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里果然很热闹,毕竟一战既定,百姓们正当振奋。
车马都停在城中最繁华的大街上,胜雨领着随从,远远跟着夫人姐弟在街上闲走。
封无疾边走边感慨,当真是繁华不下长安,又听城中百姓谈论军司如何两日退敌,更觉不可思议。
若非亲自来这一趟,他绝对要以为当初的穆二郎换人了。
街头有一处在卖小玩意的摊点,最上面堆了五颜六色的一堆彩石子,上面还刻画了不同纹样,摆在一起,如同棋子。
封无疾经过,连忙拽住舜音衣袖,小声说:“阿姊快看,早年我们在家中也玩过这个,当时族兄弟们一起,好似排兵布阵一般。”
舜音停下,也记了起来,幼年时胡乱玩闹,却也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学到了东西。
后来她父亲又开始探索传递消息的门路,告诉他们,明面战场之后,尚有另一片暗处战场,藏于人后,以窥先机……
封无疾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起来:“论这些,还是阿姊厉害,我不一样,小时候总被大哥训……”话到此处陡然一顿,他看看舜音。
舜音脸色已淡,想起英年早逝的大哥,没有言语。
封无疾后悔说这个了,连忙推她进一旁门中:“不走了,进去歇歇。”
旁边是家酒肆,此刻时候已经不早,没什么客人,刚好安静。
封无疾在僻静角落里坐下,只要了茶点,专拣舜音喜爱的清淡口味挑选,在这一角,正好方便说话。
他低声说:“我早想说了,一路走来发现凉州情形并不明显,阿姊能传给我那些,一定很冒风险。”
即便僻静,他也将话说得半明半暗,是说凉州军情不明显。
舜音心想自然不明显,谁都能见到那还叫什么军情,低声回:“也不算太冒风险。”总不能说她已与穆长洲绑在一处,这里面还有他的功劳……
封无疾担忧低语:“若实在危险还是算了。”
舜音正色:“不能算了。”她淡了口气,声音极轻,“封家的事不能就此算了。”
封无疾看到她脸色,闭了嘴,知道那是她过不去的坎。
沉默片刻,他忽又想起一茬,凑近问:“对了,阿姊可认识宋国公之子?”
舜音顿了下才想起那名字:“虞晋卿?”
“对,就是虞晋卿。”封无疾端着茶盏奇怪,“以往与他并无交情,他上次来巡边,去了秦州,竟与我转达了母亲在长安的近况,还说会替我们多照顾母亲。”
舜音回想那人模样,也觉奇怪,思索一下说:“我看他也能相处,只是非亲非故,没必要受其恩惠,你与之来往多注意就是了。”
封无疾点点头。
忽觉有视线落在这里,他扭头就见一个身着胡衣的姑娘盯着这里,忍不住问:“那姑娘是在看你,还是在看我?”
舜音顺着他目光看去,认了出来,是阎会真,坐在另一头更靠里的地方,身后跟着一两个随从,似乎是刚来的,先前没看到。
舜音本想点个头,算作招呼,不妨她忽然起身,走了过来。
直到跟前,她开口道:“刚才在外面见到夫人,我便跟来了。夫人是一个人来的?军司可有同行?”
封无疾在旁皱眉,这不还有一个人吗?
舜音说:“我与舍弟同来,军司没有同行。”
阎会真瞅了一眼封无疾,接着问:“那军司可会过来?”
舜音摇头:“应当不会吧。”
阎会真像是要说什么,脸色有些失望,扭头说:“那夫人安坐吧,不打扰了。”
封无疾盯着她坐了回去,对舜音道:“她方才来,一共与阿姊说了三句话。”
舜音说:“你数这个做什么?”
他接着道:“有两句都在问穆二哥。”
舜音牵一下嘴角,他还挺细心。
封无疾盯着那边:“这般明显,我看她定是对穆二哥有意了。”
这确实是个直来直去的姑娘,也难怪会被他看出来。舜音低声说:“那是当地豪族阎家之女阎会真,兴许是有事。”
封无疾压声凑到她耳边:“不管那什么真,你与穆二哥已成婚,他就是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叫别人钻了空子,否则千里迢迢嫁来却过得不好,叫我如何放心!”
