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音微微蹙眉,想了想措辞,刚准备再开口,忽见张君奉往院门内看了过去,跟着看过去,一怔。
穆长洲竟已从里面缓步走了出来,胡孛儿一手扶着他,但一出院门就松开手退去一边了。
他身上外袍收束,散着黑发,脸瘦削苍白,形容落拓,眼神定定。
舜音迅速回神,当做若无其事,走近两步,一手有意无意伸去他身后,扶在他腰侧。
穆长洲似觉出是她,脸朝她这里偏了偏,又面朝前方,开口说:“就按夫人所言去办,先前我因退敌受了些伤,近日一直在此休养,诸位现在都看到了,已无大碍,可以放心了。”
他刻意抬高了声音,虽仍难掩其中一丝嘶哑,但人看起来确实像是没什么妨碍了。
官员们见到他模样先是愣住,继而恍然,随即齐齐躬身拜见,振声高呼:“谨遵总管命令。”拜完又朝向舜音再拜,“拜见总管夫人。”
“都回吧。”穆长洲摆手。
众人又拜,总算退去。
人都退走了,才显露出了后方站着的身影。
舜音撑着穆长洲,余光瞥见,转头看过去,有些诧异:“令狐都督?”
胡孛儿一见他就有气,但听说先前他也拱卫了凉州,翻了个白眼,忍住了,不冷不热道:“你来做什么?”
令狐拓身着灰甲,一直站得很偏,此时才走近,盯着穆长洲,仿佛第一次见他这样,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扫视:“我来交付兵权,却刚好见到你就任总管,偏在此处。”
舜音听见他最后一句,看一圈周围,却没看出什么。
忽觉穆长洲身轻微晃了一下,她下意识贴近,手臂几乎圈在了他腰后,才又将他撑住了。
穆长洲一手按在腰侧她手上,站稳了,一动不动说:“此处就任才更合适。”
令狐拓看他的眼神渐渐有些复杂,刚才听他自己说,才想起当日退敌时他被西突厥大部追击的场景,也许当时就受了伤,但似乎没他刚才说的那么简单,这副模样,绝不会是小伤,忽而看到他眼睛,不禁多看了两眼。
穆长洲没听见他回音,也不在意,继续说:“既已交回兵权,领甘州兵马返回甘州,坚守城防,有再用你时自会调你,你可以走了。”
胡孛儿立马附和:“快走吧!”
穆长洲说:“你们也都走。”
胡孛儿一愣,忽看一眼他身边紧挨着扶他的人,似是懂了,朝张君奉递个眼色,默默退开。
舜音被他按着的手忽被抓住握了一下,如同暗示,看一眼令狐拓,没说什么,撑扶着他转身,往回走。
令狐拓看着他们进了院中,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去,忽而想起过去。
当初凉州生变,他独自被派出去搬救兵,回来时杀敌的族人已全部战亡,后来得知郡公府也没了,独活了穆长洲一人,却发现他弃文从武,活成了那等不择手段的模样。
但现在,才发现自己不仅错过了当初凉州的全部情形,也像是根本就未曾认识过他……
人都退走了,穆长洲被扶回榻上,躺靠回去。
几乎同时,军医便领着个随从进来了。
舜音松了手,站去一边。
军医拿了块敷了药的软布遮在他眼睛上,飞快嘱咐了几句:“军司……不是,总管请好生休息,再好一些才能四处走动。待以药擦身,尽快发一发汗,兴许会好得快些。”
随从端着盆热水,放在一旁,拧了帕子过来,上面全是药味,便要为他擦身。
穆长洲忽说:“给夫人,这里有夫人在就够了。”
军医这才会意,难怪先前就抬手叫他们走了,赶紧退去。
随从躬着身,将帕子送到舜音面前。
舜音忍到此时也没说什么,伸手拿了帕子。
随从退去,不忘将门合上,挡了钻入的寒风。
舜音坐去榻边,怕误了药性,没耽搁,掀开他衣襟,将手中滚热的帕子送去他颈边,轻轻擦了擦,又往他颈后擦去,避开他伤口,不觉离得近了,嗅到他满身的药味,手握着帕子往下,又擦过他胸口,有衣袍半遮,看不见那些伤疤,手忽被他握住了。
她抬眼,正对着他遮着软布的眼。
“怎么不说话?”他低低问。
舜音说:“你就不担心被他们发现你眼睛还没好?”
