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觉答案模棱两可,但宁扶蕊到底还是替他算了一卦。
她掏出自家祖传的三枚钱币,认认真真算了起来。
卦象一起,宁扶蕊哑然。
他虽然命硬,但命中劫数繁多,按理说一个正常人一生也就那几个劫数。
他这简直算是数之不尽。
上次系统给她算到的天水煞还算小的了。
她双手微微颤抖,逃不过周惟卿洞察秋毫的眼睛。
赵褚林捡他回来,该不会就是看中他命硬,将赵府所有人的劫数全转到了他身上?
宁扶蕊眼中漫上几许悲凉的意味。
她用笔墨沾了朱砂,画上几道消灾符,这样勉强能替他挡掉几个。
“郎君命中有大劫数,这几道符贴于床头可消灾挡祸。”
最根本的方法还是远离赵府,但宁扶蕊不知道该怎么说。
阳光穿过树叶,在少女身上洒落细碎的光斑。
她真诚地望着周惟卿。
“郎君脸色似乎不太好,我这还有一个香囊,可以舒缓安神,也送给郎君了。”宁扶蕊从腰间取下自己的香囊,递给他。
鼻尖又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丹桂香。
周惟卿看着这个香囊,一时竟有些恍惚。
那日是她救了他。
他手指微蜷,心口发热,似乎犹豫着该不该接。
似乎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宁扶蕊又开口说道:“我不要郎君什么报酬,我希望能与郎君结交。”
结交这个词对于周惟卿来说过于陌生,他不禁咋舌。
突如其来的示好,她到底……
宁扶蕊从小是个热心肠,着实不忍他一个人呆在那个狼窝虎穴般的地方。
若她继续袖手旁观,周惟卿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看着他错愕的模样,宁扶蕊一时觉得有点好笑。
带着笑意的眸子洋溢着明媚的清辉。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周惟卿心中所有尘俗卑猥的阴暗心思霎时变得无所遁形。
他唇齿发烫,竟说不出答应的话语,半晌只点了个头。
宁扶蕊松了口气。
送走周惟卿,她干脆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身心俱疲。
方才那一卦耗费她太多心神,她这几日都不能再轻易卜算了。
这时,柒柒托着一碗冰粉从楼上走下来:“阿蕊可知,再过半月便是万寿节了,届时圣上会携家眷亲临东华门与民同乐呢!”
宁扶蕊仔细听着,心中隐隐有个计划萌芽。
如今当政的是当年与赵家合谋的二皇子。
既是他的万寿节......
她这不得送点儿“薄礼”聊表心意?
半月后,街市之中百姓摩肩擦踵,商铺里外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派繁华的盛景。
宁扶蕊悠哉地坐在东华门下的胡饼摊吃着胡饼,望着城门上年近中旬的梁帝,心中不禁冷笑。
托长公主的福,万寿节前夕,她悄悄溜入宫中,与柒柒置换了东华门烟花大会的烟花。
城门上的梁帝望着楼下流连百姓,心中倍感欣慰。
此时,一束烟花从远处高台升起。
灿烂的星光顷刻洒落人间,金红色的烟火交织出一篇篇华丽的盛世凯歌。
远处隐约有乐伶的歌声,为这太平盛世又平添了几分袅娜的姿彩。
渐渐的,有人发现不对了。
只见那烟花中原本祝寿的诗句被替换了。
“怎么回事?”
肃杀的破阵曲自高楼上接连响起。
梁帝呼吸凝滞,死死盯着那高空中绽放的字眼。
——古坟埋冤血空沥,西风年年土花蚀。
——我恐精忠埋不得,白日英魂土中泣。
——请将衰骨斲苔痕,献作吾皇补天石。
城中百姓议论纷纷。
梁帝眸中冷了下来,只听他缓缓喝道:“是谁!”
方才还与他谈笑风生的太常寺卿刘善站在一旁,面色发紫,双腿抖如筛糠,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
“陛下息怒啊,臣,臣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他一跪,周围的人哗啦啦地全跪了下来。
天子盛怒,在场之人感觉如临大敌。
周围呼吸声愈来愈沉。
此时,大监终于反应过来,望着周围的侍卫,尖声喊道:“还愣着干甚,快去停了那烟花!”