舜音眼神一动,什么叫“他就是再怎么样”?
封无疾还未往下再说,却见阎会真又朝这里看了一眼,皱眉说了句:“可恨……”
他只听见个大概就已不满,问:“阿姊听到了?”
舜音左耳对着那边,毫无所觉:“什么?”
封无疾已经有气,他最受不得别人说他阿姊,何况还当他面说。
胜雨忽然自外走入:“夫人,军司返回了,经过此处,说要接夫人一同回府。”
舜音意外:“接我?”
忽而想起他临走前说待他回程再说,竟然回程就来了,刚刚可还在人家面前说他不会来……
刚想说“不必了”,胜雨已催:“夫人快请吧,军司在等。”
阎会真似乎听到了,一下起了身。
封无疾推一下舜音胳膊:“阿姊先回,我有事,稍后就来。”
舜音莫名其妙看他一眼,眼见胜雨在催,只好起身走了出去。
车都已引到店外了,穆长洲打马在旁,只身返回,没带一人,看她出来,朝车看去一眼,示意她上车。
舜音看他两眼,想问突然来接她做什么,看看路上都是人,还是没说,登上了车。
等她掀起窗格帘布,朝酒肆里看去,居然看见封无疾直直朝阎会真那里走去了。
阎会真确实想出去见军司,却见面前来了个男子,正是军司夫人那位弟弟,不禁停住。
封无疾一走近就道:“你莫非对我阿姊不满?”
阎会真一愣,反问:“我对她有何不满?”
“没有不满你方才说可恨?”
阎会真没料到被他听见了,低声说:“你懂什么,就是挑不出不满才可恨。”
封无疾没听清,压着声说:“我阿姊与你们军司情投意合、恩爱美满,你若有事就找我,我为你传,不必找我阿姊,更不必找你们军司;没事更好,不必找了。”
阎会真脸一下燥红,环顾左右,还好四下没什么人:“你、你什么人,我为何要找你?”
封无疾不高不低道:“昭武校尉封无疾,我只与你私下说这些,你心知肚明就好。”
他琢磨着姑娘家脸皮薄,两句话还不就明白了。他也不高兴着呢,也就念在她阿姊孤身一人在此,到底要给本地势力三分薄面,否则何必把话说得这么客气!
阎会真双眼瞪大一圈,哪遇过这种事:“你……”
封无疾接:“你无事就早些回去吧。”
“我……”
“我也只说到这里了。”说完他还抱拳见了一礼,转头走了。
阎会真脸已气到红透,瞪着他出了门,愣是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车马返回军司府。
舜音走入后院时,右耳听见身后脚步声渐渐清晰,往后看一眼,穆长洲跟了上来。
“他怎么回事?”他忽然问。
舜音一停:“什么?”
穆长洲走近:“无疾似在避着我。”
舜音自己也觉得古怪,随口说:“没事。”
穆长洲声沉着:“他再这样下去,我岂非连你面都难见了。”
舜音下意识看他。
穆长洲迎上她视线,伸手在她腰上一推,入了东屋。
舜音一愣,就见他将门合上,人被他一手带着,直到软榻前,又被摁着肩一坐。
他自衣襟间摸出一只扁圆的小盒,是伤药,垂眼看着她:“伤如何了?”
根本没等她回答,他已伸手过来,挑开她衣襟。
左肩顿时露了出来,舜音手拢一下,语气略急:“我这几日都上过药了。”
那片左肩已消肿,看来是好好上了药,几日下来淤血散尽,只剩了一小片青紫。穆长洲看了一遍,手指掀开圆盒,低声说:“音娘万事不靠人,我总得礼数周全。”
舜音顿时掀眼看他,就知道他早把封无疾的话给听去了。
蓦地肩上一痛,他手已推了上来。
舜音皱眉,伤势虽比之前好了许多,但他力道太重了,还是疼。
那只手在她肩头一下一下地重揉,常年拉弓的手,早已不再有文人的细腻,掌心指腹微糙,每一下过去,都似要在她肩上带出一阵轻颤。他另一只手按在她背后,仿佛不让她逃一般。
又是一下,她吃痛,人往前一倾,一下撞到他身上,侧脸正贴在他腰腹间,只觉贴到一片紧实,立时身一顿,呼吸又快又急。
他也顿住了,似低了头,声音就在她头顶:“最后这点,揉开就好了。”
舜音右耳里被他声音撞入,沉甸甸的,抿住唇不做声。
穆长洲低着头,看着她靠在自己身上,耳边到颈后都一片红,手上不觉放轻,那片肩头滑腻,被他的手推揉过去,变成一片艳红。
远远的传来了说话声,封无疾在问:“我阿姊呢?”