穆长洲说:“万一始终不好,我岂不是不能见人了。”
舜音拧眉:“若始终不好,你也做不了总管了。”
他竟笑了一下:“我做不了总管也没什么,只是无法再让你做河西十四州的女主人了,未免可惜。”
舜音低声说:“我也不在乎。”但他的眼睛得好起来。
“真的?”他问。
舜音不想再说下去,说多了像是他真好不了一样,手上一挣。
穆长洲似有所觉,及时抓住,低哑说:“会好的。”
舜音抿唇,不说话了,被他的手带着避开他胸膛那些伤疤,送去了他腰间,忽而不自在起来,按着帕子在他腰腹间,轻轻擦去他腰侧。
明明彼此已那么亲密。
来回几次,他才按住她的手:“可以了,已要出汗了。”
舜音手上一片滚热,抽回来,却又被他伸手拉了一下。
他看不见,只拉到她衣袖,忽问:“折子看完了?”
舜音一顿:“看完了。”
穆长洲喉间滑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舜音想起这一路急去急回,到昨夜的胆颤心惊,故意扯回衣袖,淡了声:“你安排得真周密,连我去长安的时机都算好了,倘若我晚回来……”
她说不下去了,起身去放了帕子。
穆长洲没有作声。
屋里弥漫着浓郁药味,隔了一瞬,没听到回音,舜音转头看过去。
他躺靠在那里,身上衣袍松散,黑发散着,软布遮眼,薄唇紧闭,不知是睡是醒。
舜音没来由的有点慌,忍不住走回去,小心问:“你睡了?”
穆长洲没回。
她坐近,低头去看他脸,试探唤:“二郎?”
穆长洲忽而动了,手臂箍住她,寻着气息贴近她脸:“我没事。你若有气,等我好了再罚我。”
舜音心一松,低低说:“还是这么狡诈……”
一场雪下了足足大半月, 雪后天晴,禅房里仍旧药味弥漫。
军医在榻前为穆长洲那些刀伤换药,几道伤口本就不深, 如今已基本愈合,长出泛红的新肉, 包回去, 又揭去他眼上遮着的软布, 手里举了盏灯火过来,在他眼前照了照。
穆长洲眼珠轻微一动。
军医惊喜道:“总管身体强健,恢复得委实够快,已大好了, 照理说这么多天下来,毒已清完,眼睛也该渐渐好了。”
穆长洲轻抬一下手,脸朝向门口。
军医知道他不喜多打扰,又嘱咐几句, 便收拾东西走了。
舜音从门外走入, 脚步轻浅,手里端着碗药过来, 坐在榻边, 将碗递到他唇边,轻声说:“喝了。”
穆长洲诸事配合,尤其喝药,倾身低头,一手托住她手, 自己喝完了。
“该擦身了。”舜音照顾他已轻车熟路,只每日擦身还是会不自在, 连语气都是轻飘飘的,转头朝外唤了声胜雨。
穆长洲抓着她那只手轻轻一扯:“不用了,回去再做这些。”
舜音回头看他,他已恢复许多,脸没那么瘦削了,也不再苍白,在她面前定定地睁着眼,只久未刮面,下巴微微泛青,才看来仍有颓意。
她问:“你能回去了?”
“嗯,也不能一直让你住在寺里。”穆长洲转头吩咐,“准备回府。”
刚被唤来门口的胜雨称是,立即去安排了。
胡孛儿和张君奉忙到午后才过来,便见寺门外在套车备马,是要回军司府去了。
二人往禅房处走,到了院外,院门大开,里面众人刚用罢斋饭,陆续走了出来,都在往外忙碌。
穆长洲走出来时,已刮面梳洗过,利落冠发,身上换了厚锦袍衫,领口翻折,紧束系带,眼上软布也取了,眉眼沉定,乍一看如回到了往常。
舜音肩搭披帛,一手扶着他手臂,转头自胜雨手中取了件披风,要为他搭上,抬起手,低声说:“你矮身些。”
穆长洲唇边似有笑,迁就低头,由着她将披风披上来,自己抬手系好。
舜音转头取了自己的披风系上,才看到胡孛儿和张君奉到了,眼一闪,当做没看见。
胡孛儿“嘿嘿”干笑:“早知咱就直接入军司府去报军务了。”
穆长洲闻声转头,问:“城中如何?”
