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蕊耳边嗡鸣,抓着他的衣服不敢动。
她简直欲哭无泪,好像这个人生来就是要勾她的。
“莫要厌我。”
青年散了冠,墨黑的青丝垂落下来,还在宁扶蕊的肩头蹭来蹭去的。
宁扶蕊顿了顿,用极小极轻的声音回他道:
“我从来就没有厌过你,周惟卿。”
宁扶蕊是在讲真话,她一直都是辩证地去看待所有人所有事物,除非那个人触碰了她的底线,不然她大多时候都是无感的。
周惟卿用灼灼的目光盯着她,只觉得满腔爱意无处升腾,快要透过这薄薄的胸腔渗漏出来。
温凉的笑意清清浅浅,宁扶蕊心软成一滩水。
鬼使神差地捧起他的脸,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白白嫩嫩的脸蛋让她忍不住吧唧一口。
眼前人的瞳孔倏然紧绷,颊边还停留着柔软的触感。
这是宁扶蕊头一次回应他的爱意。
她恍惚又想起二人在一个个寂静的山野乡村时,那些风雨飘摇、相互扶持的夜。
如果周惟卿是周惟卿,她也只是她就好了。
宁扶蕊双手揽过他的腰,头轻轻伏在他的肩膀上。
周惟卿简直都快忘了呼吸,内心说不出是狂喜还是......
这是宁扶蕊少有的依赖。
只对他的。
他嘴唇发麻,颤抖着说不出话。
宁扶蕊今日在踏青宴上施展了一番身手,此刻身心俱疲,只想找个地方靠一靠。
氛围忽然一下子变得十分温馨。
她疲累的身心渐渐放松,两个眼皮便开始打起架来。
撑不住多久,她就趴在人家肩膀上睡着了。
周惟卿一直呆坐到半夜,倒是被窗外的风吹得彻底清醒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宁扶蕊放到榻的内侧,给她松了衣袍。
缓步踱到桌前熄了灯又踱回来。
他自己则端端正正地躺在外侧,阖上了眼睛。
宁扶蕊睡梦中发觉身边多了个温暖的大枕头,还是她这种体质最喜欢的温度。
她忍不住大手一拍,整个人贴了上去。
周惟卿被她这猝不及防的一拍浑身都紧绷起来。
“......”
他自夜里睁开一双清明的眸,心跳得飞快,根本睡不着。
他抬手抚上她的发,轻轻拍着。
手上抓着......手上抓着一条腰带?
察觉到细微的呼吸变化,头顶响起一阵磁性的男声:“醒了?”
宁扶蕊脑袋有点宕机。
她抱着人家睡了多久?
怎么就,怎么就躺下了呢?
知道自己睡觉不老实,但也没这么不老实吧?!
宁扶蕊没说话,呼吸凝滞。
完蛋了她现在脸肯定很红!
她松开手,不敢看周惟卿,咬着牙起身穿好衣服。
周惟卿从榻上坐起来,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宁扶蕊试探着问道:“我......我没干什么吧?”
周惟卿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也不说话,唇边挂着淡笑。
这异世之人的思想真是难以捉摸。
“为何你觉得是你占了我便宜?”
他眼中似有淡淡的迷惑。
明明被占便宜的应该是你,是他贪心。
宁扶蕊穿好鞋袜,坐在榻边问他道: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你知道么?”
她也不知道这人接受能力这么强是好事还是坏事。
古人男女关系能这么不严谨的?
搞了半天原来是她思想闭塞了?
不过他与常人不一样,也不能拿常人的眼光去看他。
周惟卿不出所料地摇摇头。
宁扶蕊张了张口。
“额,你有没有考虑过......”
宁扶蕊望着他敞开的中衣,脸色赧然:“你没娶妻,我也还没嫁人?”
周惟卿幡然大悟:“原来同床共枕是要娶妻嫁人才能做么?”
毫无意外听到这句话,宁扶蕊挑了挑眉。
她很想抓住他的肩膀,问他读这么多年圣贤书都读到哪去了!
“那林苑苑亲你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
“阿蕊很在意?”
宁扶蕊眨眨眼,点头。
他垂下眼,用手掌用力擦过脸颊,阴恻恻道:
“阿蕊不喜欢她,那我就——”
宁扶蕊没想到他自己又想歪了:“等,等等?!”
