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以为是地以为,将自己的爱意全数奉献与她,她便不会这般痛苦了。
可她却依旧十分痛苦。
她一直以那副云淡风轻的面目示人,用大海般宽敞的心胸接纳了他所有的怪异与狼狈。
她心软,又热爱世人。
巴霞县的县民那样讨厌她,可她还是在地动前,一家一家地去敲门,执着地疏散民众。
到最后,还要冲进废墟里救人。
她与他相扶数年,从来没跟他道过一声苦,他便以为她永远拥有这样的热情。
如今她累得走不动了,却依旧不喊不怨,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着他休息。
他晃神想着,直至她面颊上的水光唤回了他的神智。
泪珠在寂静的黑夜里悄然滑落,随即埋入她纤细的脖颈。
他不禁又去想,她到底这样哭过多少回了?
无人知晓。
心中逐渐泛起痛意,痛彻心扉。
沉默半晌,他径自敛眸,只听房间里响起最后一声低喃:
“对不起……”
第二日,绿意盎然的枝头蕴着春露,宁扶蕊坐在妆奁前,仔细穿戴好一切。
这是她第二次穿得这样隆重。
醒来时,她还听管家说,周惟卿去送绛霄上学了。
听罢,她眼中暗自闪过一丝庆幸。
还好他不在,她如今的情绪才能这样安定。
她仔细抿了口脂,脸上没了旧日的灵动,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到极致的庄严肃穆。
她拿过书案上的直冤状,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带了出去。
院子里的花开得繁盛,春光灿烂。
今日实在是个好日子!
宁扶蕊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眼中留恋不已。
她多想拿个手机拍下来,这样回到家就不用怕忘记了。
直到身前的马嘶鸣一声,她方回过神,定定垂下眸子。
不能再想了。
少女干脆地转过身,上了马,直直朝宫门方向行去。
这厢,绛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今日是要上学的一天。
她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的手,问周惟卿道:“先生,你和姐姐真的成亲了吗?”
周惟卿想起宁扶蕊头上罩的红盖头,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点点头。
“哦,那先生有没有背姐姐过桥?”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家乡里见过的成亲仪式。
周惟卿微微一怔:“过桥是何意?”
她兴奋地手舞足蹈:“唔,在我们那儿,成亲的时候都要背新娘子过桥,这样,日后她在夫家过的人生才能够无风无浪,一帆风顺!”
周惟卿温柔地弯了弯眉眼,低声道:“这样啊……”
他停住脚步,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眼中是春风化雨般的笑意:
“还没有。”
皓日当空,宁扶蕊穿过熙攘的街道,只见远处嵯峨的殿堂楼阁旁边,赫然放着一个赤红的登闻鼓。
她静静来到宫门前,下了马。
周围的人都好奇地朝她望了过来。
只见她手中捧着一个木盒,脸上神情淡然自若。
两旁的侍卫对视一眼,都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不凡的气质。
头顶是青天白日,她的眸中一片清明,端直的身姿犹如一把出鞘的惊世之剑。
众人一时看得目不转睛。
清净的大殿外,宁扶蕊挺着脊背,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她的肩上似乎肩负了很重的责任,使她的步伐变得很慢。
回光返照的日子马上要过去了,她微微喘着气,耳边还能听见自己的膝盖嘎吱作响,身体各处隐隐开始发疼。
她抬眼望去,还有一半的台阶……
她咬咬牙,继续缓步前进。
系统一定要给力啊,多撑会儿!
一步,两步……
她不知疲倦地走上一个个台阶,额边沁出了细密汗水。
宫门外的民众都为她摒住了呼吸。
“她是谁啊?”
“不知道……”
杂七杂八的议论围绕在她的耳边,宁扶蕊望着最后的几步台阶,叹了口气。
她双手一直捧着盒子,如今两臂也变得无比酸痛。
她猛然憋了一口气,一举踏上了最后一个台阶。
“她可是要击鼓?!”
宫门外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人的脸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她这模样击得动么?”