胜雨回:“应在房中。”
舜音才赶忙坐正,低声说:“好了,真好了。”
穆长洲竟笑了一声,手仍又揉了一遍,才终于从她肩头拿开。
封无疾就在后院门口,好一会儿,才看到他阿姊快步出来,一手还拉着衣裳,奇怪问:“阿姊这么早回房了?”
舜音眼神四下一看,遮掩说:“没什么,我还没问你,你跑去找阎会真做什么?”
封无疾低声道:“阿姊也知道,当初我们在长安,多少也受过别人白眼,这种外人要钻空子的事我可不让。”
舜音不想回忆那些,蹙眉说:“说那些做什么。”
封无疾“哼”一声:“也就那混账番头我懒得理,就她,根本不是我对手。”
关外人马全回, 战事彻底平定,凉州城中已然恢复了原样,只大街之上热闹未停。
到了次日, 更为热闹,连军司府里都能听见城中的喧闹声。
临近傍晚, 舜音对着妆奁铜镜, 一手揭开衣领, 看了看左肩。
已经不疼了,力道重也有力道重的好处,只是太重了,肩头到现在都残留着他手上力道, 抚过时还微麻。
外面,胜雨在隔着门高声唤:“夫人,该出门了!”
舜音赶紧整理好衣裳,起身出去。
今日城中有庆贺战胜的庆典,她本不想凑热闹, 只是为了带封无疾出去走动, 才打算出门。
一出去,她习惯般先看了眼主屋。
胜雨看见她眼神, 禀报说:“今日庆典由官署安排, 军司已被官署请去宴饮,临走前特地留了话,说照旧会等着夫人的。”
“……”舜音瞬间想起昨日他说连见她面都难了,这话留得也太故意了。
封无疾正在府门外等候着,很快看到他阿姊出来, 忙迎上去。
舜音走近时说:“今日可别再与人较劲了。”是说他去找阎会真的事。
封无疾昨日回来就已被她说过一次,都无奈她怎么对人家要钻空子也不心急, 撇了撇嘴:“知道了。”
天将擦黑,城中大街正当喧腾,四下灯火明亮,亮若白昼。
穆长洲身上袍衫整肃,信步自官署中走出,身后跟着胡孛儿和张君奉,还有一串的官员,皆是赶来向他道贺的。
“军司威名振赫,今日庆典也是为你所办,理应留下多饮几杯。”有官员挽留说。
穆长洲向来不喜官场逢迎,却又对这些游刃有余,伸手牵了自己的马缰,话说得不冷不热:“此战不是我一人之功,岂能我独贺?诸位请便,我先行返回了。”
官员们都道他是谦虚,这是在说将士们也劳苦功高啊,只好抬手礼送。
穆长洲翻身上了马,朝张君奉和胡孛儿递去一眼。
二人会意,反身留下,替他与这些官员继续宴饮,互相对了个眼色——
军司近来好似很惦念府上,一无事就回去了。
穆长洲扯马返回,身后紧跟着几个弓卫随行。
本已往僻静道路而去,他想了想,忽而摆手,遣退了弓卫,马缰一扯,转向往大街上而去。
大街之上人满为患,道路两侧都是围观典礼的百姓。
封无疾寻了个人稍少的地方站定,小心护着舜音,凑近说:“阿姊若觉不适,回去也行,也不是非得看这些。”
舜音抬手捂了一下右耳,每逢这种嘈杂环境总有些不舒服,但还能忍耐,轻声回:“你难得来一趟,多看两眼,只当多了解一些这里情形,也未尝不好。”
封无疾这才扭头去看大街。
街上乐音阵阵,一队胡人牵着骆驼而来,上面坐着好几个乐人,有的吹奏胡笳,有的击打小鼓。
胡乐欢快悠扬,后方紧跟而来一群旋转舞动的胡姬,抬手晃脖,裙摆翻飞。
近处又有胡人在喷烟戏蛇,不时惹出阵阵惊呼。
乐声、笑声、吵闹声,拍手叫好声,混成一片,到处都是走动的人,放眼望去尽是胡衣,说话都夹杂许多胡音。
封无疾回头,皱着眉小声说:“虽说是丝路要道,胡汉混杂,可汉衣者少之又少,都很难看出还是国中之地了。”
舜音看见他口型,立即摇头。
封无疾闭了嘴,自然知道这种话不能乱说。
身侧似有人走近,舜音余光瞥见一道身着胡衣的女子身影,扭头看去,意外道:“阎姑娘?”
