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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尖意(天如玉)


胡孛儿刚好传讯完走回,听闻动静,匆匆赶到帐门边一看,眼一瞪,连忙大嗓门地挥舞手臂叫人:“快快,叫军医来!”
顷刻便有兵卒跑动奔忙,几乎眨眼功夫,便有两名兵卒被打发过来,送入了热水。
甚至有兵卒抬入了一只刚生起的火盆。
舜音走回帐内,看见穆长洲已被请着坐去案后,胡孛儿在一旁走来走去地抢着忙活,嚷嚷不断,吵得她心烦,想要走近,又反被往来的兵卒阻了脚步。
直到军医被飞快引入,去他跟前察视伤处,四下才安静了一些。
几乎忘了之前在说什么,舜音站在门帘边,隔着面前不断走动忙碌的人影看着他,眼前兵卒端着沾染了血水的铜盆出去,他在案边抬起头,手中丢了什么出来,扔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她眼神看去,是那块被他一直拿着的绢布罪状,裹着斑斑血迹,舔出火舌,就这样烧去了。
穆长洲袍衫衣襟敞开,沾染了血迹的中衣却未褪,只袒露左臂左肩,隐约露出胸口处一两条扭曲疤痕,任由军医包裹着伤口,隔着几人看向她,唇动了动。
舜音看着他的口型,他眼里似没有别人,也不关心别的,紧盯着她,只说了两个字:信我。

穆长洲以前也对她说过这两个字。
当初去河廓二州打探他们调兵集结的营地, 他揽着她躲入水中时,也是这么说的,让她信他。
舜音什么都记得清楚, 自然也清楚过去都与他经历了什么,才一路惊险地走到了今日。
只是从不知道, 他这一路过来, 身上还背负着这样的罪名……
军医还在忙着, 大概是伤口有些深,手上裹着白布条一直没停,忽而道:“请夫人暂且回避,军司之前奔走不停, 流血太多,此时需静养休息。”
胡孛儿扭头看来,像是才发现她还在帐中站着,皱眉道:“就是,夫人回避吧, 这儿有我呢!”他忍不住琢磨, 就这么看着也不害怕血么?
舜音隔着几人看着那里,穆长洲脸仍冲着她, 点了下头, 敛了深深眉目,侧脸和下颌都覆了一层帐内的灰影。
她站了一瞬,跟着点头:“好,让军司好好休息。”说完转头走了出去。
才几步路,便有兵卒跟来, 说要请她去附近空帐内休整。
舜音一听就知是穆长洲的吩咐,仍是点头, 眼下什么都先放一边,听他安排。
整整大半天,营帐里都很忙碌,之前为切断令狐拓的大部,往山中增援了许多兵马,如今都在按序回营;营中又不断派出往各处巡视的兵马,一阵阵连续出营。
动静太杂,听在舜音耳中就只是混乱。
过午时,她在收拾出来的一间小帐里已用饭梳洗过,听见了熟悉的大嗓门,走去帐门边,远远看见胡孛儿从正中营帐里走出,朝里面大声说着:“军司快好生睡会儿!”
知道他已没事了,她才拉上门帘,和衣躺去行军榻上。
闭上眼却思绪纷杂,即便外面动静嘈杂,也遮盖不住心底烦闷。
似有脚步声在外面,缓沉的几声走动,舜音睁开眼,下意识觉得是穆长洲,往帐门边看,却没见有人,思绪断了断,重新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是被一阵马嘶声吵醒的。
舜音醒来才意识到睡着过,坐起身,见帐外天还亮着,走去打开帐门,发现营中来了一行人,直朝正中营帐去了,着侍从装束,是总管府的侍从。
“夫人。”忽来女子声音。
舜音转头,看见胜雨捧着一身干净衣物过来,诧异问:“你何时到的?”刚醒,声还有些哑。
胜雨道:“昨晚收到命令,今早就来了,夫人奔波太累,睡了就快一个日夜,此时才醒。”
舜音看一眼天色,还以为自己只睡了片刻就醒了,原来已是第二日,难怪总管府的人都到了。
她往正中营帐望去:“我先过去看看。”
营帐前站着张君奉,他近日负责固守城门,总管府的侍从要来,自然会经过他这道。
一行五六侍从全站在帐门边,朝内躬着身,为首的道:“总管夫人想知道令狐都督如今何在,总管寿辰未过,甘州兵马挥来,岂能就此不清不楚过去?”
