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随从侍女全部拦至她身前,随时听候吩咐。
舜音环顾四周,穆长洲的兵马都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她只是在他走后粗略地做了些规划安排,他们便都能随时听候服从。
震颤声似渐渐大了,斥候已飞快赶回,紧急道:“夫人,确有大部兵马来了!”
舜音立即问:“粗探多少人?何人所领?”
“至少两千余人,总管夫人所领!”
舜音心中一冷,刘氏怎会领兵前来?难道他……
但马上她又在心底否决了,不可能,总管府仍在交兵,他一定还在最前沿,总管府的直属兵马也绝不可能只有两千余人,只可能是其中一小部分。
一定是遭遇了拦截,只有这部分直属兵马冲入了城中,但城中后方定然也有拦截兵马,她最后带来的人才会只有这些,这数目要面对穆长洲的层层重兵没可能,但要包围军司府却绰绰有余。
刘氏很清楚,才会调转来此,是想围魏救赵,逼迫穆长洲放弃进攻总管府回援。
舜音心一定,盯住府门:“所有在外巡视人马即刻退回,固守府内。”
众人闻声戒备,一阵持刀轻响。
外面乍然明亮,马蹄声已轰隆卷踏接近,燃烧的火把几乎举了一圈,就快照亮半边天际。
“军司府的人都听着!”刘氏在外高声怒喊,“穆长洲犯上作乱,已被总管府镇压,速速出来受降,可饶不死!”
府中安静非常,无人应声。
外面那条宽整的青石路上已遍布兵马,由两名将官带领,拥挤蔓延着直铺陈去了大道上,绕过一圈,包围去军司府的后门。
刘氏坐在马上,人在最前,一手扶着胳膊,脸色青紫,难看非常。
她自侧门逃出时几乎快把身边精兵给折光了,自己胳膊还受了伤,若非赶上接应,只怕已被穆长洲生擒了,现在来此,已是盛怒难当。
“不出来?”她怒道,“那休怪我火烧军司府!”
府门里忽而传出女人冷淡的声音:“总管夫人若真火烧军司府,岂不是白围此处了。”
刘氏扫向府门:“我就知道你在!穆长洲连行军作战都要带着你,不就是要回避总管府害你,如今他要直面总管府,当然要将你藏在背后了!”她阴沉地笑一声,“你二人可真会做戏啊!”
舜音已走至府门处,往右侧身站着,故意露声让她听见,才好拖延。
但她人多却没有直攻,此刻却似在诱降。
舜音隐隐觉出不对,若力量悬殊就该趁早逃离,特来围住此处,难道她围魏救赵是还有后招?
外面刘氏忽然阴笑着高声道:“你以为穆长洲会回来救你?他断不是那等重情重义之人,当初凉州生乱,他可是为了活命,亲手杀了养父一家出来乞降才活下来的!”
舜音一怔,盯紧府门,透过细细门缝,似看到了火光里她阴狠的脸。
刘氏笑意森森:“他就是个弑亲罪囚,若非我与总管仁慈,能有他今日?如今他对我们恩将仇报,就如同当初对郡公府恩将仇报一样,可见对你迟早也会一样!”
周遭无声,似被这番话拉入了死寂。
舜音手中握着的横刀轻轻点地,面朝府门,冷了声:“总管府过去从未提过半字,郡公府更是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今日却在此空口生事,看来先前不提是有意遮掩,莫非总管府深知内情,甚至脱不了干系?”
刘氏勃然大怒:“看不出你以往装得乖顺,倒还会含血喷人!”
舜音声更冷:“当初之事我不清楚,我只清楚总管府私通外敌,强推胡俗,灭绝汉迹,隔绝中原,妄图自立!”
一句一顿,掷地有声,外面反而沉寂了一瞬,只有兵马不安的低嘶。
刘氏似已怒极,几乎能听见她一声重过一声的喘息声,几声过后,蓦然怒吼:“给我灭了军司府!”
霎时兵马嘶动,大门上一阵闷响,是箭矢射来之声。
身边立时围来人影。
随从侍女全部涌来,护住舜音后退,直到院内。
胜雨在右侧迅速道:“夫人,军司特地留了话,要我们时刻在身边提醒,请夫人遇险即退!”
昌风也提醒:“请夫人即刻退走!”
