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饮了一口茶,朗声开口道:“玉蕊娘子能否弹点......欢快的?”
宁扶蕊不想多事,睨他一眼,曲风从肃穆变成了激动肃杀的破阵乐。
就这两首,再多就不会了。
她又不是什么真的伶人。
刚还像被贬谪,如今却像上阵杀敌了!
祁元白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似乎一个不注意便会从哪个角落杀出一把刀来。
一曲毕,宁扶蕊朝众人微微颔首。
周惟卿身侧的一个同期拍拍手,笑道:“不愧是雪面修罗,不知今日可否一睹玉蕊娘子芳容?”
宁扶蕊刚想站起来,未曾想她坐得太久,腿麻了。
“......”
平时身边有越桃,好歹能搀她一下。
可今日,这里却只有她一个。
对面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宁扶蕊微微抬眸,目光落到眼前的月白色身影上。
剪裁利落的锦袍更衬托出他不染纤尘的气质。
他朝宁扶蕊递上一只手。
宁扶蕊怔怔地看了半天,那手洁净修长,指节清晰分明,只是手掌心上面似有斑驳的旧伤痕。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头顶,这个人似乎十分耐心,似乎认定她会将自己的手托付给他一般。
宁扶蕊缓缓伸出自己的手。
温热的触感让她眉心一动。
周惟卿静静看着她,墨发如瀑,眼尾绯红,峨眉翠黛,面庞轮廓深邃。
应该算是世人口中的美人。
她穿着朱砂色罗裙,露出大片雪白肌肤,两种极端的颜色相互辉映,艳丽到了极点。
宁扶蕊拉着他的手,稍微借了点儿力便放开了。
她眨眨眼,感激地看着他。
坦诚直率的目光让周惟卿一怔。
宁扶蕊缓缓撩开纱帘,来到酒桌面前,朝众人微微躬身。
紧接着,她淡淡地扫视了一圈。
这些应该都是普通人。
她的目光停留在祁元白身上,只见他腰间挂着几样风水卜算的器具,似乎与她是同行。
有点意思。
旁边一个壮硕的男子望着宁扶蕊,眼中浮现出沉迷之色。
他不禁感叹道:“玉蕊娘子果然生得一副好容貌,徐某敬娘子一杯!”
“谢谢,我不饮酒。”
她依稀记得两年前自己喝了一壶梨花白,结果把周惟卿给亲了,似乎把人吓得不轻。
此后她便痛定思痛,再也不碰这玩意儿了。
“不饮酒?”那男子放下酒杯,被她拒绝了也不气馁,乐乐呵呵地笑着,“也,也好!”
祁元白忽然站起来,走到宁扶蕊身前,仔细观察了半晌。
宁扶蕊挑眉望着他,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我见娘子额中发黑,近来似乎会有血光之灾啊!”
“谢谢郎君提醒,”宁扶蕊薄唇一勾,毫不领情道,“月事确实将近了。”
她的命还由不得别人来算。
“哎你这人怎么——”
宁扶蕊微微偏头,躲开了他伸过来想要指指点点的手。
气氛一时陷入胶着。
旁边和事佬一样的男子一把揽过祁元白的肩膀,递给他一壶酒道:“哎呀元白兄,今日咱就好好喝,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见有人替自己解围,宁扶蕊也没多说什么,准备坐回自己的位置照常打个瞌睡。
才发现周惟卿还站在那里。
“郎君,你在看什么?”
周惟卿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
他观察了许久,这女子气息绵长,步履轻盈,分明是习武之人。
她根本不是什么花楼中的乐伶。
“你是谁?”
宁扶蕊不动声色地笑望着他:“你又是谁?”
这番对话听在旁人耳中只觉得莫名其妙,可于这两个人来说,那便是针尖对上锋芒,隐隐有火山爆发之势。
宁芙蕊也看出来了,这几个男人根本不是来喝酒的。
一个两个措辞生硬支支吾吾,也不知来到这里要做什么?
门外忽然一阵骚乱,楼上似乎有人赤足跑过,有女子在高声尖叫:“阿蕊,阿蕊!”
宁芙蕊心下一紧,也顾不得与他斡旋,提着裙子便跑了出去。
花楼内华灯与窗外的月色两两相照,珠辉玉映,艳色氤氲。
分明是人间极乐之景,而宁扶蕊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要快,一定要快!
