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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尖意(天如玉)


穆长洲要去扶他,自己反而跟着跪下,看见他大哥已撑着从屋中走出,一手拿着刀,看到面前景象,蓦然跌倒,双眼愕然泛红。
“里面的人听着,若有杀郡公一家出来认降者,可免不死!郡公头颅赏万金!其子头颅赏千金!”外面的人又在喊,喊完就迫不及待下令,“烧!”
火把不断扔进来,院门边仅剩了几个府兵,已快支撑不住。
郡公忽然抬头:“二郎,我有事要交代你。”
穆长洲起不来,只能勉强坐起,一手拽住穆瀛洲,甚至还想去拽穆祖洲,没有力气,咬着牙,才压住心中痛楚:“父亲有话不必现在说,待杀退他们不迟。”
郡公一手撑着刀,似在支撑:“我曾遗憾你不是我亲子,但现在看,还好你不是我亲子。”
穆长洲是穆家同族部将之子,父母战亡,托孤郡公府,才被郡公夫妇收养。他们为了让他记住亲生父母的英勇才告知了他身世,却又总打趣说,要是他是亲生的就好了。
过往皆是玩笑,这次却不同,穆长洲忽而涌出一阵不安,抬眼看去:“父亲想说什么?”
郡公低头看了看妻子,看了看幼子,又转头看了眼三子和长子,竟很平静:“你是养子,最有机会留下一命,若我们死了,你就割下我们头颅,出去保命,只有活着出去,才有机会一雪今日之耻。”
穆长洲愣住:“父亲在说什么?”
郡公脸上终于难掩悲痛:“对不住二郎,你饱读圣贤书,我竟要你担此弑亲恶名,但今日之事,不能就此算了,河西也不能被这群人夺去。”
穆长洲撑着弓站起来,又被一只手按回去。
穆祖洲拎着刀走来,用力拽起穆瀛洲,泛红的眼看着他:“只是这般说罢了,还不一定死。”
穆长洲却觉不对,这几句话分明很重,转头去看郡公,他已放下妻子,提刀而去。
围兵又攀入了几个,冲去杀了抵门的府兵,就要打开院门。
郡公挥刀而至,刀过人毙,又一手重重抵住了门。
外面喊声不断,似乎增调了人手过来,骤然一阵带火箭雨射入,几乎直射去最后方的屋檐。
穆长洲奋力张弓,射出两箭,掀落爬上墙架弓的两人,咬牙爬起来,冲过去,拉住郡公。
穆祖洲和穆瀛洲带伤而来,一左一右护着郡公,却一个比一个喘息还重。
回到屋前,似分外艰难,忽然穆长洲被一推,往前跌去,回头见到推他的是穆祖洲,飞快扑出,伸手抓着他回拉了一把。
带火箭雨又迎头射来,穆长洲只觉胳膊上疼痛如灼,被箭簇擦过带出的火又烧伤一层,但转头看去,身边三人只比他更重。
穆祖洲被他拉回,失血的脸愈发苍白,跌坐在旁,胸口的伤崩裂,血流如注,气若游丝。
穆瀛洲坐在他身边,垂着头,已不再说话。
郡公身上连中两箭,一手按灭衣上的火,人忽倒了下去。
刚才推他那把,分明是有意保他。穆长洲往前扑出,扶住郡公:“父亲,再撑一撑。”
“二郎,好好活着……”郡公只说出这一句。
穆长洲僵着身,血液如同凝滞。
身侧手一垂,穆瀛洲也不动了。
“二郎,好好活着,郡公府只有你了,你高中进士,岂能死在这里……”穆祖洲拖着血爬过来,忽在他身侧一扑。
又一阵箭雨射来,攻门翻墙声更重,却已无人抵挡。
穆长洲被压在地上,重重撞疼肩骨,听着身上的人没了气息,如坠冰窟。
他们抵挡至今,明知力量悬殊,也从未想过认降。
可现在他们却让他认降,独自活下去。
穆长洲手撑了一下,已不去听外面的动静,缓缓坐起,拎起手边郡公的刀,刀尖对准心口。
将要送入的刹那,似又听见了一声“二郎”。
“二郎,好好活着。”
“郡公府只有你了。”
“今日之事,不能就此算了,河西也不能被这群人夺去……”
他睁开眼,看见郡公躺着的身影,刀垂了下来。
外面叫嚣声还在,扔入的火把越来越多,好几处已燃起熊熊大火。
他慢慢掀眼,顾不上浑身鲜血淋漓,拼尽全力,拎刀起身,走去郡公夫人面前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踉跄走回,又在郡公面前跪下,以头点地,声自齿间挤出:“武威郡公穆忠嗣,终年四十七。”
说罢起身,刀猛一划,割去颈下。
他又拎着刀,转向朝穆祖洲:“长子祖洲,终年二十二。”
眼闭上,刀又一划。
再到穆瀛洲面前:“三子瀛洲,终年十七。”
“幺子生洲,终年十五……”
穆长洲刀尖沥血,猛晃一下,喉间腥甜终于抑制不住,张嘴吐出口血,又强行站住,拎着刀,对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在颈边划了一道:“次子长洲,终年十八。”
说完他抿去唇边血迹,霍然转身,提了头颅……
熊熊大火几乎快烧光前院,后院的门竟还没能破开。
领兵的将领早已不耐至极:“一个郡公府罢了,怕什么!他府上人又不多,早杀完了!”
