织夏布不就好了。”
“那是经济作物,集体的。”林玉珠不咸不淡地瞟了她一眼,“割麻、撸叶、剥麻、刮青、浸麻、漂白、晒麻,以后也是你劳动任务的一部分。”
“诶?”林玉兰眨巴眨巴眼睛,“没了?不捻成线织布?”
林玉珠回想了一下,摇摇头,“生产队组织社员制成丝苎麻,然后运去县里收购站直接卖钱,村里好像没人会织布。”
“我!我会!”林玉兰拍得胸脯咚咚响,“我外婆在世的时候每年寒暑假都要抓我去传承衣钵,特别可怕!在织机前边一坐就是一天,每天坐得我腰酸背痛腿发麻…”
“你还有这手艺?”林玉珠非常意外,“我看你也不像坐得住的性格啊?”
林玉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外婆说工业发展太快了,很多老手艺都断了传承,年轻人不学,以后就只能看看纪录片了。”
“我倒不在乎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我就是想顺了她的意。我小时候是养在我外婆家的,那时候总觉得她天天拉着个脸肯定不喜欢我。”
“有一回我半夜发高烧,她背着我去医院,坐在那看我打吊瓶呜呜地哭了一宿。”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笼罩在暮色里的连绵山峰,“其实,我还挺想去那个小镇子看看我外婆在不在那,年轻时候长啥样。”
林玉珠默默听着,她见过太多的留守儿童,他们的童年都不是完整的。
她笑着揉揉林玉兰的头顶,“行,等中秋吧。我看能不能攒点钱和粮票,到时候弄个介绍信陪你去碰碰运气。”
夜课可以不上,劳动任务还是要听的。
林玉珠依旧空手去学堂,倚在门口听完劳动任务安排转身走人。
“林玉珠,侬等一下。”
林玉珠跨过水沟,回身颇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手拿书本的周知青,“有事?”
林玉珠不爱窜门,劳动任务分得很散,只要不刻意见面,她和周知青一天也见不着两回。
周知青被她冷淡的语气激起了一丝耻辱感,捏书本的手指紧了紧,向来温和的声音提高了很多。
“队长叫我来给大家教知识,学习机会来之不易,要珍惜,晓得伐?侬现在的学习态度是非常差的,侬晓得伐?”
林玉珠舔了一下后槽牙,嘲讽地勾起嘴角,“你是在说教?我还以为你要道歉。如果不是,那我先走了。”
她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看不清表情的宋毅,心说宋钢铁这种嘴硬的都会跟人道歉,比周知青可爱多了。
纸条情书的事,不管是不是她说的那样,起码在众人面前有了明面上的解释。
不管怎样,周知青都不该用这种傲慢的态度来跟她说话。
周知青颜面扫地,眸光阴沉地望着她腰杆笔直的背影。
村里人对他都很客气,甚至有些捧着,这一刻,他实实在在感受到了鄙夷。
而且是来自一个曾经对他满眼钦慕的人。
“队长!侬好去管管她唻!我牺牲自己的时间给她讲课,到头来还要我道歉!”
宋毅抱臂靠在门框上,暗暗压下翘起的嘴角,正了脸色,“她不学就算了,你继续讲课,我办公室还有事。”
说完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转身迈过水沟大步迈进夜色里。
第28章 不要票的肉
林玉珠提前请了假,到了和宋二嫂约定赶圩的那天,公鸡刚刚报晓第一遍,天还没亮,林玉珠已经精神抖擞起身了。
洗漱完了拎了布袋装上六个红薯,把两担山姜子都挑到门口,又找了几个麻布袋把东西盖严实。
宋二嫂斜挎着一个军绿色书包脚步轻快走来,“咱们得早点走,别让人看见了。”说着挑起一担箩就走。
平时都是从村口大路走,两人跟做贼一样悄悄绕到村尾林家自留地那边走小路。
没有手表,两人也不知道进了罗田镇的时候是几点。
太阳刚刚露出小半边脸,今天逢大集,从周边各村来赶圩的人还不少。
大多数人都是提篮挑担,空手闲逛的倒是没见多少。
林玉珠的村子不属于罗田公社,不过也不影响她来做买卖。
偏远山区,经济落后,街上的房子有砖瓦房也有土坯房。
圩上那条主街道是人流聚集地,她和宋二嫂去了另一条街道,横街。
刚拐过一面院墙,远处一座青砖瓦房外排着一条长队,陆续有人挎着蓝子跑上去排队。
“快快快,今天赶巧了!”宋二嫂抓紧两边箩绳兴高采烈往那边冲。
林玉珠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跟着往前跑。
能让国营饭店还没开门营业已经开始排长队的情况只有一种:今天有高温肉要出售。
没有肉票的人,对于这种病猪、死猪,依然趋之若鹜。
“哎呀,运气太好啦,买回去我那三个讨债鬼肯定要高兴疯!”宋二嫂喜滋滋地伸长脖子张望紧闭的大门。
林玉珠想起前世看新闻的时候某个城市的河里飘死猪,网上骂声一片。
她扯扯嘴角苦笑了一下,在这个年代,死猪可没在河里畅游的机会。
只会在大锅里煮得软烂,摆上台子,让一群人咽着口水排长队,还限购。
“来了来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林玉珠抬头往巷子口望去。
小伙子脖子上挂着白围裙,推着一个木板推车从国营饭店旁边巷子走出来,意气风发脚下生风。
毋庸置疑,他今天是横街最靓的崽。
“让一让嘞~往后退一点嘞~都别挤,一个一个来哟~”
小伙子浓眉大眼体格壮实,笑嘻嘻的样子十分讨喜,一吆喝,人群自动欢欢喜喜往后退。
推车上面摆着好几个很大的铁盘,没放酱油的白肉块冒着热气,让整条队伍吞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玉珠这种半路知道消息的必然不如镇上提前知道的人,听排在前面闲聊,最早的天还没亮就来了。
“同志,今天熟肉多少钱一斤,能买几斤呀?”