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梁帝的脸色更是黑得像锅底。
这幕后之人明显精心准备过,而且目的明确,就是奔着他来的。
他这位子,怕是要坐不安稳了。
翌日,赵褚林敛手站在御书房内,他不禁拿起手帕拭汗,分明是深秋时节,可今日似乎格外闷热。
昨日连夜处置了太常寺一十九人,搞得宫内一时人人自危。
“爱卿们没什么好说的么?”
梁帝坐在帘后,一副憔悴的模样。
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宁扶蕊躲在梁上屏气凝神地听着。
她只是小小试探了一下,没想到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应。
驰骋官场大半辈子的赵褚林此时颇感有心无力,上一次让他如此狼狈之时还是那年。
平白无故,六月飞霜。
见众人都不答话,梁帝又缓缓开口问道:“郭相以为如何?”
察觉到那位蕴含着威压的目光,被点到名的郭鸣呼吸一窒,冷汗涔涔,连那滚圆的大肚腩都惊得颤了一颤。
他余光瞥向赵褚林,心中暗啐:这个时候了,这老东西莫非还想置身事外?
谁不知道你赵禇林都做过些什么!
他扬了扬袖子,朝梁帝一拜,低眉顺眼地回复道:“我想赵中书比本官更清楚。”
手伸得太长,总归得遭些跟头的。
第9章 蛛丝马迹
赵褚林一张刻薄削瘦的脸,花白的胡须下藏着尖尖的下颏,眉目间蕴着深重的寒气。
他微微扭头看着郭鸣,心中发笑,他们两家早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东扯西扯又有什么意义。
“许是伊州还有宁家余孽未清......”
此话一出,梁帝一拍龙椅,怒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从前宁家便是他的心腹大患,如今北狄大军压境,西北岌岌可危,这个时候告诉他,余孽未清?
赵褚林身形一颤,险些就要跪下,他急忙拱手道:“陛下息怒,臣已着人调查此事。”
“不过,”他身躯轻颤,不可置否地说道,“无需老臣再动手,北狄大军将至,即便真有余孽,大抵也是掀不起风浪的。”
梁帝抬起眼,定定看着他。
君君臣臣十几年,他竟有些看不透这人了。
这厢,宁扶蕊探听到了重要的信息,心中却喜忧参半。
窗外乌云沉沉,一道惊雷劈过,瓢泼的大雨卷携着无尽的苍凉舔上栏杆,搅散了屋内沉闷的空气。
可赵褚林今日这一番话,又实打实地将宁扶蕊踢入另一个更沉闷的屋子里。
顾不得下雨,她跑了几家酒肆,随意扯了几个人来问。
“若北狄真的打来,这伊州便是第一个遭殃的!”
“哎,只怪这北庭节度使不是个会干事儿的,几年前连弃沙、西二州,换在旧时,早就——”茶客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可不是么,上面那位还没一点儿表示哩。”
“若不是他那懦弱举动,北狄又怎会如此猖狂?”看客义愤填膺地重重掷下茶杯,朗声道,“换成我,我会誓死守城,绝不容那宵小......”
她十分忐忑地开口问道:“大哥,您猜这仗何时会打?”
“哎哟小妹,战争这事儿,可说不准!”
那看客见她失望的模样,又继续往下说:“若真想知道,还得去伊州看看。”
宁扶蕊脸色发白,紧紧抿着嘴唇,心里愈发风雨飘摇。
“不过姑娘你还是别去了,边疆那么乱,只要乖乖呆在家中,总是打不到汴京的!”
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线索,她怎能轻易放弃.....
她得算一卦。
冒着瓢泼大雨跑回自家卦铺,豁然瞧见室内坐着一道清癯身影。
周惟卿又来了。
怎么每次她一搞事,这厮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此时宁扶蕊浑身湿漉漉的,额头上还滴着水,站着的那个地方瞬间积了一滩水渍。
两人目光交错,周惟卿头一次见她如此狼狈,不禁错愕地看着她。
乌沉沉的眼眸望得宁扶蕊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郎君又来了,”宁扶蕊关上门窗,赶忙生起火盆,室内顿时温暖起来,“今日想卜什么?”