帐内传出穆长洲温沉的声音:“令狐拓贸然引兵前来,已是重罪,好在并未引发大事。如今大概是心有畏惧才藏身未露,或许待甘州兵马退回,总管过了寿辰,便会主动现身往总管府请罪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似不知还能说什么,只为首的又道:“既如此,事当已解决,四方城门当正常开启。按往年惯例,总管寿辰当日要巡游城中,今日正逢寿辰正日,还得有劳军司安排护行了。”
穆长洲说:“总管头疾刚有些好转,岂可巡游,又何必再遵循惯例,不如好生安养。”
侍从躬身更低:“总管坚持要与民同乐,加之令狐都督此事,更需安抚城中民心,故已着令总管夫人代行巡游,因而赶来告知军司。”
帐内轻微声响,大概是穆长洲在走动:“那便回传总管府,我自会领命安排。”
侍从拜了拜,接连退去,到营门处上了马,一连串地赶往城中。
舜音在营帐一侧站着,看到此时,才往帐门走近两步,眼看着他们走远,转过头,正好看到走出的身影。
穆长洲自帐内出来,身上只着了素白中衣,衣襟里露出一截缠绕的白布,身后紧跟着昌风,追着搭了件外袍在他身上,又识趣退开。
一出来他就看了过来:“都看见了?”
舜音点头,早想到总管府会派人来,之前一定是在观察进展,也许是没料到他会如此迅速地平息此事,今日便毫不遮掩地过来要人了。
穆长洲摆手遣退左右,走近看了看她,才低声说:“他们要的不只是令狐拓,还有他手上那份罪状。不拿真的给令狐拓,他不会相信,就不会动兵,拿了真的给他,罪状就有可能落入我手,让他们失去桎梏我的把柄。”
舜音说:“所以你将那烧了。”
穆长洲沉默一瞬,声压地极低:“过去的事我还无法明说,现在也不是时候,但他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舜音晃了下神,和说“信我”那两个字时一样,他眼底比往日幽深,敛着暗暗眸光,如同敛藏着他的过去,似乎仅是这几句话,也是过了一夜才终于说出口。
如今总管府大概正希望揭开他这丑恶往事,好在加给他的犯禁罪名上再加些火候,确实不是细究的时候。
舜音看着他微微泛白的脸,又扫过他被外袍遮挡的肩窝,昨日未说完的话,终是没在此时开口,转身往回走:“我会等着,其他回去再说。”
身后穆长洲似在看她,等她快走回那间小帐前,才听见他扬高的声音:“回城。”
所幸胜雨办事周到,每次赶出来伺候都会带来衣物,在营中简单梳洗换衣之后,刚好方便直入城中。
午后日隐入云,一行人马离开营地,迎着初冬瑟凉大风,赶回凉州城。
至西城门外,张君奉打马,急切地歪身凑近前方:“军司,这两日一直拖延着没开城,今日总管府要巡游,真要城门全开?万一寿宴上的事和令狐拓讨逆之事都传去中原,该当如何?”
他声很低,又道:“自寿宴开始,那位府上的夫人可已不管不顾了,谁知他们会不会真引中原介入。”
穆长洲身上换了崭新的乌袍,一如既往收束腰身和双臂,几乎看不出受了伤,低声说:“虽开实闭,即便开着也不允许随意出入,各城严查,近期任何消息都不能走露至中原。”
张君奉称是,往后退开。
舜音身罩披风,脸被兜帽半遮,打马跟在左后方,他们声太低,根本听不清,只看见了他们口型,心思暗动,也只当没看见。
穆长洲转头看她一眼,忽而吩咐张君奉:“护送夫人先往城中,待我做好安排,再来会合。”
张君奉看看舜音,此时非常时期,不仅要时刻带着她,就连片刻分开还要自己这佐史护送,只好应了,转头却见穆长洲目光又看去了她身上,好几眼,他才策马先行,领着昌风和一行兵卒先往城门去了。
这俩人似有些不对劲,张君奉又看舜音,她淡着脸色如在沉思,什么都没说,只扯着缰绳往前直行。
穿入西城门,回到城中,街上百姓走动,虽不及往日繁华热闹,但铺肆皆开,街角三两孩童扎着总角奔过,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舜音坐在马上扫视四周,顺着思绪,总管府坚持要巡游,不是为了与民同乐,除去为了开启城门,大概也是要安抚之前寿宴上被挑出慌乱的官员们。
于她而言,总管府现在做什么,都只让她更觉剑拔弩张。
忽而瞥见路边的香料铺中闪过一道人影,舜音勒住马:“停一下。”
张君奉正扫视左右,问:“夫人有事?”