众人只见到一袭火红的罗裙飞入眼帘,一绝色女子正奔跑在楼道之间。
她还能感应得到符箓上游丝般的灵力。
对准一间厢房,宁扶蕊一脚踹开了那扇门。
越桃赤着身子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双手还捂着腹部的伤口,是宁扶蕊的保命符替她挡了致命一击。
“越桃!”
她连忙扯了榻上的锦被,堪堪将越桃包裹起来。
宁扶蕊想抱起她,可自身力气太小,只能将她托在怀里。
她焦急无措地说:“我这就带你去看郎中,这就带你去,你等等!”
越桃身上一暖,意识到宁扶蕊来了。
她单手抚上宁扶蕊的面颊,脸色苍白地朝她笑道:“阿蕊,我看清......他的模样了......”
宁扶蕊听到这话都快哭出来了:“你先别说了!”
“大胆妖女!”
身后的几个男人果然追了上来,推开门便见到宁扶蕊手足无措地想要搬动越桃的光景。
“你特么脑子有毛病就去治,”宁扶蕊听到祁元白说的话,内心白眼已经翻了上百遍,“先来个人帮忙啊!”
她怒目嗔视着眼前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子。
祁元白猝不及防被她一怼,结巴道:“帮,帮什么?”
宁扶蕊干脆不理他了,求助的眼神看着他身后的周惟卿。
她潜意识里对这个人有些印象,似乎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
他应该是个好人。
子时,刺骨的寒风从窗外吹进来,宁扶蕊穿着一袭薄薄的罗裙,站在医馆里瑟瑟发抖。
身旁忽然多了一件玄色披风。
宁扶蕊也不客气,顺手便接了过来:“谢谢。”
“周兄,这可是御赐——”
周惟卿朝身后的同期摆摆手,示意不用再说。
闻言,宁扶蕊转过身,只见身后那人不染纤尘的月白衣角,此时沾了星星点点的血。
鲜红刺目。
她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医馆的郎中便从内室走了出来。
见状,宁扶蕊一溜烟便跑了进去。
只见越桃坐在床榻上,用笔沾了墨汁,在纸上画着些什么。
见宁扶蕊来了,她便搁下笔,期期艾艾地望着她。
“怎么这样看着我?”
越桃摇摇头,嘴唇弯出个含羞的笑来。
“我还记得那恶鬼的样子,喏,给你画下来了。”
“我知道了。”
宁扶蕊默默拿过纸,她该不该说这色魔易个容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呢......
越桃盯着她身上的披风,神色愈加羞赧。
“那个,救我的那个郎君呢......”
宁扶蕊一听,心中了然,食指戳戳她的脑袋:“你个小没良心的,明明是我先发现的你!”
越桃视线越过她,直直望着周惟卿。
宁扶蕊没办法,只得顺着她的眼神看去。
几个大男子站在门口结结巴巴,祁元白挠挠头,歉疚地看着两位少女。
宁扶蕊默默咬着后槽牙,一看见祁元白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怎么会跟这种人做同行!
“几位官大人都是来查案的罢。”
宁扶蕊不想拐弯抹角,一句话便说出了他们的目的。
几个男人见她这么一说,也不好再藏着掖着,道出了来意。
思绪转动间,宁扶蕊计上心来。
她眼波流转,柔着声音道:“今日多谢几位官大人相助,如今楼里的姐妹被那色魔吓得人人自危,小女子实在也是没有办法了,希望各位郎君能助小女子一把......”
她要与这些人合作,引出那个色魔。
祁元白心下虽然还是有些怀疑,可碍于周惟卿在不好发作,只得暂且作罢。
徐儒林拍了拍胸脯,向两位少女保证道:“二位娘子放心,只要肯配合我们查案,那离侦破这案子也不远了!”
她与他们详细地说明了心中的计划。
周惟卿戴着面具,宁扶蕊实在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这人她肯定见过!
好想将那面具摘下瞧瞧。
“不知这位郎君怎么称呼?”
宁扶蕊直直望着周惟卿,从容问道。
周惟卿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太过暧昧,便又替自己另起了个字。
只听他嘴唇轻动,声音温润清朗:“鄙姓周,名无意。”
不是周惟卿。
宁扶蕊心中稍感失落,可身边的少女眨巴眨巴着大眼睛,好像要将这周无意看出个洞来。
这小没骨气的。
“今日天色已晚,几位官大人先回去罢,我陪着她就好。”
徐儒林面色一凝:“可这色魔头一次没有得逞,我们怕他不会善罢甘休啊!”