她慌忙辩解道:“我没说我不喜欢她,只是......”
宁扶蕊拉下他擦脸的手,认真道:
“我是问,她亲你的时候,你就没觉得不合适么?”
“我觉得很恶心。”
虽然很缺德,但是宁扶蕊心中还是浮上一丝喜悦。
“那......我呢?”
周惟卿定定凝视着她,眼中的喜欢满到要溢出来。
两个回答的差距性很好地取悦到了宁扶蕊,她咬着下唇,心花怒放道: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宁扶蕊认真给他科普了健康的男女关系,也不知道他能听进去多少。
忽然,外面有小厮敲了敲门:
“郎君,贵主吩咐小的给您送热汤暖身子。”
一盆热水放在了厢房门口,小厮很识趣地走了。
宁扶蕊心里咯噔一下。
她将声音放低:“你今天不去上值么?”
“这两日正好休沐。”
宁扶蕊点点头,穿好鞋袜就想站起来。
察觉到她想走的意图,周惟卿拉住她的手。
“今日是我的诞辰......”
其实周惟卿早就忘记自己的诞辰是何时了。
他只记得他出生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被赵旻澜捡到的那天也下了很大的雪。
今日恰好也下了雪,姑且能算作诞辰罢。
宁扶蕊转过头。
一双带着期许的眸子真诚地望着她。
这是想让她陪他过生日?
“那你先洗漱,然后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宁扶蕊向他招招手。
两刻钟后,周惟卿拉起她的手,干燥温暖的触感让宁扶蕊心下一愣。
心底渐渐滋生出渴望,渴望二人的距离能再近一点......
她仰头望了周惟卿一眼,恰好周惟卿也在看着她。
“你......你看着我干嘛......”
因为外面下了大雪,她披上了自己的藏青色小披风,还装模作样地戴上了一顶防风棉线帽。
厚实的披风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脖子只露出那么细细的一道令人遐想的玉白色脖颈。
她理了理头发,两条微卷的鬓发自额角垂下,更显得她俏皮可爱。
她决定先去家门口那李十三郎家买个烧饼垫垫肚子。
来到街市,满目都是蒸腾着热气的小吃,她带着周惟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禁回忆起自己小的时候也很喜欢这样的冬天,人们互相寒暄,嘻嘻笑笑,多热闹。
她是这家烧饼铺的熟客了,李十三郎一看到她便知道她今天要吃什么口儿的烧饼。
她朝他挥了挥手,李十三郎便嘿嘿地笑着挠了挠头:“哟,小娘子咋个有兴趣来了撒——”
“小娘子啷个越发水灵儿了嘞,我给小娘子多摊个鸡蛋撒!”
她被这个大叔质朴的夸赞逗的咯咯发笑,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宁扶蕊转过头,问周惟卿:“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周惟卿笑着摇摇头。
“阿叔,今日再多摊一个罢,”宁扶蕊熟练地点着菜,“这些全都给我加一份儿。”
周惟卿望着身边的少女,心中有些恍然的不真实感,还带着点隐隐约约的不安。
他又将手握紧了些。
宁扶蕊带他吃了好多好多东西,汴京城没有宵禁,灯火通明。
“这个桂花凉粉好吃,你试试?”
宁扶蕊给他舀了一勺凉粉,晶莹剔透,里面嵌着金黄的桂花干碎。
周惟卿优雅地动了动嘴唇,吃了下去。
街上的人都向他们投来艳羡的目光,好一对檀郎谢女,赏心悦目。
宁扶蕊渐渐懂了投喂的乐趣,他又给周惟卿投喂了很多东西。
“哇,这个好好吃!!”
“唔唔,这个也是!”
少女笑得是那般灿烂,玉齿轻启,笑靥如花。
周惟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刻。
宁扶蕊买了个黄黄圆圆的蒸糕,又买了几根细细小小的蜡烛。
她带着他回到了长公主府上自己的厢房,将蒸糕放在桌上。
她没开灯,室内漆黑一片。
“在我们那,这个东西叫蛋糕,每个人生日的时候都要吃蛋糕的。”
盯了这个简陋版蛋糕半晌,宁扶蕊遗憾道:“可惜没有奶油,只有一个胚子......”
