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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尖意(天如玉)


舜音回神,心想顺利就好,点点头,一边往前一边说:“还有些其他事。”
封无疾想起前话:“是了,凉州到底出什么事了?”
舜音抓着缰绳,也不好直言,轻描淡写说:“事情太复杂,一时难以说清,换了个人做总管罢了。”
封无疾听得云里雾里,只觉不可思议:“有这事?换谁做了?”
舜音淡淡说:“穆长洲。”
封无疾听到这名字刚要松口气,又一下反应过来:“谁?”

穆长洲拆着肩头白布。
肩窝那一刀的伤算不上严重, 只是后来攻入总管府那晚数次拉弓,用了臂力,才延缓了愈合, 如今才算是完全好了。
拆完了,他看一圈这主屋, 房内几乎没什么变化, 舜音走时带的东西也不多, 妆奁摆在窗下,木架上还留着她一件素青软绸披风,四处都有她的痕迹。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有色令智昏的潜质,光是看着这些又开始想她到何处了, 晚上躺去床上想的也是她在怀间身下的软柔,脑中心底都快被占满,自顾自一笑,扔下白布,拢起身上衣袍, 收束腰带, 走出屋去。
昌风等在门边,见他出来, 垂首问:“军司今晚可回?”
“不了。”穆长洲脚步未停。
昌风也不意外, 夫人一走,他就又不怎么回府了,匆匆追上前去,给他牵马送刀。
穆长洲跨马持弓,直接去了北城门处。
城门早已修缮好, 城头上守军严密,远处巡逻人马一列一列穿梭不止。
守城官小跑着下了城, 到他马前,双手递上城防记录文册,头都不敢抬。
明眼人都知道现在军司就等同总管了,可他每日一早都还亲自过来巡视防务,哪敢怠慢。
穆长洲坐在马上,仔细翻阅完,递回文册,又打马四下检视一遍,丝毫不曾停顿,一扯缰,又再往东而去。
只十数名弓卫始终跟随在后,连日以来,都是四道城门不停巡视。
往东而去,今日却并未直去东城门,穆长洲领头策马,缰绳一振,忽而驰去了城东一角。
直至那间东寺外,一行人紧随着他,纷纷勒马停住。
穆长洲自马上下来,抽了马鞍下收着的一柄刀,提在手中,缓步进了寺内。
寺中一如既往的清冷,暗处走动着守卫的兵卒,冬日渐深,寒风瑟瑟,吹散了寺里缥缈的几阵诵佛声,一路走过,两侧都是灰蒙蒙凋敝光秃的矮树。
至后方佛塔前,穆长洲止步,拎刀而立。
不过片刻,门打开,张君奉自塔内走了出来,向他抱拳:“按军司吩咐,我已见过令狐拓。”
穆长洲不语,迈步往里。
塔内幽暗的禅房里忽然开了道门缝,突来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坐在里面的人闭眼良久,才又张开。
是令狐拓,他手脚拖着铁链,身上中衣素白,胸口被擒时一刀割裂的伤还包着未拆的白布,下巴上已泛出胡须青茬,头也不抬地道:“你竟然有脸将我关在这里。”
穆长洲站在他面前:“至少没有将你像重犯一般关在塔底,已算客气了。”
令狐拓脸色阴沉,语气嘲讽:“你不要以为叫个人过来随便说几句过去的事有隐情,就能掩盖往事了,你的罪状是真的。”
“总管之位已是我的,真想掩盖,直接杀了你就行了。”穆长洲说,“如今告诉你有隐情,不过是成全你罢了,要报仇,就得除去所有仇人。”
令狐拓脸上一阵青白,终于抬头看他。
穆长洲忽而抬起一手。
身后门被彻底推开,两名兵卒走入,解开了令狐拓手脚上的铁链,又立即退了出去。
令狐拓愣住,动了动手腕,脸上愈见铁青:“你干什么?”
穆长洲冷眼看着他:“我说了,总管之位已是我的,没必要再关着你。回去领你的兵,才能等到其他仇人。”
令狐拓似是诧异,又似不信:“我凭什么信你?”