“官署中诸事如常,没什么事。”张君奉接话,“只陆刺史,前日听闻他想来拜见,或许就是今日。”
说得正巧,一名守寺兵卒来报,陆刺史在外求见。
穆长洲想了一下:“让他过来,我单独见他。”
舜音看他一眼,小声提醒:“你还未全好。”不仅没有全好,他曾对中原官员不善,还架空了陆迢的刺史职权,先前还将人抓起来关了许久……
穆长洲脸偏过来:“没事。”
远处,身着绯红官袍的陆迢已朝此处走来,舜音听他这么说,又看人要到了,只好带着胜雨走开。
张君奉和胡孛儿也当即退远了。
陆迢走近,发现左右无人,只穆长洲一人长身立于院外,有些意外,打量他一番,早听官员们说他受了伤,看模样却是大好了,抬手见礼:“军……不对,当唤总管了。”
穆长洲问:“陆刺史因何求见?”
陆迢道:“官署传示朝中诏令,得知总管新任,我身为朝廷命官,自当来拜见。”
穆长洲说:“你早无刺史之权,又何须总留着刺史做派。”
陆迢闻言皱眉,继而严肃:“我虽无实权,只剩空名,但我终究是朝中委任的一州刺史,只要我还在此一日,这里就还是国中之地。既为朝臣,当行臣事,便是只看在总管铲除了前总管府,而今我也该来拜见。”
这也是他即便被架空职权,也不曾离开凉州的原因,直到发现前总管府有了反心。
穆长洲脸上一丝变化也没有,仿佛只随耳一听:“那好,你接着做刺史,城中诸事也正需人手操持。”
陆迢一愣,抬头却见他已转身离去,脚步缓慢,似乎并不想多说。
舜音走过佛殿,回头看了一眼,还有些担心,以往从未见陆迢与他交谈接触过,也不知他们会说些什么。
“夫人。”极轻的一道声音在唤她。
舜音险些没听到,转头才看见一间罗汉殿外站着一身素淡襦裙的陆正念,走近问:“随你父亲一起来的?”
“是。”陆正念脖间系了个雪白绸巾挡风,愈发衬得人怯生生的。
舜音刚要说话,扫见不远处胡孛儿和张君奉同时往院落方向去了,猜测穆长洲已说完,本想去搀扶他,但见他们都去了,还是忍住了。
回过头,却见陆正念眼睛追着张君奉看了出去,也见怪不怪了。
舜音示意身后的胜雨先出寺去,回头压低声说:“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陆正念转回目光,脸上顿时红了:“让夫人见笑了。”
“无妨,这里又没别人。”舜音说,“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也没什么,我、我也说不上来……”陆正念脸更红,嗫嚅着,好一会儿才往下说。
当年中原官员被抓捕时,她恰好随父去了官署,眼见众人被押解带走,害怕得不行,生怕自己的父亲也会被带走,紧紧揪着父亲的衣袖缩在一旁。
忽觉有人看到了她,更加害怕瑟缩,却见那人走来身前,替她挡了一下。她抬起头,只看到一个清瘦的少年背影。
当时只留了个印象,后来才知道他是凉州佐史张君奉,几乎是军司的左膀右臂。
没多久逢上本地官员轻慢她父亲,张君奉经过,分明已经过去了,竟又回头,上前来客气地朝她父亲见了礼,此后这类轻慢之事便少了许多了。
接连几件事下来,她便觉得此人可能看起来也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不禁对他关注许多。
时日一久,也就渐渐改观了……
舜音听完,问:“就这样?”
陆正念更觉赧然:“就说让夫人见笑了。”
舜音看看她,心想这么好的姑娘,未免太便宜张君奉了,想起曾经还以为她爱慕的是穆长洲,转过脸,小声自言自语一句。
陆正念没听清:“夫人说什么?”