舜音站着未动:“方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众人默然不语。
说军司的那些话,都听到了。她说总管府的话,更是听得清楚真切。
舜音说:“你们追随军司多年,对他应有所了解,总管府的事也应有所感知,但事关生死,若有退意,尽可退去。”
众人面面相觑。
胜雨回:“当务之急,是夫人尽快退去。”
昌风跟着道:“正因追随军司多年,不会退离,我也从未见过军司会对自己人弃之不顾。”
外面却稍稍停顿,刘氏似清醒了一分,压着怒火喊道:“我再给你们最后一刻,不降便等着攻入!”
一阵此起彼伏的抽刀声,外面兵马已齐刷刷地亮兵震慑。
胜雨道:“请夫人快走,我等誓死护送夫人杀出重围。”
左右都垂首恭请,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舜音抬眼,看向黑黢黢的夜空。
若父亲和大哥在天有灵,应当也能看见今夜。
她一手摸过腰间大哥给的匕首,一手握紧手中穆长洲给的横刀,细细摩挲刀柄,转头看向北面,心底还沉着他临走前的那句重话——“即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他把生路只留给了自己。
心口一点一点收紧,慢慢跳快,像是怎么也止不住。
“夫人……”连弓卫和兵卒都出声提醒。
舜音重重咬一下唇,浑身被风吹凉,胸口却已灼热:“不退,那就都不退!她来此一定还有后招对付军司,守住军司后路,拖住他们,军司才能速战速决!”
铿然一声,她抽出那把横刀,手指紧握住刀柄:“今日军司若败,这里就是河西最后一片汉土;军司若胜,今后河西十四州,尽归我朝汉土!”
声如刀锋,割裂寒夜。
四下静默一瞬,众人如被震醒,齐齐抽刀:“愿随夫人死战不退!”
后半夜, 总管府里仍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雕栏玉砌沾染了斑斑血迹,被斩断的花木残枝落了满地,平整的地面早已被阵阵马蹄踏出坑洼, 四下瓦碎帘裂,灯倾火燃。
刘乾泰跑起路来倒是灵敏, 手上提着刀, 慌不择路地领着剩余精兵边挡边躲地退向另一方侧门。
然而没能跑远就听见了后方沉闷的马蹄声。
府里似已有重兵压来, 席卷迅速,到处都是晃动的骑兵踪影。
两侧的精兵忽然接连仆倒,刘乾泰左右一瞧,见他们背上都是箭矢, 乍然惊慌,赶紧拖过一名精兵挡在身前,刚躲过一箭,还没再跑,小腿上一痛, 自己也仆倒在地, 摔在一株花丛边,嘶嚎出声。
一群骑兵飞冲而至, 马槊挑开左右精兵, 纷纷指住他。
刘乾泰痛得已说不出话来,抱着腿,惊骇得脸上一阵青紫交替。
胡孛儿快马冲来,抽刀对着他,喘气如牛地回头嚷:“得亏军司!姓刘的逮到了!”
穆长洲收弓, 策马而至:“搜出东西。”说完几乎毫不停顿,扯马就走。
胡孛儿回头嫌弃地看一眼刘乾泰, 吩咐左右:“快!”
骑兵立时将人重重押住。
远处又一阵骑兵奔过,张君奉打马而来,高声报:“按军司吩咐,重兵速战不停,已清剿干净!”