宁扶蕊汗湿脊背,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她将盒子放在身旁,弯腰拾起了放在地上的两个鼓槌。
鼓槌似乎好久没人用过了,上面的尘土呛得她咳嗽起来。
嗓子眼里泛起一股巨痒,她又只得放下鼓槌,捶着心口咳嗽了半刻。
那个动静像是要把浑身的器官都给咳出来。
而宁扶蕊的内心却没表面那样平静。
她在心底欲哭无泪地嚎着——早知道,出门前先喝点水了!
“她到底要不要敲?不敲我就走了!”
“哎——还是算了吧!”
“又拿起来了又拿起来了!”
她平复好呼吸,又将那鼓槌拿在手上。
鼓槌是实心的,十分有分量,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只见她卯足了劲,用鼓槌敲击鼓面,宽大的鼓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青年极目望向天际,很快,他的头发上也落了几粒晶莹的雪。
他拢袖朝宫门方向走去,轻淡的身影逐渐隐在雪中。
咚咚——
咚咚——
厚重低沉的鼓声极富规律,从耳膜处传来的韵律震动在众人心间,似乎在无声地哀诉着什么。
宁扶蕊握着鼓槌的双手颤抖着,两臂被震得有些麻木。
宫门内来了一位蓝袍侍卫,他腰间挎着一把长刀,拂袖站在几尺外,肃声道:
“来者何人!”
宁扶蕊撩袍跪下,双手托起木盒,躬身朗道:
“臣女乃镇国大将军宁侑之女宁扶蕊,负屈含冤数十年,今得其证,特此替父击鼓伸冤,劳烦大人代臣女传达!”
按照法律,她应该先说她是周惟卿的妻子,而后再自报姓名。
可是她就想任性这一回。
她不需要以任何权贵或者附庸的身份来傍身或者威吓他人。
她现下只是一个宁家人,替宁家伸冤的人。
当这禁忌的姓氏从她口中说出来时,围观的众人即刻吓得后撤几步,就连侍卫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蓝袍侍卫微微提刀,道:“那你可知击登闻鼓者,无论有无冤情,需先廷杖三十?”
宁扶蕊心下一跳,恭敬道:“臣女知道。”
周围上来两个侍卫,沉默地将她架起,越过宫门,来到殿内。
两个红衣侍卫侧目望了她一眼,心下诧异。
这样轻的身子,能受得了那三十仗么?
宁扶蕊被带到殿前,垂着眸子没说话。
新皇此刻还定定坐在御书房,身旁坐着焦心的长公主,身前还跪着一个青年。
李沅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心下同样焦急。
他抿着苍白的唇,望着跪在地上那人,竭力平静道:
“都不许去。”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他崇尚法治,如今还在梁帝丧期不能更改年号,那大梁还是大梁。
大梁法规上规定了击鼓者须廷杖三十,便无论是谁,都必不可免。
周惟卿袍子上还沾着雪,只听他一字一句道:“臣愿与她一同受罚!”
李沅摇摇头,他自己也坐不住,干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不是罚。”
廷杖三十,是规矩,亦是她的决心。
若要向天下证明宁家有冤,必须要先拿得出决心。
所以这三十杖,她须得一个人受着。
一杖都不可分,不可少,不可避。
太监还在内殿观察着情况,他这边已经请来太医了。
只见他仰头看向书房外,低声道:“今日这雪下得是有些大了。”
宁扶蕊看着那有她手臂粗的杖子,咽了口水。
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冷眼望着大殿内的人。
她的身旁站着零零散散的几个年轻的官员,对面似乎有两位史官在提笔记录,
她又望向正中央的空位,李沅还没来。
周围好安静,她好饿啊……
太监挥着拂尘,尖声道:“来了就开始吧。”
宁扶蕊褪去外袍,只剩两件单薄的里衣。
她缓慢地闭上双眼,两个侍卫分别站在她身旁,高高举起手上木杖,重重地落在她的背部。
太监睨了两人一眼,侍卫背后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这样单薄的身子,怎么打都会重伤吧?