她点上蜡烛,灯火昏黄映着二人的脸。
“你快闭上眼睛,许愿!”
周惟卿轻蹙着眉,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许......愿?”
“什么都可以许?”
宁扶蕊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当然啦!”
“它会实现么?”
清澈的眸光透过烛光看向宁扶蕊。
太过优秀的五官衬得他的眼神温柔无比。
宁扶蕊眨眨眼,这东西不一直都是心诚则灵的么?
“......你不会想需要要天上的太阳吧?”
她仔细思考了半刻。得出了结论:“这个可能不行。”
“一般的应该都可以。”
“......”
他眼里含着清浅笑意:“我希望阿蕊能陪在我身边。”
周围明明那么安静,这句话却像雷一样在她耳边炸响:
“这,这个愿望太简单了,你得想个难点的!”
宁扶蕊越说声音越小:“再说了,我人都在这这儿了你还想怎么陪着你嘛......”
她头一次觉得说出这种话很肉麻。
“我希望阿蕊能同我成亲。”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宁扶蕊。
宁扶蕊愣在那里阿巴阿巴。
恳切的目光看得她头都要炸了!
成亲......
她牙根发麻,甚至说不出这个字眼。
她嗫嚅着唇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他。
沉默半晌,她吹熄了蜡烛。
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印在他的面颊上。
“我,我亲你了,你这个愿望就实现了。”
说罢,她心开始发慌,连看都不敢看他,也不知道他接不接自己这招。
对面人半天都没反应,她又借着庭中微弱的一丝月光,偷偷瞟他。
怎么开始委屈上了?!
救命啊撒娇的男人最好命是不是就是这么来的!
“再来一下......”
他喃喃说着,喉结滚动,没等她反应,嘴唇便覆上了宁芙蕊的。
元嘉十九年七月,大梁朝内阁员缺,梁帝遂命吏部联合众卿推选阁臣。
经九卿科道商议,共推选出十二人,其中大理寺卿刘期归位列其首。
入夜,周惟卿摩挲着手中的名单,神情分外凝重。
没有他的名字……
他紧紧抿着嘴唇,这是他头一次计划失败。
赵旻澜坐于他对面,手中执着茶杯,一双精明的狐狸眼静静凝着他。
“他们攻讦你沉迷道教仙术,府中豢养娼妓,你为何不辩?”
“惟卿何时豢养过娼妓?”
别说女人,他为了不让人抓到自己的把柄,偌大的周府也只有一个老管家在打理。
平日里吃食都是他亲手做的,只有每月俸禄发完之后,他才会在外面酒楼打包几道菜肴,权当加菜。
“看见了便是看见了。”赵旻澜斜斜撑着下颌,握着茶杯的手更紧了些。
周惟卿无言:“……”
“名单还未真正定下,这局你若是要破,必须得从刘期归下手。”
说罢,赵旻澜的目光紧紧攫住他的脸,继续开口道:“你可舍得?”
周惟卿想起那一席灰褐的衣袍,与那脸上总挂着的和善的笑,一时有些怔然。
刘期归比他要大几岁,为人平实,脑子却反应得很快,因此官运亨通顺畅。平日里也很是照顾他,经常与他以兄弟相称。
周惟卿复望着窗外,杜英开的繁盛,大片清新的绿与星星点点的白映入眼前。
他自顾垂下眼,冷静回答道:“舍得。”
一副好光景就此变得突兀起来。
对面人满意地弯了弯唇角。
次月,周惟卿一封密谏上疏告发刘期归旧时结党受贿,于江苏监会试时徇私舞弊,以关节语为记号,私自录取亲兄弟刘意。
朝堂上一时分成两派。
有人道刘期归满朝朋党林立,居心裹测。
也有人道周惟卿嫉妒心切,醉心排除异己,罔顾昔日情谊冷血无情,是真正的虎狼之臣。
周惟卿望着对面双膝盖着地的男人,脸上神色未有一丝浮动。
刘期归是被人押解上来的,此刻他神情苦涩,视线只堪堪够到周惟卿的手肘:
“周兄,你可曾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
周惟卿表情淡淡,他当然记得。
——世事无常,知己难求,惟愿你我二人此生绝不相负。
见他不答,刘期归又自嘲地笑了笑。
梁帝最厌恶朋党。
周惟卿知道他不愿在朝中树敌的温和作风,咬死了满朝文武都会为他说话。
如今这么多人都来为他辩解,更是坐实朋党林立这个罪名。
江苏监考那件事在几年前便有了结果,若是他真犯了那迷天大罪,要判他下狱早判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侧着头,用只有周惟卿和他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周兄,就此收手吧,莫要越陷越深。”
“你还年轻,是个好孩子,你还能回头。”
“要怪就怪我这个当兄长的无甚能力,让你经年蹉跎于大理寺屈居人下......”