围兵正瑟缩上前,忽而大门洞开。
一匹沾满血的马缓缓踏蹄出来,马背上坐着个清瘦的人,素袍广袖,却一手提刀,浑身是血,马背两侧还挂着四个白布包裹,里面渗出血水,滴了一路。
背后火光滔天,只这一人一马,形容可怖,周围忽就没了声响。
直到跟前,一群人围上,有人认了出来:“这不是武威郡公养子,当朝进士么!”
穆长洲扫去一眼,看装束就知道都是下州将领,声音虚弱沉冷:“是又如何。”
另一人扒开白布看了一眼,大骇:“他杀了郡公一家!”
最后面的人走近,打量他清瘦模样:“就凭你?”
这声音就是一直在喊话的那个,穆长洲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霍然扬手挥刀,一刀划过他胸口。
对方摔落马下,吃痛大嚷。
穆长洲说:“现在信了?”
对方就要拔刀,想起他是投降而出的,又没动手,恨恨地瞪着他,下一瞬,忽被一箭射杀,当场倒地。
远处已有人马冲过早就破损的院墙,踏过烧着的瓦木赶来,看着像是他们同伙,到了跟前却将剩下的几个将领围住了。
此处围兵也并未抵挡,仿佛本就是他们自己人。
穆长洲被几把刀架上脖间。
刚来的兵马中,有人义正言辞道:“武威郡公英勇卫国,怎可能谋反?你这养子为求活命竟听信谗言,杀害郡公一家,将他带走!”
几个将领不明就里,还要向他们见礼,突被捂住嘴,当场斩杀,话都没说出来。
穆长洲被拽下马,已经了然,早料到不会如此简单,这几人不过是垫背的。他当然能活,因为他也是垫背的……
被拖走之际,他抬眼,看见几个都督模样的人,一个一个,记住了每个人的脸。

凉州大狱昏暗的牢房里, 穆长洲被绑得严严实实。
赤.裸的上身肿胀着,胸膛和背上已经没一处好地方,受的伤一直没好, 现在多了更多皮开肉绽的新伤,血滴落脚边, 凝固了一滩。
又一道鞭子甩上, 狱卒用鞭柄托起他脸, 张牙舞爪地吼:“认不认?你到底认不认!”
穆长洲已不再动弹,只额角抽搐了两下,早忘了晕死过几回,每次晕死过去都以为必死无疑, 却又每次都被自己亲手割下的父兄头颅给惊醒,他们在提醒他还活着。
他微微掀了掀眼,又闭上。
不能认,认了罪就会当场被杀,他得拖着, 得活下去。
狱卒见他始终不吭声, 恼恨地摔下鞭子,已抽得浑身没力气了。
匆匆进来了几人, 个个身着软甲, 将狱卒叫出去,压低嗓问:“怎么还没让他认罪?他不署名画押,我们如何向朝中交代,这可是朝中的宣抚使!”
“真没辙啊都督,”狱卒累得喘气, 小声说,“瞧着他就是个书生, 哪知这么能忍,死活不开口,诸位都督又说不能把他弄死……”
“废话!他死了谁来认罪?只要他认了罪,要杀他就随便了!”