穆长洲沉眼扫视左右,缰绳一扯,立即往后而去。
府里原先惊叫慌乱的哭喊奔走都停下了。
四下皆是躲着瑟瑟发抖的侍从侍女,被俘的精兵被押着卸下兵甲,跪了一地。
杀入的骑兵分列两侧,遍布府内,从前院、议政厅,一直蔓延到后园,再到后院。
穆长洲纵马奔至,一勒停,下了马背,直接走入。
张君奉和胡孛儿先后赶来,一同跟入。
直至当中正屋,二人快走几步,一左一右在门边停下,如同守门。
穆长洲走至门边,一手抽了胡孛儿腰间的刀,大步而入。
屋内空荡,却灯火通明,屏后的床帐内传出哼哧不畅的喘气声,已是出气多于进气。
脚步带出玄甲声轻响,垂帐后的呼吸似更不畅了,人影挣扎着动了一下。
穆长洲几步走近,抬手挥刀,垂帐落了地,无遮无挡。
床上躺靠的总管灰白着脸看着他,额上的白布巾早已掉落,脸更如一块破败皱布。
穆长洲一手从怀间取出一份册子,摊开放在他面前的小案上,手指一点:“署名吧,梁通符。”
总管惊骇地看着他,自成为总管,已太久无人叫过这大名,扫向那册子,那竟是总管府通敌的认罪书,手在身侧撑着又挣扎一下。
“不过是你诸多罪行中的一件,应不难认。”穆长洲冷幽幽地盯着他,“我没耐心,你也耗不起。”
胡孛儿自门边快步走来,取笔蘸墨,直接往他手中一塞。
张君奉跟来,按着他手送去纸上。
总管脸已煞白,被左右挟着,只能颤巍巍地写了下去。
几乎最后一笔刚落,穆长洲就伸手将册子取了回去。
胡张二人立即松手撤开,退了出去。
穆长洲转身就走。
总管跌躺回去,似不甘心,脸上涌出诡异潮红,回光返照般,竟扑出床沿,枯瘦手指一把扯住了他玄甲下摆。
穆长洲冷眼停步,手腕一转,刀猛然在床沿一刺。
总管大骇,衣袖割裂,手一下松落,人干喘着摔回。
“挣扎无用,这位置本也不属于你。”穆长洲居高临下看去,“凉州总管,只能由姓穆的来做。”
总管喘着气,睁大浑浊的双眼,又似莫名惊恐。
穆长洲抽出刀,忽补一句:“你唯一做的好事,就是让我娶了妻。”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大步出去,扬声下令:“别让‘前总管’死得太容易了。”
门外一叠声的“是”,张君奉和胡孛儿立即跟着走出。
穆长洲将刀抛给胡孛儿,快步出去,立即翻身上马。
刘乾泰已被押至,人都已晕死过去,骑兵从他身上搜出了鱼符和没能署名的书册。
胡孛儿拿着那枚鱼符道:“果然还留了支兵马给他!就他这无能样,有兵又能怎样?”
穆长洲扫了一眼,忽然下令:“将重兵撤出,压往北城门!”
胡孛儿惊诧:“军司不是着急返回?”
穆长洲说:“他领兵不行,却可以接应外敌。”
胡孛儿大惊:“啥?”
张君奉反应过来:“难怪那位夫人跑出去后不急着逃命,会往军司府去,原来是在等敌军来!”
穆长洲扫一眼刘乾泰,敌军入不了凉州关口,只能是自肃州进入,再借令狐拓率军来凉州无暇顾及之际过甘州,现在大概已直抵凉州,由总管府直属兵马铺路,往城中而来。
刘氏也只能借此外力才能对抗他,扶持刘乾泰了。
“留人严守此处,其余人往北防范!”他当先策马,直奔北大门。
刚出总管府外,已看见北城门方向熊熊燃烧的火把亮光。
一直往外派出的斥候正陆续回来,一人飞快打马来报:“军司,北城门被冲破的拦截刚平息,城门未及关闭又来了大军,是西突厥骑兵!”
张君奉已迅速安排好总管府里守兵,拍马赶来,闻言急问:“军司,可要再调兵马往北来?”
“不调,”穆长洲声沉着,“应该还不止。”
又有斥候急急赶至,离得还远就高声报:“军司,南面关口有吐蕃兵马!”
胡孛儿也赶了过来,恼恨拔刀:“那婆子是疯了!两面引敌,要毁了凉州不成!”
穆长洲沉吟一瞬,迅速下令:“其余兵马不动,吐蕃尚未入关,只会观望,严守关口防范。此处重兵赶往北城门,抵御已到的西突厥骑兵,迅速应战,一挫其锐才能让其退避。”话到此处,一直紧着的心里反而松了些,“也好,想必那位刘夫人可以杀回来了。”
张君奉皱眉:“她若杀回,这里就是前后受敌了,军司既要御敌又要控制总管府,难免危急。”
“今日来此,就该做好最坏的准备。”穆长洲扯马往北,又下令,“留意军司府动向,随时来报。拨一支轻骑精锐,随时听我调令!”
话音未落,人已振缰疾驰而出。
张君奉和胡孛儿正色,二话不说打马跟上。
顷刻压在总管府外的骑兵重军都动了,如层层叠叠的暗影般推开深夜,追随奔去……
一阵箭雨落入军司府前院,带出一片拍瓦扫树的声音。
众人纷纷退避,廊下檐下,伏低蹲身,躲过一阵。
舜音人已退入前厅,手还紧握着出鞘的横刀,站在厅门边,盯着院墙外那片始终紧围的火光。
一刻早已过去,刘氏终于还是动了手。
马蹄阵阵,正往府门聚集而来。
四下寂静一瞬,舜音忽而扬声:“放!”