“我根本不需你信我,你出去后只有领兵权,却无调兵权,对我毫无威胁。只要你还记着自己是河西旧部,职责还在河西就够了。”穆长洲手中提的刀在旁一竖,靠在墙边,铿然一声轻响,他已转身走了出去。
是那把当时刺伤他的刀,武威郡公赠刀。令狐拓盯着那把刀,形容颓废,久久无言……
天色尚早,日头藏在浓云之间,半遮半掩。
送行的兵马正在飞快赶回,一大阵齐齐整整地踏着飞扬的尘沙到达了城下。
胡孛儿当先打马进了城门,兴冲冲地下了马背,刚好看见一行人马自城东一角赶来,军司驰马在最前,张君奉在侧,后方还跟着一行弓卫。他连忙迎上去。
穆长洲一下勒马,开口就问:“送行可顺利?”
胡孛儿暗自“啧”一声,这问得也太快了,忙回:“军司放心,都顺利,夫人可真会挑路径,一路走的道不仅隐蔽还快多了。我瞅着她随那封郎君一道走的,她若一直这么走,指不定都要到长安了!”
穆长洲点头,她熟知周围地形,记得又清楚,早知她赶路不用操心,既然封无疾已接到她,那就放心了。
胡孛儿瞅瞅他,“嘿嘿”干笑:“我看城中这般,似也没什么敌情,军司这般不舍,还不如之前就随夫人一道去好了。”
穆长洲瞥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想?”
胡孛儿本是有心玩笑,反被他的直白给弄得一愣,闭了嘴。
张君奉在旁跟着一愣,暗自咋舌。
还未再说什么,陡然一阵尖利笛啸声响起,就响在东城门外。
穆长洲倏然掀眼,下了马,大步往城头上走。
胡孛儿脸色顿时变了,拍一下自己的嘴,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忙不迭跟上去。
张君奉也连忙下马跟上。
城门四处已是众人凛然以待。
刚到城头上,远远看见一小队兵马正朝此处奔来,个个都是垂辫胡服的西突厥骑兵。
城外四处巡视的兵马已经快马奔去拦截,对方却忽而挑出了一杆绑着白狐毛的使节旌旗,摇动着继续朝此处奔来。
顿时巡视兵马奔去的速度放缓,抽出的刀也没有直接杀去,只紧随两侧,一路防备。
直到城下,这一小队使节队伍停住,被城内涌出的凉州兵马团团围住。
为首的骑兵向上方抱拳,用汉话大喊:“西突厥来使,求见凉州行军司马!”
穆长洲站在城上,一路看着他们到了跟前,朝旁偏一下头。
胡孛儿接到示意,故意大喊回去:“凉州总管在此,有什么话就说!”
对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交给了一旁凉州兵卒。
兵卒接了,小跑进城,飞快送到城头上来。
穆长洲接过,拆开迅速看了一遍,冷眼扫视下去。
下方的骑兵正高喊出信中内容:“可汗亲率大军而来,请凉州行军司马出城会盟!”
只喊了两遍,一群人立即匆匆撤离,像是不敢多待一般。
张君奉在旁低声道:“军司说准了,真的来了。”
胡孛儿没好气地低骂了一句。
穆长洲随手揪住信函,扫向那一小队人马奔远的方向,东北向的天际处似已能看到漫天烟尘。
如他所料,果然来了……
冬日渐深,长安却晴空万里。
钟声悠悠,城门大开,一大早,便有浩浩荡荡的一行队伍依次入城,穿宽阔大街,过繁忙东市,直至城中官驿。
驿丞连忙招呼,驿卒们登时忙碌不息,牵马喂料,安排客房。
据说此行是远自西北而来的客人。
车马都入了院中,封无疾下马,一回头,见他阿姊已从马背上下来,忙迎上去:“阿姊辛苦了,还好这些时日天气好,我们赶得真够快的。”
舜音拢着身上厚厚的披风,自袖中取出一册文书递给他:“我已写好求见圣人的表文,你替我呈送上去。”
封无疾连日来除了赶路,就是陷在那凉州之变的震惊中,到今日还没全然回味过来,接过那份文书,小声道:“别说我了,这下只怕朝中也要吓一跳。”
舜音低语:“赶紧送去就是了。”
封无疾收好文书,忽而想起来,看看她,又朝外面大街上看了看,有些迟疑地问:“既然已回来了,阿姊可要回去看看母亲?当时你自秦州返回凉州后,没多久她就回长安了。”
舜音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还是待事了再说吧。”
封无疾想起先前在秦州母女相见的情景,也不提了,还不如等封家事了了再说,何况看他阿姊眼下也顾不得这些,干脆牵了马,又翻身坐了上去:“算了,既是穆二哥的事,我这就去办好了。”
说罢打马出去,亲自去替她送表文了。
舜音看他出去,回头交代胜雨:“他回来随时告诉我。”
胜雨跟在后面,两手捧着两只沉甸甸装着舆图的匣子,点头:“是。”
驿丞已过来请了。
舜音这才往里去客房。
长安城里似也没什么变化,永远热闹,各坊之间车马不断。
即便在这官驿的客房里待着,右耳里也能时不时听见老远传来的热闹声响,东市里的叫卖吆喝声不断,隐约还有歌舞乐声,一派旖旎繁华的都城气象。
到了午后,舜音除了披风,清洗了手脸,还在客房里坐着等消息,有一瞬甚至觉得还在凉州。
凉州大街上最热闹时,也是这般喧腾动静。
不知多久,胜雨在门外提醒地叫了一声:“夫人……”
舜音一直留意着,立即回神,站起身:“他回来了?”