“让他认罪已是便宜他了,也就看他是个养子,这要是亲子,早杀了他了!穆家人哪能留下来,那几个亲儿子都自小习武,全是隐患!”
“废物,一个文弱书生都弄不妥!”
穆长洲努力凝神听着他们的话,果然,只要认罪就会被杀了。
忽又一阵动静,似乎很多人跑进了牢中,有人急喊:“都督,中原来人了!”
穆长洲顿时睁眼,呼吸急促,牵扯着胸口裂开的鞭伤,痛得钻心,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不知多久,外面来了一群人,不由分说将他解开,随便拿了件衣裳给他罩上,直接拖了出去。
夜风在吹,穆长洲被拖上囚车,从黑乎乎的城中大街上经过,眼瞥见城东一角。
已不知多少天,郡公府竟还在烧,城东街角四处都有倒地的身影。
他们甚至将城东的很多平民百姓都杀了……
囚车停在东城门外,面前的马上下来几个官员,近乎仓惶地跑过来:“宣抚使……”
穆长洲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会让他们这般惊吓,但知道他们是中原派来的官员。
为首官员正色开口:“到底是不是宣抚使杀了郡公一家,需交由朝中审理。朝中正与两面敌军和谈,圣人令凉州诸官和各州都督协同固防,严防敌军再犯!”
周围一片应和:“是是,谨遵圣谕。”
穆长洲被从囚车里小心扶出来,送去一辆马车上。
几乎躺下去的瞬间,人就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同行官员一直在说话,他听得断断续续。
只知道是令狐家被调出去后,得知凉州被围又厮杀回城,其中令狐拓被提前派了出去,单枪匹马赶去中原搬了救兵。
中原得知两面敌军围城,连忙上奏朝中。
朝中反应迅速,从最近的州郡调来了官员,一面安排与敌军停兵和谈,打破围城,一面介入凉州,才得知郡公府的事,也才将他从大狱里提出来。
穆长洲不知睡了多久,如梦如醒,不停地听见郡公在叫他,有时是他大哥,有时是三郎、四郎。
他们都在他耳边说:“二郎,好好活着……”
偶尔被灌进几口药,他即便无力睁眼,也会用力咽下。
因为要好好活着,郡公府只有他了。
足有一个月,他的伤才好转,人终于清醒,也到了长安。
他没被送去大理寺,反而被送进了宫里一间偏殿。
帝王进来时,他已被内侍们伺候着梳洗更衣过,端正地坐着,却还是看到了帝王震惊的脸。
“你怎会弄成这样?”
穆长洲脸色苍白,瘦脱了相,眼眶深陷,愈显鼻挺目深,稍低头,声音嘶哑:“请陛下恕臣不能行全礼之罪。”
“你现在已被打上更重的罪了!”帝王年少清俊,向来温和,现在却浑身怒气,“朕收到你的来信了,本已要下诏,竟出此事!连对郡公府和宣抚使都敢直接动手,这就是凉州!这就是河西!”
穆长洲说:“陛下恐怕不能替臣翻案。”
帝王身一顿:“来作证的全是他们的人,一个外人也没有。”
那是自然,毕竟连城东的百姓都屠杀了。
穆长洲闭了闭眼:“意料之中。”
帝王来回走了两步,口气已成了同龄人,没了帝王之尊:“最近朝中也有变故,连大臣也有人动了……”他忽而停顿,没往下说,看向他道,“我不能让你含冤蒙屈,不能让郡公府就此没了。”
穆长洲明白,这几年帝王在收揽人才,除了科举还有制举,不断选拔可用之人,御殿上钦点他时,甚至有相见恨晚之感。
他也想按预想供职在朝,可惜事与愿违,横生变故。
“陛下是否怀疑朝中的事与凉州有关?”他缓缓问。
帝王道:“那也只是我的猜想。”
“那陛下要如何替我洗清冤屈,替郡公府伸张公义?难道要直接挥兵河西?”穆长洲竟平静了,“除非陛下想重演天宝祸乱,若真与朝臣有关,怕还不止如此。”
帝王无言一瞬,似已明白:“你莫非另有打算?”
穆长洲垂头:“请陛下将我定罪吧。”
帝王怔住:“什么?”
“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脱离中原,融入他们。”穆长洲抬头,“陛下难道不想除去真正的反贼?不想拿回河西十四州?不想彻底拔除朝中祸患?”