周惟卿抿起嘴,脸色冰冷:“是刘兄看错人了。”
他这一生作恶多端,满身污秽,从来就跟好这个词不沾边。
他抬起一双锐利的眸,见梁帝面有不忍之色,便再度躬身,对着他高声道:“臣惶恐,不忍圣上被此等奸人孤立于上,特禀此事,还请圣上明察。”
梁帝喝了两年多的药,脸色暗黄,正值中年却满头华发,此时双手紧紧握着龙椅,冷然睥睨着二人。
“刘爱卿,你可还有何话要说?”
“臣——无话可说!”
刘期归很清楚,周惟卿若是下定决心除掉一个人,那便是赶尽杀绝,绝不会让那人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梁帝捂着额头,似是十分疲累。
周惟卿知道他到底于心不忍,便也不再多说,等刘期归被人用庭杖押解下去后便挥袖走出了大殿。
他浑浑噩噩地坐在马车上,想起这几日还未曾见过宁扶蕊,不知道她是何反应。
马车忽然停顿下来,周惟卿拉开车帘,伸首望去。
一个羸弱美艳的女人拦在路中,死死拉着车夫的缰绳,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千鸿眼泪流了满脸:
“周大官人,你为何心狠手辣至此!”
周惟卿不为所动:“本官既已遣你离去,你便不应该再出现在本官眼前。”
“你若还惦念你的情郎,此刻赶去牢中约莫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女人喉中发出一声悲切的呜咽。
她手里紧紧握着匕首,那绝望的眼神真是恨极了他。
二人对峙半晌,她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疯疯癫癫地往另一条街的方向走去。
宁扶蕊是扎西被拽醒的。
她堪堪理好衣袍走出房门,只见千鸿抽抽嗒嗒地坐在楼下,一见到她下来,眼中就如在沙漠中见到水般骤然发亮。
“宁扶蕊,我求你,我求你救救我家郎君!”
宁扶蕊一头雾水:“哈?”
她眨眨眼,试探道:“你先别急,喝口水慢慢说?”
哪知千鸿直接跪在她身前,手中的匕首应声散落在地。
宁扶蕊被她这副模样下了一跳。
“那周大官人无故陷害我家郎君下狱......”
“等等,哪个周?什么郎君?”
千鸿哽咽着,胸腔强烈抽动,说出了她最意想不到的两个人名。
“你替我求求周大官人,让他放过我家郎君!”
周惟卿害刘期归,这不是令她最震惊的。
千鸿竟然能与刘期归在一起,这才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刘期归如今身在何处,我去看看?”
宁扶蕊略一思索,揣上一包银子,披上遮掩用的披风,趁着夜色随千鸿赶往了大理寺狱。
大理寺狱中阴冷至极,而她也被关过几日水牢,这里的摆设勾起了她的回忆。
她一路走过逼仄的过道,银子花了不少,一刻终后,她终于见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刘期归。
“刘郎!”
刘期归听到千鸿的声音,灰暗的眸子一点一点亮起来。
“是......鸿儿?”
宁扶蕊被这肉麻的昵称尴尬到了,她不禁搓了搓双臂。
“你怎么......”
刘期归慢慢爬出角落,头冠早已被摘取,此时披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显得他愈发憔悴。
“刘郎君。”
刘期归颤抖了一下,仰头望着宁扶蕊。
他无奈地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言语中带着歉意道:“让娘子见笑了。”
宁扶蕊恍然望着他,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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