没等胜雨回话,她已走去门边,看见外面迎面走来一人,停在朱漆斑驳的长廊上,朝这里张望。
舜音看了对方两眼,缓步走了过去,对方眼神立即朝她看了过来。
“封女郎。”是虞晋卿,身着绯袍,依旧一身清俊,只比往常稍显清减了一些,看着她的眼神似有些怔忪。
舜音隔了一截,稍稍见礼:“不想会在这里见到虞郎君。”
虞晋卿似才回神,笑了笑,又似有几分赧然:“令弟去呈送表文,尚在汇报秦州防务,我得知消息便来了。”
舜音没料到刚入长安先见到了他,想起上次一别还是在中原与河西交界一带,如今看他言辞少了许多,倒像是变了许多。
“虞郎君是身负职务而来?”记得他说过自己在鸿胪寺任职,但她此番入都求见,似乎并不属于他职内。
虞晋卿又笑笑,有些牵强:“不算是,只是最近事多,难得有机会能再见到女郎,特来相见。”
舜音觉得古怪,这话仿佛在说以后难再见了一般,意味不对,也有些逾界,莫名想要回避:“虞郎君有心了,若没其他事,我便先回了。”
虞晋卿跟上一步,忽问:“你是为穆军司而来?”
舜音停住:“怎么?”
虞晋卿犹豫道:“听闻西突厥近来派人来了长安,因观察到凉州有变,也要觐见圣人,言辞之间似与穆军司有关。上次我与封女郎见面时曾说过,凉州行军司马拿回闲田,引来圣人关注,如今因这凉州有变的传言倒是更受关注了,只是不知凉州情形到底为何,还好现在见到女郎安然无恙。”
“……”舜音觉出不对,西突厥派人来必是最近的事,这倒是他鸿胪寺会管的事。
那西突厥一定是有所动作了,她心一紧,越过他往外走。
虞晋卿忽见她径自往外,连忙跟去,却见外院已快马赶来一人。
封无疾匆匆打马而回:“阿姊……”刚一开口,他就看到了虞晋卿,赶忙下马,过来道,“虞郎君怎么来了?快些走吧,等下若被看到了可不好!”
虞晋卿似被戳到了什么,瞥一眼舜音,她却已往一旁走去,根本没多看他一眼,忽记起她之前说的恩惠和恩情,想说什么,也都没说出来,如被下了逐客令。
“虞郎君?”封无疾又催。
虞晋卿只能默然出去,刚到院外,眼扫去街上,突然垂首,快步走了。
封无疾这才回头,小声道:“阿姊真是半分看不出他意图。”
舜音心思不在这里,没听清,也不在意,走去一旁,要去牵马:“你办的事如何了?眼下事情有变,我需尽快求见圣人。”
封无疾看看她这冷淡脸色,心想算了,她一直这么冷淡,也只穆二哥能惹动她了,凑近她右侧道:“不然我方才叫他赶紧走做什么,你快整衣理妆就是。”
舜音一怔,停住,忽而反应过来,转头看向院门。
缓缓而来一辆马车,似乎刚从大街尾处驶来,直到此处停住,下来三四个人,直接进了院门。
“凉州行军司马夫人可在?”