屋顶上蹲藏的弓卫立即射箭而出,外面火把闪烁,马蹄踩踏,往后稍退了一波。
“找死!”刘氏在外怒骂一句。
兵马紧跟着又聚集,随时就要再来攻击。
只这间隙,舜音心思迅速转动:“这样不行,需要人手。”
右侧是持刀为她听着动静的胜雨,左侧是昌风,二人立即近前,听候吩咐。
舜音看向昌风:“可敢突围?”
昌风回:“敢。”
舜音点头,飞快低语几句。
昌风称是,转头点了十几人,匆匆往后门走了。
后门尚未受到冲击,是刘氏有意在拖延造势,仍想引穆长洲离开总管府,并未全然攻击,只集中进攻前门。
此刻后门却悄悄开了一道。
后方围兵久围已疲,忽见门开,冲出了骑马的兵卒,以为是要突围,连忙抵挡,不妨另有几人从侧面快马冲了出去。
先冲出的兵卒又迅速退回,猛关后门。
围兵措手不及,一面分出人去追侧面冲出的几人,一面去撞门。
府内几乎所有兵卒都已赶来,及时用力才合严了后门。
后方围兵赶忙往前门报信:“有人突围!”
舜音往右侧身朝外,听到了动静,紧跟着就听见前门外兵马调动,马蹄阵阵脆响,似就要去追赶,立即高喊一句:“放!”
屋顶上又是一阵箭雨射出,她故意扬声又喊:“准备!”
胜雨跟着喊道:“夫人快!趁他们追人,我们才好突围!”
仿佛刚才那出是声东击西,是为了自己要突围一样。
外面兵马被射出的箭雨稍稍打乱,又很快平息,刘氏哼笑:“我还以为跑的是你,你还没跑就好,想突围就别做梦了!”说完声低许多,似在下令。
胜雨趁机跑去府门处听动静,返回至右侧报:“她只派了些许人去追昌风,大部仍围在这里。”
那就好。舜音让昌风带人突围去了东城门,但不能将此处大部吸引过去。
若在东城门交战,冲开城门,那对东面兰、会、岷三州的防备就容易打破了,也易引来中原方向注意。
只有自己继续吸引她大部在此,为昌风减轻追击压力,让他顺利突围。
她握着刀,已做好了再受进攻的准备,外面却似停住了。
阵阵杂乱马嘶中,有单独一匹快马蹄声到了外面。
屋顶上一名弓卫不高不低传话下来:“有人来传讯了,他们停了。”
舜音还未听出动静,一阵厮杀喊声传来,格外清晰,几乎震动全城,立即扭头找去,望向北面。
一整晚的动静都不如此时猛烈,似有大军杀来,甚至能听见轰隆踏至的马蹄声,城中顿时被惊动了,四处传出慌乱呼声。
刺耳的笛啸声响起,一阵一阵,比之前听到的要尖利百倍,紧跟着是隆隆鼓声,自北城墙上传来。
舜音捂住左耳,陡然回味过来,那是报战的鼓声,这就是刘氏的后路,她引来了敌军。
“攻入军司府!”刘氏在外大喊。
助力已到,她无需再引穆长洲撤离总管府,直接杀光就是。
舜音立即往后:“退!”
随从侍女都跟着她退入厅中,前院里已落入了带火油的箭,引燃了好几处。
弓卫又射出一波箭抵挡,厅内冲出一群随从,紧急灭去烧着之处。
外面并未给喘息之机,大门不知被什么狠狠一冲,一声闷响。
兵卒们抬槊格架,用力抵住。
后门处也传来了重重的冲门声,隐隐火光飞溅。
刘氏似已胜券在握,在外高声道:“继续攻,一个不留,其余人随我返回!”
舜音听出她要走,定是要去与敌军夹击穆长洲,快走出厅,冷声说:“射人。”
弓卫顿时闪身引弓,对准马上的刘氏。
刘氏自进攻时起就躲去了阵后,刚要走,一阵箭矢直朝她落来,虽射程不够,却还是让左右中招了几人,惊到了她的马,也挡了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