击打皮肉的声音是沉闷的,宁扶蕊当即便疼出了眼泪。
可当她奋力抬起眼皮,看到面前那两位史官时,眼泪又生生给憋回去了。
不行,回家再哭!
她直挺着脊背,身姿如松如竹,咽下喉中翻涌的血气,冷着眸子直视前方。
还好她旧时习过武,体内还尚存一缕真气。
长公主听着殿内传来的计数声,眼眶不住泛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伸手扶上李沅两臂,颤声道:“还要打多少下呢,啊?”
煎熬的计数声还在继续,周惟卿紧紧咬着下唇,跪在地上,沉默地数着。
十三……十四……
他的双手紧紧蜷握成拳,心中忍不住阴暗地想,还好没让赵旻澜那样轻易地就死了。
他要把她今日所受之痛苦,千万倍地加诸在赵家人的身上。
宁扶蕊从没觉得时间能过得这么慢。
她脑袋有些昏沉,感觉到自己整个背部已经皮开肉绽。
铁定要留疤了,不知道那人见到她,会不会又要掉金珠子……
周围的众人都纷纷转头,不忍心再看。
她紧紧地咬着牙关,脸上血色褪尽。
太监蹙着眉,心中也在默默祈祷,此人心性坚韧至此,疼到这种地步还在坚持不求饶。
寻常犯人不过五杖便开始惨叫,而今二十杖过去了,这个女人依旧一言不发。
看来,这便是身为将门的骨气!
终于打到最后一杖,宁扶蕊好像在一片模糊中看到了她太奶。
怎么她太奶还戴着冠?
“阿蕊!”
宁扶蕊神智不清地朝那人笑笑,随即被人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清苦墨香充斥鼻翼,宁扶蕊微微阖上眸,原来不是她太奶,而是周惟卿啊。
她气若游丝,手臂也没了力气。
可察觉到那人身体上的颤抖,她还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拍了拍他的背,轻道:
“我没事呢……”
长公主似乎也来了,在她身旁哭喊着什么,可是她耳鸣有点听不清,只觉得有些吵闹。
背后传来一阵剧痛,汗与血交织在一起,加倍的疼痛令她快要晕厥。
还好受完这关,后面都是走程序,就不用她再出面了。
太监拿过她提供出来证据,恭敬地呈给坐在殿上的李沅。
他随即打开木盒,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封直冤状。
旧时她与他通书信时,那字迹便有些歪扭,格式也不大正确。
现下这封直冤状,字迹工整无错,看得出是她精心写了很多遍的。
上面字字泣血,情真意切。
在写到受害名单时,那字体便由墨转赤,暗红色的血书将她伸冤的决心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将直冤状递给了太监,又翻阅了宁侑与其妻子所写的家书。
心中不禁涌上深切的哀痛。
看他久久不能释怀的模样,太监又善意提醒道:“陛下,这下面还有呢!”
太监按上木盒的暗格,霎时弹出几张泛黄的羊皮卷来。
李沅蹙着眉,手指微颤,又将那羊皮卷翻开来看。
周围的官员多了起来,垂着脑袋,敛着目,心下诧异得不行。
李沅越看脸色越黑,他捏着羊皮卷,清嗓漠道:“宁扶蕊,你可知错?”
宁扶蕊虚虚地推开了周惟卿。
第139章 等得太久 (500收加更)
她紧紧咬着下唇,颤抖地挺直了脊背,恭声问道:“臣女一生光明磊落,不知该当何错?还请陛下赐教!”
因为忍着身上剧痛,她每一句话的尾音都带着颤。
周围的人都在等李沅发话,温润的人生起气来都是这般不声不响,又让人心中有股压迫力。
若是她冒犯了这位新帝,新官上任三把火,血溅当场都是有可能的。
沉默萦绕在大殿内,只有李沅头上的九旒冕还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只听他沉下眉眼,缓道:“……你可知,朕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你让朕等得太久,此为一错。”
此言一出,众人皆懵!