舜音看见对方脚上乌面皂靴,头上精致幞头,一身内侍装束,走出一步,屈身垂首:“在。”
为首的内侍道:“圣人口谕,凉州多年没有这等阵仗了,如今忽有官员之妻赶来,自当过问。”
舜音垂头,右耳仔细听着。
内侍肃然宣谕:“着夫人明日便入宫见驾。”
舜音愣了愣,心里骤然一松,立即回:“是。”

天光熹微, 寒风北来,一股一股呼啸着吹过凉州城。
城门稍开,一列兵马队伍疾驰出去, 迎着烈烈冷风,直奔城外东北向而行。
天色在阵阵疾行的马蹄声中逐渐亮起, 冬阳淡薄照下之时, 兵马勒停。
远处横山起伏, 近处荒草凄凄,一直往前却是一块平整的高地,半遮半掩在大风吹过的茫茫尘烟里。
那是西突厥定下的会盟地。
“军司,就是这里了。”胡孛儿转头往旁看, 此行由他带兵作为亲随跟来。
穆长洲坐在马上,一手扯缰,身上一袭乌锦翻领袍衫,绑缚护臂,腰间蹀躞带上只佩了把刀, 低声说:“稍后一切随机应变。”
胡孛儿应下, 又有些迟疑:“军司又何必非来这趟?”
“此时不来,他们就会围去凉州了。”穆长洲稍一抬手, “记好安排, 随时听我调令。”说完一振缰绳,疾驰而去。
马蹄踏上高地,一圈低矮围帐竖在那里,帐边挑着使节旌旗,以示围帐之内不动干戈。当中露天铺毯设案, 奶酒飘香,已经有人坐着等候。
远处就是列阵以待的西突厥大军, 马嘶旗扬,黑压压漫长绵延的一片。
穆长洲利落下马,解刀扔给胡孛儿,直接步入围帐。
胡孛儿接住他刀,紧跟在后,刚到帐边就被一侧的西突厥兵卒给拦住,气的胡须一抖,只能候在帐外。
帐内只有年近六旬的西突厥可汗一人坐着。
他自案后起身,深目勾鼻,眉鬓微白,辫发后垂,身上袍胡厚重,以突厥语道:“闲田之事后,我与凉州军司又见面了。”
穆长洲隔了一截站定,稍抬手见礼,以汉话回:“可汗亲来,是来恭贺我升任总管之喜了。”
可汗脸色顿显不愉,忽而转用生硬的汉话道:“凉州总管夫人求救于我,你以下犯上,率部叛乱,如今想自己当总管,没这么容易。”
穆长洲眼神已冷:“勾结可以说成求救,那可汗此来会盟,是另有用意了。”
可汗脸上越发不悦,言语反倒刻意放缓:“闲田之事时我便说过,早闻你凉州军司之名,你敢谋敢图,但名不正言不顺,要做总管,就要拿出诚心。”
穆长洲问:“怎样的诚心?”
可汗忽笑一声,开门见山:“只要你肯两面归顺,那刘氏如何并不重要,谁做总管于我们而言也不重要,我们即刻便能支持你登位。”
话音一落,帐外边的胡孛儿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瞥了眼帐内挺拔站立的身影。
穆长洲岿然不动:“可汗的意思是,我既要与可汗的西突厥联结,又要与吐蕃联结,才能坐上这总管之位。”
“你也并无其他选择。”可汗道,“当初闲田的事我不再计较,只要今日在此订立新盟,你就是新任凉州总管。”
穆长洲不紧不慢:“当初可汗是迫于无奈归还了闲田,如今不计较,大约想拿的已不只是闲田,连河西十四州也想要了。或者是……”他故意拖着声,“西突厥与吐蕃,各拿一半。这么多年,便是这么计划的。”
可汗闻声变脸,似失去了耐心,伸手端起案上奶酒:“不必多言,饮下定盟酒,立下三方盟约,你便可以回去做总管了!”
穆长洲说:“若不定呢?”
可汗说出一串的突厥语:“你没有得到任命,河西十四州兵马还不能全部调动,即便有好几州的兵权,我这里大军已备,吐蕃大军也已严阵以待,实话告知,光是瓜沙二州,就已有吐蕃大军陈兵边境。你既要防守凉州,又要守卫其他几州,如何兼顾?”
他语气渐有得意:“看你这般前来,凉州大部并未调动,大部虽能守城,可城中无人领军坐镇,又能撑得了多久?你自己这里带的人马不多,也随时会被大军包围,还不如趁早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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