“同志,今天的是米芯猪还是瘟猪啊?”
人群叽叽喳喳问着,小伙子一边切肉一边扬声回话:“哪有那么多瘟猪,今天的还是米芯猪,一块二一斤,每个人最多能买两斤上下哟~”
一斤生猪肉煮熟之后大约有七两,因为不要肉票,价格会高一点。
林玉珠摸摸兜里的钱,内心很悲催,全部家当也不够吃几回高温肉....
队伍一点一点缩短,小伙子一直埋头干活,找零的时候往队伍随便瞟了一眼,眼睛一亮。
“春兰表姐,你也来赶圩啊~”
宋二嫂的心思全放在铁盘里的肉块上,压根没搭理他,也没抬头。
这个名字在人多的地方随便一喊就能有好几个回头的,她也不认识这个面生的小伙子。
林玉珠戳戳她的手臂,“宋二嫂,他叫你呢。”
“啊?”宋二嫂一脸茫然抬头,皱起眉头打量了一会,咧嘴一笑,“是啊是啊,你什么时候调来这里工作的呀!”
想了半天也没认出来是谁,不过她还是热情地顺着话茬打招呼。
管他是不是认错,等下轮到她的时候总该给她多割几两肉。
小伙子了然一笑,一边切肉一边说:“表姐你忘啦?是我呀,五生呀!前年你来我家吃过酒席的啊~”
宋二嫂脸上挂着笑,头脑飞速运转,五生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五生在国营饭店上班!
她回想了一下去年在罗田公社吃过的宴席,那就只有她娘家堂表妹的喜宴了。
那时候她光记住了新郎官长什么样,一门心思和同桌的大妈抢肉菜,至于新郎官的弟弟妹妹长什么样,完全没放在心上。
“哦~五生呐~哎呀,两年不见长这么壮实了哈~都认不出啦~”宋二嫂一副熟络的热情模样,夸人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人长得聪秀,又有出息。在这工作,好,真好,太有本事了!”
五生在家的时候已经听惯了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的吹捧,客气地笑笑。
轮到宋二嫂的时候,她笑眯眯地指着那块肥肉多的,五生手里的刀一划,一大块猪肉被切出来丢进秤盘。
他一手提着秤杆上的麻绳,一手带着秤砣绳子一点一点挪星,“两斤半,三块钱。”
五生报出钱数,立刻有人羡慕得不行。
只敢羡慕,抱怨挑衅却是不敢的。
惹人家不高兴,挨骂还不算什么,只给你割一斤半你也没辙,还没处讲理。
五生状似不经意地瞧了宋二嫂身后的林玉珠一眼,“表姐,你是跟同村一块来的么?”
“啊?”宋二嫂摊开手帕,满脸认真从一叠钱票里慢慢数钱,“哦,对对对,我们一块来的,住得近。”
数够三块钱,宋二嫂喜滋滋地递过去,却发现五生接了钱,往她身后瞟了一眼,眼神亮亮的。
她皱了皱眉,挑着箩筐往边上让出位置好让林玉珠买肉。
林玉珠和宋二嫂一样,排队的时候紧紧盯着铁盘,预先打算轮到自己的时候选哪里下刀。
这时候的工作人员可没有什么服务至上的概念,排到她的时候,如果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的话,是会被扯到一边让她慢慢考虑的,让后面的先买。
“这里下刀,谢谢。”林玉珠指着一块还算有不少肥肉的肉块,抬眼冲五生笑了笑。
“好。”五生的笑容里带着些许腼腆。
农村只有承了别人大恩的时候才会说谢谢,林玉珠习惯性的礼貌用语反而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刀一划,又是一大块肉。
“两斤四两,两块八毛八。”
林玉珠挑挑眉,谈不上高兴,不过还是掏出旧旧的钱袋数钱。
米芯猪,说白了就是得了绦虫病的猪。
想象力再丰富一点,绦虫囊尾幼虫和虫卵在像米芯一样成群寄生在肉里,能让她恶心得吐出来。
所幸,经过长时间高温蒸煮,能吃。
她把一叠钱放在案板旁边,接过用稻草串好的肉块,笑着说了谢谢。
宋二嫂等林玉珠放好猪肉,笑眯眯地冲五生挥挥手,“我们先走啦,有空来我家做客哈~”
五生眼含笑意看了一眼和她站在一起的林玉珠,扬起笑容点头,“好!”