舜音下马,对胜雨说:“随我去买些香料。”
胜雨称是,赶紧下马跟上她。
往铺中走时,舜音又回头说了句:“其他人就在这里等我。”
张君奉环顾左右,没有异常,铺中除了一个打瞌睡的掌柜也没见有人,才示意左右守卫在门边,自己也等在外面。
舜音走入铺中,直到最里侧一排香料前,远离了门口和柜台,才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人,叫胜雨在一旁挡着,揭去披风兜帽,走近低唤:“陆姑娘。”
方才在外面瞥见了陆正念看她的身影,她才进来。
陆正念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夫人,我等了这两日才见到你。”说着往外面看一眼,刻意回避了张君奉。
舜音正是看出她似不愿见到张君奉,才特地将其他人都留在了外面,站在左侧,轻声问:“怎么了?”
陆正念捏着衣袖,嗫嚅:“我、我父亲……”
舜音立即问:“陆刺史怎么了?”
陆正念说:“他被带走了,我很担心。”
舜音一愣:“为何?”
陆正念走近,几乎要挨着她肩,声如蚊蚋般说出事情原委——
寿宴当夜,离开了总管府,陆迢带着陆正念匆匆返家,并未停留,即刻就想出城离开凉州,往长安去报信。
可城中已先一步闭城封锁消息,他们还未出城门便被穆长洲的人逮住了,陆迢也就被带走了。
舜音想起那日一早在东城门上看到她站在路边的模样,当时见她还穿着赴宴时的衣裙,原来是一夜没回,差点就要出城而去了。
而后穆长洲的说法是:“陆迢身体抱恙,让他在家中安养,这段时日就不必出来了。”
“我父亲是刺史,他说他不能罔顾职责,既然发现凉州有变,总管府存心陷害,就是冒死也该往长安报信。”陆正念小声道。
舜音静默一瞬,说:“放心,只是为阻断消息走漏,陆刺史虽忠心,但此时确实不该送出消息。”
“可、可军司……”陆正念却似不信。
舜音看着她:“你因何担心?”
陆正念低头,脸白了一分:“因为……我以往曾亲眼见到军司抓了很多中原官员……”
舜音微怔:“何时的事?”
“好几年前的事了。”陆正念脸上越来越白,声音也越来越低,“原本不止我父亲一个刺史,还有许多中原官员,现在都没了,这些官职都被河西人士顶替,再无空缺,朝廷也无法再派官来。我只担心军司这回不会放人了……”
舜音看着她口型,低低自语:“可陆刺史从未表露过。”
陆正念道:“父亲说过,夫人嫁来是转机,以为凉州应与中原通好了,过去不必再提,还常说要与夫人走近,没想到又出了寿宴之事……”说到此处,她忙又道,“我不是要挑拨你们夫妻情分,只想我父亲能安然返回。”
舜音今日才知她为何见到穆长洲时总有些畏惧,却又始终不好明言,原来是夹着中原身份这层缘故,想了想说:“你父亲不会有事,他是刺史,即便没有实权,也无人敢动,因为背后是朝廷。何况真若想做什么,你早也被一并带走了。”
陆正念讷讷无言,不再说了。
“夫人,可以走了。”张君奉已在外面催,连打瞌睡的掌柜都被吵醒了。
陆正念忙又往里缩了缩,生怕被他瞧见。
舜音指了下后门,示意她走那里,转头叫胜雨随自己出去。
张君奉在门外看过来,眼往里瞟:“夫人空手而回?”
她看去一眼,不答反问:“与军司在何处会合?”