帝王沉面不语。
穆长洲看着地面,冷冷说:“我想。”他忍着伤,敛衣跪拜,俯身低头,“请陛下定罪。”
帝王扶住他瘦削的肩:“你会没命的!”
穆长洲抬眼:“不会,我的命很贵重,绝不会。”
整个郡公府保下了他,他的命岂能不贵重,岂能轻易就没……
天色已晚,长安城安宁得像一场梦。
穆长洲从这梦境的城门里走出,穿着布衣粗袍,带着一身没好透的伤,手戴枷锁,被两个狱卒押着,趁晚离都。
城头上有人在看他,他回头看去一眼,是罩着披风的帝王,眼看着他,与身旁跟着的内侍说了什么。
隐约看见了口型,似乎是:那可是朕钦点的进士第一啊……
穆长洲回过头,缓步走入昏暗。
罪状上只写了经过,他亲提养父兄弟头颅而出,却没直言定其恶逆之罪。
因为只靠他人那些不利供词,也无法给他就此定罪,是他自己亲口认罪,才有了这样的罪状。
判他充军戍边,也直到临晚才启程。
帝王终究不忍,他被革去功名,被发配充军,长安几乎知晓者寥寥。
而戍边地,自然是凉州。
漫长的几个月过去,再回凉州城,早已满目疮痍。
老总管据说是突发恶疾而亡,诸位都督竟还像模像样吊唁哭祭,奔告朝中。
战事却没停,西突厥和吐蕃借口之前是发现凉州生变赶来观望,却又背地里不时进攻凉州。
穆长洲听人说起这些时,已经身在南面关城的城头上。
作为充军戍边的罪人,只会被当作人盾送往最前沿,因为死不足惜。
外面就是吐蕃兵马,身边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军中莽汉,守城的生死边缘,他们竟还不停在闲扯——
“听说郡公府的事没?说没就没了。”
“没听说,咋没的?”
“不知道啊,说是听到风言风语的都没了,好像说被人杀了全家还是咋,犯人早被抓了,哎哟那府里,大火烧了好多天呢。”
“谁啊,这么狠!”
忽来声音打断:“行了,都别说了,上头说过,不让传什么郡公府的事,知道了就杀头!”
所有人噤声了。
穆长洲抓着弓,眼盯着外面吐蕃兵马的动静,嘴边浮出冷笑。
郡公府的事似乎就此过去了,无人在意。
圣人将他认罪被判的消息送回了河西,下旨厚葬郡公一家,那群人答应得十分干脆,人人称郡公可惜,反又四处遮掩,不准任何人提及。
结果如何不重要,只要圣人不在河西众人中追究就够了。
至于他一个文弱养子,已顺利替他们顶了罪,又被送到他们眼皮底下,这不明摆着连朝中都要让他死,谁还会当回事。
往后遮掩久了,自然就无人再记得郡公府了。
“哎!书生!”忽有人重重拍了他一下。
穆长洲瞥去一眼,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留着络腮胡,蹲到了他面前,与他这充军的不同,是正经从军之人。
“一看你这白净瘦弱样就是个书生,可会写字?”汉子从怀里掏出小心装着的笔墨,贼兮兮的,“我从大帐里顺出来的,你帮我写封家书回去,回头打起来我帮你挡前面,怎样?”
穆长洲看他两眼,又扫一圈周围其他人:“不用替我挡,我可以帮你们所有人写家书,还可以替你们在里衣上写名字,以免死了收尸不知名姓。”
顿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刚才的汉子瞪着眼似不信:“这么好?白写啊?”
穆长洲说:“只要你们齐心抗敌,挡住来犯敌兵,保住凉州。”
汉子“啧”一声:“那又何必,你不知道现在凉州多乱?一群别州都督挤在这里,说着同心抗敌,成天斗来斗去,连咱们这支凉州队伍也被他们抢来抢去,他们都不抗敌,咱们抗什么啊!”
穆长洲已听说了,这群外州都督似乎生怕朝中任命新总管,接连上奏朝中要先协同抗敌,自行推举了个总领兵事的都督出来,私底下却在明争暗斗。
正好,越乱越无人顾及他,才能让他趁早立足。
他说:“就算如此,你们难道不想靠军功晋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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