长得真好看,也不知道有没有对象。
第29章 蚂蚱市场
横街往里有条居民小巷,两人挑着担子往里走,已经有零零散散的人或蹲或站守着自己的摊位。
这里就是蚂蚱市场,地方不大,因卖货的窜逃速度很快而得名。
宋二嫂领着林玉珠找了个空位,扫了一圈,没发现相熟的人,索性把扁担放在地上垫着坐。
“说实话,我一点也记不起来那个五生,不过这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呵呵~”她美滋滋地掀开箩筐上面的麻布袋子。
林玉珠抿嘴轻笑,“我这也算沾了你的光吧。”
两人同坐一根扁担,方便聊天。
来这里的人都很低调,说话声都压着。
她是第一次来横街小巷。
刚才路过别人摊位的时候粗略打量过了,大部分是草药之类的,但她看见有两个摊位各摆了两大捆细竹子。
每枝一人多高,手指粗细。
摆摊的是两个中年妇女,身上穿得跟林玉珠一样破旧,正靠在一块悠闲地聊天。
竹子属于集体的重要物资,就算长在房前屋后也没有属于私人的说法。
砍的时候被逮到要拉去大队挨批,还要罚款扣工分。
巷子里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卖东西的人,摊位距离拉得比较远。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如果一有情况不对,抓人的时候不至于被投机倒把办的左手一个右手一个逮得很痛快。
又过了一会,来了几个青年男女,他们空着手进来,一进巷子各自找了个路段靠墙站着,不说话,只拿眼睛来回打量巷子里的人。
没过一会,一个四十左右,头戴解放帽,一身半旧中山装的男人进巷子的时候,不少人的表情从麻木变得充满希冀。
他从巷子第一个摊位开始看,有时候也蹲下来翻看,选中了几个摊位,低声交谈几句,摊主便挑着东西满脸轻松地走了。
林玉珠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这个中年男人俯身把细竹捆提起来掂了一下重量,点点头。
两方交谈了几句,两个妇女用禾杠两头插上竹捆挑了就走,脸上很是高兴。
宋二嫂扯扯林玉珠的袖子,凑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有些兴奋,“那个人下巴有个痣,应该就是我本家姐姐的亲戚!”
林玉珠点点头,心说果然还是有背景好啊....
看人家那气色,那派头,那身衣服,脚上的解放鞋,高调得仿佛不是在投机倒把。
当他背着手走过来,宋二嫂拉开热络的笑容,“荣富叔!”
廖荣富长得方头阔脸,眉骨突出,眼角向下。
扬起眉毛扫了两人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弯腰翻了两下箩筐里的山姜子。
“8分一斤。”他神色平淡地把手上的山姜子扔回去。
一听八分一斤,宋二嫂心里急了,点头哈腰赔笑脸,“荣富叔,我是河子口王兴财家的小女儿,是本家的春英跟我说你在这里收山姜子呢~”
明明说是一毛钱一斤,差两分钱,那可差太多了。
廖荣富站直了身子打量宋二嫂,脸上稍稍有了点笑意。
“哦,原来是自家亲戚,刚才没认出来。那你挑上东西送过去,跟我婆娘说按一毛算,知道在哪吧?”
这个女人单拎出来他是不认识,不过提到河子口的王站长,那他还是打过几回交道的。
“知道知道,春英跟我说过的。”宋二嫂连连点头,拍拍林玉珠的手臂示意她挑箩走人。
“那我先送过去,荣富叔要是有空来我家做客啊,很近的。”
“行,有空会去的。”廖荣富拍拍上手的灰尘,背着手又去了下一个摊位。
说的都是客套话,其实根本不知道住哪。
林玉珠跟着宋二嫂穿过巷子,又走了两条街,停在一处土坯房门口。
林玉珠仔细观察了一会,发现有人直接挑着东西熟门熟路往这里送。
“宋二嫂,你跟他们能搭上亲戚关系,去问问咱们下回直接送过来行不行。”
“嗯,我看他愿意卖我爹面子,我一会去说说。”
一开始她也没打算报娘家名号,不过一听少了两分就不得不抬出来用用。
她知道廖荣富不只待在罗田圩收东西,哪个乡镇逢集他就去哪,收货的仓库每个地方倒是固定的。
两人进了门,堂屋里头已经堆了好些东西,林玉珠暗暗打量了一番坐在桌子后面拨算盘的妇女。
四十上下,齐耳短发,满月脸,白白胖胖的。
外穿一件蓝卡其布对襟纽扣外套,里头那件内衬领子一看就知道是的确良衬衫。
宋二嫂笑容面前上前自我介绍了一番,廖荣富的婆娘停下手上的活,耐着性子和她寒暄了几句,答应了以后可以直接送东西到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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