“……”张君奉就知道不能与她多说话,历来要被噎,闭上嘴朝左右招手,示意即刻就走。
上了马,往北而去,至街心处方停,面前是一处官署。
舜音压着心绪,自马背上下来,没见到官员,只院门外有三两役卒,分外安静。
张君奉道:“请夫人入内等候。”说完带人往周围路上忙碌去了。
舜音走入院内,依旧没见到官员,可能告假的比比皆是,近来只怕都能躲则躲了。
胜雨跟来,方才在香料铺中所见仿若无事发生,一个字都没说,只提醒道:“夫人,北面好似有声音了,许是总管府已准备巡游,可登高远观。”
舜音随口“嗯”一声,解了披风递给她,走入前面最高的一座楼阁,去了二层。
就近入了一间空荡屋中,她只在里面站着,并未去看外面景象,才平息稍许的心思又在翻涌。
只片刻,脚步声响,自下而上接近,紧跟着门被推开,穆长洲走了进来。
胜雨在外带上门,及时退去了。
舜音转身看着他:“都安排好了?”
穆长洲点头。
总管府让他负责护行,是刻意为之,他反倒要担心总管府自己安排人行刺,再来一次栽赃,自然要亲自安排。
舜音突兀问:“你抓了陆迢?”
穆长洲看过来:“你知道了?”
她说:“刚知道。”
穆长洲声渐沉:“他要尽刺史之责我不拦,但无凭无据通知长安,来了人只会先查你我,除非你想封家的事还没查清就节外生枝。”
舜音低声说:“我知道,这也不是我真正在意的。”
穆长洲想起她昨日营帐里被打断的话,走近一步:“你在意什么?”
舜音眼睫微动,抿了一下唇,才说:“我在意的是你对中原如何。”
穆长洲头往下低,眉眼沉凝,盯住她:“你觉得我会对中原如何?”
舜音目光缓动,想起令狐拓说是他将河西一步步变成如今与中原壁垒分明的模样,陆正念说亲眼见过他抓了很多中原官员,她自己刚来时也亲眼见过他抓了中原探子,那也早非第一次。
这里面定有总管府的要求,她只担心他也有了心思。
她声音放轻:“我与你数次出生入死,不相信一个会让我好好活下去的人会做出恶逆之事,对那罪名我不会轻信。”她顿一下,“可你罪名已经定了,功名也没了,中原已夺去你该有的一切,你又是否对中原还……”
穆长洲说:“你更在意的是我会不会反?”
舜音手指一缩,张了张唇,低语:“我至今不知你要的是什么,你要权势,到底要到哪一步?”
穆长洲牢牢盯着她,眉眼沉压,脸上几乎看不出神情:“若我真反,你是否就后悔回来了?”
舜音呼吸顿时紧促,忽而想起昨日令狐拓那句“希望你夫人将来没有后悔那日”,手上揪紧衣摆,竟往后退了一步。
穆长洲一手伸到她腰后,重重一按,又将她按回来,直扣到身前:“若我真反,你会不会弃我而去?”
舜音撞入他胸膛,正对着他受伤的肩窝,鼻尖嗅到一阵药味,混着轻微的血腥味,止不住一声接一声喘息,眼看着他,淡声说:“会。”
穆长洲头更低,声压在齿间:“若先前有孕是真的,也会?”
舜音脸色更淡:“会。”
穆长洲缓缓直起身,什么都没说,衣襟却被一把抓住了。
舜音一手抓着他的衣襟,忽而急切:“你不能反,我也不信你真要反!”
穆长洲身顿住,看着她脸,又看向她抓紧的手指,那指尖几乎用力到泛白。
他胸口渐渐起伏,猛然低头含住她唇,近乎急乱地挤进她口中,去缠她的舌。
舜音呼吸刚一窒,他却已松开,喘气说:“我告诉你我要什么。”说完一把拉住她,大步走去窗边。
窗户被推开道缝,她被他抱住腰,看出去。
天色渐暮,街道却热闹渐起,自北而来的巡游队伍正从街道上缓缓经过,侍从们不断抛撒着钱币,百姓们渐渐聚集。
正中一辆马车,华盖垂帐,风吹过,露出里面刘氏胡衣华贵的坐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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