身后人并未说话,却伸手递给宁扶蕊一件披风。
她身形一顿,奇怪地瞅着那件披风。
青竹色的锦袍,看起来质感极好,是少年人才能穿出来的疏朗清贵。
“谢,谢谢。”
宁扶蕊有些不知所措,伸手接过了他的披风。
墨香混合着书香,残留着些体温,总归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脑中灵光一现,不若先问问他。
“郎君可知,照如今这个形势,北狄几时会发兵?”
她要赶在北狄攻来之前,找到残余的宁家旧部。
况且当年宁侑在边疆死得蹊跷,找到旧部或许便能获得新的线索。
室内泛着暖意的灯光使宁扶蕊两颊泛起淡淡的粉色。
“为何问这个?”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少年的面庞似乎变得十分柔和,纤长浓密的眼睫横斜出来,扫得她心软成一片。
不过宁扶蕊再心软也不可能跟他说自己要去找宁家旧部,便敷衍道:“你就说是几时。”
神色龃龉,她有心隐瞒。
“娘子高看周某了,”他扯出一抹淡笑,“不过在下曾听家中长辈论过,如今只是局势紧张了些,况且南疆战事未定,圣上不敢贸然开打。”
“再怎么样,约莫都要等到明年开春了。”
一语毕,周惟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宁扶蕊。
只见宁扶蕊缓了一口气,神色却依旧凝重。
如今是八月中,虽然离明年开春还有四个月的时间,不过,除去来回车马,给她的时间也不算充足,她要即刻启程。
二人沉默半晌,宁扶蕊从腰间取下一个葫芦酒壶,率先开口道:“我今日在酒楼打了盅梨花白,郎君要不要喝点儿?”
是时候要跟这少年道别了。
周惟卿不饮酒,便摇摇头,宁扶蕊也不好说什么,打开盖子便“咕咚咕咚”地饮了起来。
她没什么酒量,不一会儿便醉了。
“郎君今日来是想卜什么来着?”
听到这句话,周惟卿喉结微动,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刚从崇文馆散学,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她卦铺门前。
他实在说不出口:“在下......”
室内忽然沉寂下来,宁扶蕊望着他玉雕成的侧脸,也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泛起几分怜惜。
宁扶蕊将酒葫芦举到他嘴巴前:“这酒滋味甚好,郎君真的不尝尝?”
周惟卿仍是不为所动地摇摇头:“不尝。”
宁扶蕊干脆收了酒壶,单手擒住他的肩头,整个人倾身凑上前去。
“真的?”
望着眼前倏然放大的一张脸,周惟卿有片刻的怔愣。
她脸上蒸腾着微醺的酒气,丝丝缕缕尽数融进他的鼻间。
他被宁扶蕊身上的酒气烫得头脑发晕,不禁伸手伸手推了推她。
太近了。
只见他的嘴唇吐出四个薄情的字:“娘子自重。”
宁扶蕊装作没听到,凑得更近了些,几乎与他鼻尖对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错。
窗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轻轻敲打着窗户。
周惟卿心头也像被雨淋了似的,挤成一团,粘腻潮湿。
宁扶蕊还犯着迷糊,心中只剩一个念头——他长得好漂亮。
她忍不住闭上眼,在他脸颊上极轻地一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周惟卿颤抖着嘴唇,脑中“嗡——”地一声,心绪瞬间炸成团团烟花。
宁扶蕊醉醺醺的,趴在桌案上,兀自小声嘀咕着:“过了今晚,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了。”
一句话将自己的心绪暴露了个彻底.
宁扶蕊睡得并不安稳,眉间似乎覆着浓重的寒霜。
周惟卿自袖子中伸出右手,垂悯般轻轻拂过她的侧脸,又拂过她颤动的眼睫。
这个人平时心机深沉得很,一句真话也不愿同他说。
却又不断对他示好。
实在是怪极。
第二日清晨,宁扶蕊起了个大早。
她收拾好包裹,带上干粮,准备出门租辆马车前往伊州。
“柒柒,你须得留在汴京。”
身旁的小女孩一下愣住了。
宁扶蕊需要一个人替她在汴京监视赵府的一举一动,柒柒就是最好的人选。
柒柒有些胆怯:“可我......”
宁扶蕊拍拍她的肩,肯定道:“我信你!”