意思是他们今日便呆在这了。
说来奇怪,这色魔一次也就害得一人,这也是宁扶蕊没有立刻赶回福绣楼的原因。
宁扶蕊点点头,歉意地说:“那便麻烦你们了。”
她陪着越桃在医馆歇息了一夜。
第二日清早,她理了残妆,趁众人还在睡觉,悄悄出了门。
今日她约了一个人。
刘期归看见宁扶蕊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
她竟已长成这般标致的模样了。
在大胆奔放的胡裙衬托下,少女的身段愈发窈窕玲珑。
如瀑的黑发都被她扎成一束高马尾,露出洁白优雅的脖颈,更显得她整个人艳丽却不艳俗。
“两年未见,娘子变了许多。”
宁扶蕊一双眸子巧笑嫣然,眼底似有华光流转。
美中不足的是,她手中握着一大根烤羊腿。
她朝桌子对面儒生模样的男子略略一笑,回道:“刘郎君也变了许多。”
她还在汴京时,曾资助过这个穷困的书生。
如今人家龙门一跃,竟成了那大理寺卿。
半年前他托柒柒找到自己,说是要好生答谢一番,彼时宁扶蕊还在伊州与北狄契丹周旋,所以才一直耽搁到现在。
她正好也有些事情要问。
就着一壶薄酒,几碟好菜,二人忆昔抚今,好不畅快。
周围的食客纷纷侧目。
只见少女如花般的姿容,外罩一身鲜艳夺目的红色纱衣,金银纹饰点缀其中,隐约还能瞥见细嫩肌肤。
这又是哪个楼里跑出来的乐姬,竟如此大胆,白日青天当众与男人交谈?
千鸿正与周惟卿坐在二楼喝茶,听得楼下的声音,二人俱是一愣。
千鸿见是宁扶蕊,微微拧眉,她这时不应该在伊州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周惟卿的话语听不出一丝情绪:“怎么,你认识她?”
千鸿扯出一抹生硬的笑,眼神闪烁地应付了一声:“不算熟。”
修长的指甲微微掐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
她讨厌宁扶蕊。
讨厌宁扶蕊身上散发出来的光与热。
她还在勾栏里的时候,日日像条狗一般讨好别人,在暗无天日的贫民窟里艰难求生。
凭什么宁扶蕊那么轻易便收获了众人的喜爱。
她恨她的自信,恨她的从容不迫,恨她所表现出来的每一样特质,所有的一切都衬得她是那么的不堪!
她端起身前的茶,不料手一时没拿稳,滚烫的茶水洒在了衣裙上。
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宁扶蕊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寻声看去,只见千鸿坐在周无意对面,擦拭着身上的茶水。
宁扶蕊睁大了眼睛。
女子身形娇小,穿着翠蓝丝质上襦,雪青色的齐腰袄裙,模样端庄,梳着双髻。
察觉到楼下望过来的目光,擦拭茶水的手一愣,朝宁扶蕊看去。
柔媚的眸子泛着潋滟清波,直看得人心荡漾。
宁扶蕊按耐不住心下激动,真的是千鸿!
她朝千鸿挥挥手,笑得露出了八颗整齐洁白的贝齿。
周惟卿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茶杯,垂下眸来,遮住了眼里那点零星的光。
昨日他尚还不敢确认,今日看她浓妆尽去,素面朝天,脸上也未蒙面纱。
当真是宁扶蕊。
她为何忽然出现在扬州,又为何伪装成花楼里的乐伶协助他们查案?
千鸿知道他这副模样就是在忍着什么,不住开口问道:“郎君怎么了?”
他喝了口凉茶,不留情面地开口说道:“别叫我郎君。”
“郎君也认得她么?”