宁扶蕊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不过她一笑,面色瞬间又惨白了不少。
胸腔发出震动,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笑着笑着就咳出了一大口血。
长公主不禁睁大双眸,想赶紧上去扶她,可宁扶蕊却用尽肘关节的力气,推着她,拒绝了她的搀扶。
“看你今日心诚,朕便不再追究,此羊皮卷翻译后交由提刑司再审。”
他挥了挥手,道:“都退下吧。”
因为还要审查,宁扶蕊要被暂时押入天牢。
不过李沅贴心地给她安排好了最好的一间,上面床褥被铺应有尽有,还给她派了一个太医替她疗伤。
众人都退下之后,宁扶蕊便彻底晕了过去。
待她再一睁眼,她便被人翻了一个面。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她稍微动了动手,周惟卿便牵起她的手,附在她耳边道:
“上过药了,莫要乱动。”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还带着点艰涩,宁扶蕊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她如今没力气转头看他,便轻笑着问:
“你哭了多久啊?”
周惟卿不说话了,只是攥着她的手,给她输送源源不断的温暖。
他的发丝有些缠绕在她的手上,像是诉不尽的绵绵情意。
“我背上是不是很恐怖?”
他哽着喉咙,半天没有说话。
沉默半晌,他只轻轻俯身,在她背上亲吻,以此表达自己的意思。
宁扶蕊穿的衣服很薄,所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干涩的两片嘴唇印在她背上的动静。
对于这种行为,她只能报以无奈一笑。
她吸了吸鼻子,又道:“周惟卿,我饿了。”
“你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
他轻声道:“带了。”
他托起宁扶蕊,在她身后的墙边垫了一块厚厚的毛毯,让她能轻松靠在毛毯上。
这下她终于能看见他的模样了。
他此刻散了冠,头发凌乱,面上也带了些炭灰。
她止不住唇边的笑意:“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他浓密的睫羽敛着眸子,一副乖巧无辜的模样:
“我回家做了粥,但碗被我打破了。”
他把手上被碗刮到的伤痕摊给她看,而后又说:
“然后听太医说你醒了,实在来不及,我便到外面买了些面食。”
“他说他要给你擦药,我不允,便把药拿了过来,可它滚到了地上,我又翻找了一阵……”
他愈说愈委屈,到最后只抬起一双墨眸静静望着她。
宁扶蕊伸出手又将他揽在怀里,笑道:“傻子。”
他不敢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只能轻轻靠着她的肩头。
她静静地开口道:“你是故意的么?”
周惟卿身体一僵。
她心里发苦,却轻轻淡淡地开口道:“这又让我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呢?”
听罢,他心中一动,又往她肩窝蹭了蹭,头发撩着她的脖颈有些痒。
他听见自己用恳求的语气,低声同她道:“那便不走了,好不好?”
宁扶蕊不回答了。
“我要吃面。”
周惟卿心知她无法回答,眸色转暗,伸手拿过食盒上的一碗面,用筷子挑起几束,慢慢地喂她吃着。
宁扶蕊在心中默默倒数着最后能与他相处的时间。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两个侍卫走了过来。
他们先是恭敬地朝二人一拜,随后俯身道:“劳烦请二位随我们走一趟罢。”
宁扶蕊动了动脊背,霎时疼出了一声冷汗。
周惟卿已经束好冠了,他站在宁扶蕊面前,屈膝躬身道:“我背你。”
“谢谢。”
她毫不客气地攀了上去。
外头下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她的脸上。
从天牢出来后,到朝堂还有一段路。
她有幸听到了宫门外许多人哭闹与叫喊的声音。
其中有一个声音特别耳熟,她思索几瞬,原是赵家那几个女人也来了。
特别是那个大夫人,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宁扶蕊一时心中有些感慨。
她听柒柒说,那年宁家女眷被迫赶赴刑场时,无一人哭闹。
她娘更是如同一个无事人一般,冷静平稳,出门前还穿上了诰命服。
她不开口,不辩解,甚至她在死前,脊背还是直挺的。
宁侑远赴边疆,她便是宁家唯一的支柱,端的是宁家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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