没等柒柒回答,宁扶蕊便提着包裹上路了。
她穿过琳琅的街市,路过崇文馆,在那里读书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宦子弟,如今正是上学之时。
许多宝马香车聚集在馆门口,装饰之奢华,一时闪瞎了宁扶蕊的眼。
而她正啃着一个煎饼果子,灰溜溜地从这些马车旁边经过。
此时,周惟卿正俯首朝车中的赵旻澜拜别。
送走马车,他远远望见了背着包袱的宁扶蕊,眸色一沉。
宁扶蕊猝不及防被人拍了一下。
一回头发现原是周惟卿。
她眨眨眼,疑惑地看着周惟卿。
“周郎君,怎么是你?”
她还以为自己有碍市容被抓了呢。
“你要去哪?”
“我——出趟远门。”
宁扶蕊才发现周惟卿身侧还背着个书袋子。
感情这人是来上学的。
周惟卿没听到想要的答案,便接着问道:“何时回来?”
“呃,这个嘛,”宁扶蕊思考了一下,说道,“或许待郎君及第我便回来了。”
周惟卿一愣,身边似乎所有人都想看他及第。
赵旻澜想要他及第,因为那张试卷要易给赵三郎。
而宁扶蕊呢?
宁扶蕊见他半天没有反应,以为他是没有信心,便笃定道:“郎君聪慧,我相信这些难不倒你。”
周惟卿抿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心中隐约不想她走,可他并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借口去挽留她。
“我还得赶路,先走一步啦,后会有期!”
他抬头一看,宁扶蕊已经走出好几里远了。
竟是分毫都不曾留恋。
微风吹动细弱的树枝,树影晃动,人已不再。
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便到了三月初春,乍暖还寒之际。
及第的状元郎骑着红头马打桥边走过,不过不是周惟卿。
他的试卷被赵旻澜易走了,给了家中三弟,他便成了探花。
他骑着一头灰棕的马,默默跟在后面随着队伍游行。
他不是状元郎,她也没回来。
游街仪式过后,周惟卿又在桥边等了一天,她的的确确是没来。
夕阳渐渐沉落,将半边的天染成一片殷红,影子越拉越长,映出了桥边人的孤寂。
宁扶蕊也没想到,她这一去便是两年。
驼铃悠悠,一队蒙着面的北狄人骑着黄骆驼,携着掳来的财宝与女人,正浩浩荡荡穿越这片沙漠。
黄沙漫天,领头的人望着一望无垠的沙漠,仰头饮上一大口烈酒,口中稀里呼噜地骂着宁扶蕊听不懂的语言。
队伍里充满了腥臭的酒汗之气,与皮肤被烈日炙烤的淡淡肉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手中被粗麻绳紧紧勒起,宁扶蕊神情狼狈,整个人被前面领队的吐火罗人扯着绳子,捆绑拖行了一路。
她赤着足,亦步亦趋地走在这滚热的沙海里。
嘴唇脱皮干裂,她早已忘记自己有几天没喝过水了。
在她旁边同样被拖行的女子颤抖地吐出几句讨好人的吐火罗语,可惜只有一条不会说话的藤鞭回应了她。
藤鞭打在身上,女子也只是瑟缩一下肩膀,连躲的力气都没有了。
宁扶蕊看着狼狈的同伴,干干咽着口水。
她接连跑垮了两匹马,用十四天的时间来到伊州,忽如其来的高原反应使她支撑不住便晕了过去。
好在晕倒之后遇见了如今与她一起被拖行的女子。
前天晚上她们两个还在边陲小镇的驿站里吃着胡饼,直到睡觉时都好好的。
午夜时分,不知道哪个部族发起内战,城内火光冲天,充斥着凄厉人与畜牲的叫喊,转瞬间城便破了,她们被当作汉人奴隶掳至队伍中。
如今她双手被捆,身上器物一应都被拿走。
边疆战事临近,形势本就极为混乱,她好死不死偏偏赶在这种关头来寻人。
他们的队伍在毒辣的阳光下跋涉了几天,一匹年老的骆驼坚持不住,双腿一软,轰然倒在漫漫黄沙之中,引起了一场小骚乱。
宁扶蕊想趁机去勾领队驼箱上的袋子,里面装着她的盘缠,还有她卜算用的所有法器。
弯刀明晃晃地划过她的眼前,领头人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混浊的眼珠透出几分狡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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