周惟卿目含警告地凝了她一会儿,语气仍然平淡:“都说了莫要叫我郎君。”
千鸿被凶了一下,瞬间有些瑟缩,几息间便换成一副讨好的模样:“好啦,周郎莫气,千鸿知道了。”
周惟卿一闭上眼,脑中全是少女一声声娇俏的郎君,板起脸微嗔的模样,凝神思考的模样,柔情似水的模样……
看着她与那刘期归攀谈甚欢的样子,心下泛苦,原来她与谁都是这副模样。
可怜他像个春闺怨妇,还想着等她回来见他。
看她攀谈了半天,竟是离了座位,要上来找千鸿。
周惟卿心中强烈悸动,不知以何面目对她。
还好过来时戴了面具。
御史台作为国君的耳目,行事必须隐秘低调。
“千鸿,原来你来扬州了?”
“嗯,为何周郎君也在此?”
周惟卿在桌子底下笃笃敲了两声,暗示千鸿不要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是我远房表哥,我此来扬州便是投靠他的。”
宁扶蕊来回望着他们两个,一时有些好奇。
“周郎君是个好人,你若是投靠他我便放心了。”
千鸿应付地笑笑,心下愈发不是滋味。
待宁扶蕊走后,千鸿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知道他与宁芙蕊一定关系匪浅。
“我与她是在伊州相识的,都在同一个主子底下做事,总归,是不算太熟的。”
说罢,她仔细观察着周惟卿的神色,她胡诌了一段,将宁扶蕊当作宁家军领袖的事隐去。
周惟卿眸色一动,很快又将它隐藏地很好。
他微微颔首,暗自摩挲着宁扶蕊旧时给他的香囊。
他说不清如今是何感觉,忍不住自嘲地想,许是矫情自饰太久,竟连自己也看不清了。
大梁没有宵禁,宁扶蕊在福绣楼办完事后,因着终于有人来帮忙了,自己得了空,便一个人去逛扬州的小吃街。
她坐在冷饮店门口,吃着冰酪,一时吃得不亦乐乎。
身边覆下一个高大的影子,她侧目看过去。
原是周无意。
“大晚上跑来吃这些东西,不凉么?”
宁扶蕊摇摇头,吃得更欢了。
她吃着一口冰酪,一边开口问:“周郎君可是扬州人氏?”
周惟卿摇了摇头,一抹苦涩在舌尖绽开:“我自汴京来。”
宁芙蕊点点头,神思怅然道:“说起汴京,我有几个朋友也在汴京,不过我好久没回去了。”
“不回去看看?”
宁芙蕊摇摇头,叹了口气:“我还有事情要办呢,暂时还回不去。”
扬州风水养人,她才来两个月,便想一直留在这里。
她拿起一本风土人情志,想要继续打卡下一个地点。
周惟卿毅然将手盖了上去,不容置喙道:“本官久居扬州,熟知风土人情,不如本官带玉蕊娘子转转?”
宁扶蕊心下奇怪,她如今可还是福绣楼的乐伶。
这些深受儒道影响,清高廉洁的士大夫都不介意她身份的么?
不过既然他本人都已经发话,宁扶蕊便不想再纠结下去了。
听闻扬州有一家桂花酿,一碗难求,神仙见了都眼红,她其实挺想尝尝的。
走了一会儿,周惟卿垂眼看去,倏然瞥见纱罗下的白腻。
心头一动,他地给少女披上了一件外衣。
宁扶蕊心中更奇怪了。
只听他轻咳一声:“夜里冷,多穿点。”
宁扶蕊转了一大圈,手里摞着的东西越来越多。
周惟卿也好不到哪去,连身上都挂满了她买的东西。
“这个给柒柒,这个给……”宁芙蕊拿着排队排了半个时辰的赤豆莲酥,嘴里不住地念叨。
周惟卿轻轻开口:“这个给谁?”
“唔……”宁芙蕊想了一阵,“这个给我一个爱吃甜的朋友。”
她依稀记得汴京那个白衣少年喜欢吃甜的。
那时候,她时常会买一些糕点回来分给他吃。
周惟卿眼中的坚冰慢慢融化。
“周郎君喜欢吃甜的吗?”
“......”
周惟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半晌才低低应了声嗯。
宁扶蕊吃起糕点来,粉颊微鼓,眼中似有星星点点的俏皮笑意,使得他的心中愈发柔软。
“说起来你跟我汴京那位姓周的朋友还挺像的,”宁扶蕊顿住了脚步,“而且你们都是汴京来的,该不会......”
宁扶蕊的脸慢慢朝他靠近,扑闪着大眼,狐疑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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