来的是阎会真。如昨日一样,她只带了一两个随从,像是刚从不远处挤过来的,一只手还在抚着衣摆。
封无疾一转头看到了她,顿时站直,防备一般,但随即就见舜音朝他看来,想起了她的交代,只好忍住了,一双眼在阎会真身上扫来扫去。
阎会真瞥他一眼,开口说:“我是特地来找夫人的,可否借一步说话?”
四周太吵,舜音只能读她口型,转头见一旁有个巷口,朝她示意,先走了过去。
阎会真又瞥一眼封无疾,跟入了巷口。
封无疾只能走过去拦在巷口,背朝里,脸朝外,替她们隔开杂人。
巷中灯火暗了许多,也没人经过,正好说话。
舜音问:“找我有事?”
阎会真瞅着封无疾背影,口气不好:“西州快马寄来了封信,要交给军司,我昨日原本想亲手送到军司手上,但有些人口出狂言,竟让我去找他,我偏不遂他愿,今日既又碰上,干脆就交由夫人好了。”
她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舜音接了,看一眼巷口站着的弟弟,低声说:“昨日是他之过。”
封无疾在巷口听见,不自在地晃了一下身,没回头。
阎会真闷声道:“还有些话,我干脆就与夫人直言好了。”
舜音看着她:“什么话?”
阎会真犹豫一下才开口,声更闷了:“想必夫人也听过我们阎氏一族敬重文人,我少时曾见过军司中了进士返回凉州的模样,才仰慕他至今,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舜音眼神微动,没料到她会毫不避讳说这些:“这又何必告诉我?”
阎会真鼓鼓腮:“你是军司夫人,何况……”她想说何况军司对你又不一般,早在围场时就看出来了,他眼里话里都只留意她一人似的。
昨日被封无疾那一番话弄得她头闷心恼,此刻才一股脑倒了出来,说完她就转身:“我走了。”走到巷口,打封无疾身边经过,她特地又“哼”一声,才出去了。
舜音捏着信,跟着走出巷子。
封无疾眼看着阎会真走远的身影,压着声与她说:“少时算什么,少时你还亲口说过与穆二哥不是一路人呢!”
舜音冷不丁被他提起这茬,又想起阎会真的话,竟觉微妙,自己不觉得他当初文人模样有多好,却恰恰是别人的心头好,拎拎神,低声说:“你去送一下她。”
封无疾皱眉,有些不情愿:“不必了吧?”
舜音催:“快去,昨日你已失礼,这回可莫再失礼了。”
封无疾无奈,想想一人做事一人当,也没什么好回避的,还是朝着阎会真离去的方向追去了。
胜雨领着随从跟了过来。
舜音看一眼信,也不知是什么事,已无心再看什么庆典,朝马车处走:“回去吧。”
很快回了府上,终于甩开了一街喧嚣。
舜音下了车,直往后院走,进了院门,看到主屋里灯火亮着,快步过去。
门开着,她走进去,看了一圈,却没见到人。
刚要转身出去,一眼看见挺拔如松的身影缓步迈入了房中,彼此先后只相差了一步。
不是穆长洲是谁。
“你……”她有些诧异,“正好回来?”
穆长洲看着她:“跟着你回来的。”
舜音问:“什么时候跟的?”
“你出了那个巷子,与无疾说话的时候。”
舜音才知他竟去了大街上,都怪一路太吵,回来时竟不曾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