舜音回神,立即说:“没什么。”
不远处,两株矮树之后,穆长洲站在那里。
他走得缓慢,避开陆迢就没再走了,是快步赶去的胡孛儿将他扶了过来,走到此处才停。
“不走了?”胡孛儿扶着他胳膊纳闷。
张君奉站在另一侧,往前看,看见罗汉殿前站着夫人和另一个女子,细看才发现是陆刺史之女,想起穆长洲耳力极好,低声道:“军司……总管莫不是听见什么了。”到现在也总改不过口来。
穆长洲说:“那姑娘对你有意。”
张君奉懵住:“谁?我?”
胡孛儿瞪大双眼看他,压着嗓门:“你果然对人家姑娘做了啥!”
“少胡扯!”张君奉似不信,又伸头往前看,“真是我?”
看了那姑娘好几眼,他眼神渐渐不太自在,却遮掩一般,口中故意卖弄道:“也是,我堂堂河西豪族张氏之后,有人爱慕也不古怪。”
穆长洲面朝前方,迎着吹来的风,忽而笑了笑。
张君奉跟着看过去,就见舜音转过脸,像是自言自语了什么,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穆长洲已举步往外,胡孛儿赶紧扶他往前。
陆正念脸红得快说不出话来,忽见张君奉过来了,眼还在朝自己看,前面就是军司,不对,是总管,连忙屈身见了个礼,转头便走:“我、我去找我父亲。”
舜音见她自另一头绕着远去,回过头才看见穆长洲已走来。
刚走近,他就自胡孛儿手中挣出手臂,朝她伸手。
胡孛儿马上识趣地走开。
舜音眼一动,走过去扶住他,往寺外走。
马车已经备好,胜雨挑着帘子在等候。
舜音扶着他登上车,刚坐稳,手忽被他抓住。
穆长洲低声问:“你刚才最后一句说什么?”
舜音一愣,回味过来:“你听见了?”她看了看他眼,有些怀疑,“这么低也能听见?”
穆长洲唇边带笑:“听见了。”
舜音顿时耳边一热,先前听到陆正念说完,她转头悄悄自言自语了一句:还不如穆长洲……
竟让他听见了。
车驶了出去,穆长洲随车一晃,抵近她,忽而低语:“我还是更愿听你唤我二郎。”
舜音瞥他一眼,转开脸,故意说:“我那是以为你……少又狡诈。”
穆长洲适可而止,不说了。
车外,胡孛儿打马随行,到此时还在瞄身旁:“看不出来啊。”
张君奉跨马在旁,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地干咳两声。
至东城门附近,正赶上一名守城兵卒骑快马而来,拦在车前,高声报:“城外有吐蕃使者赶来,请求入城拜见总管,已等候两个时辰!”
队伍停下,舜音闻声看出去,又看身旁。
穆长洲敛眸坐了一瞬,说:“就在城上见。”
舜音探身出车:“我去见。”
穆长洲拉了她一下:“我与你一道去。”
胡孛儿和张君奉也顾不得打趣了,一前一后下马,快步上了城头,看下去时手里都按了刀。
早些时日已听巡视兵马来报过,有吐蕃使者一路绕道赶来,他们沿途严密监视,此时对方才到城下了。
城外积雪未化,四处雪白,只有马踏出的路径泥泞细窄。
城门处停着一小队人马,马上的人个个着皮裘、系毛带,辫发戴帽。为首的使者高持出使节杖,用汉话喊:“听闻凉州总管新任,特来拜见,请求入城!”
胡孛儿刚粗哼一声,瞥见身后两人,让开了。
舜音扶着穆长洲登上了城头,松开他胳膊,拢一下披风,走过来,朝下方望去。
下方使臣看到个女子,似是诧异,脸色狐疑。
胡孛儿高喊:“进什么城!见到总管夫人了,可以滚了!”
吐蕃使者按手见了礼,挤出笑:“我等还未见到总管,献上贺礼,上次的战事也需商讨。”
胡孛儿怒骂:“还有脸提战事!”
舜音听明白了,定是西突厥给他们通了气,他们是来打探穆长洲眼下是何情形的。
只不过前些时日落雪难行,他们又得借着总管就任的名义过来,未免来得太晚,至少眼下隔着城头看,穆长洲已安然无恙了。
刚想完,穆长洲已走来身侧。
她转头看去,他垂眸对着下方,仿若能看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