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风诧异,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让总管府等夫人这种话……
舜音养成了习惯,需要伺候的事少之又少,通常都是自己梳洗。
只是这回左肩有伤,沐浴清洗多耗了些时候。
待胜雨来为她装扮更衣,又是好一番费时。
还好,走出房门时,又是平常模样了,高腰襦裙飘逸轻束,乌发层层如云挽髻,谁也看不出她刚从何处回来。
胜雨跟在她右侧道:“夫人前两日实在凶险,今后可千万小心。”
这军司府的人惯来纪律严明,从不多嘴,舜音也是头一回听她说这种话,料想此番战场凶险,她也受了些惊,随口说:“嗯,是该小心……”
胜雨忽而退走了。
舜音转头,穆长洲走了过来,束袍冠发,长身凛凛,先前战场上带回的尘沙血气似也都洗去了。
一路走近时就在看她,到了跟前,他忽然问:“抹过药了?”
舜音立即反应过来是说左肩的药,点头说:“抹了。”沐浴完便自己抹了,还费了些事。
穆长洲启唇,想说什么,又算了,笑一下:“音娘如今真是万事不靠人。”说完往前出后院。
“……”舜音心想又来话里有话了,盯着他走出去一截,才缓步跟上。
如同真是从府中被接出来的一般,她乘车,他跨马,一同前往总管府。
城中依旧喧闹,直到总管府那道巍峨大门外面,都能听见动静。
舜音下了车,看向一旁,穆长洲自马上下来,也看来一眼。
彼此没说什么,但眼神明了,此局终究还是赢了。
总管府的侍从早已等候在府门口,恭请军司与夫人入府,今日的腰躬得比平日要弯的多。
到府中宽敞的议事厅前,一群官员正好自厅内出来,见到穆长洲,纷纷抬手见礼——
“军司一出就胜,两日退敌,实乃天资英伟!”
“军司扬我河西之威啊!”
穆长洲抬手还礼,温和端雅:“诸位谬赞,是总管统领有方。”
官员们纷纷道是,笑声一片。
穆长洲越过众人往里走,舜音跟着他乖顺还礼,又乖顺入内。
厅中不止一人,上方主座上坐着总管和刘氏,下方左侧站着刘乾泰,他身上竟披着锁甲,看着倒更像是刚从战场上返回的那个。
舜音迅速扫了对方一眼,瞥见右侧穆长洲似也朝那里看了一眼,垂下头,随他向上方见礼。
“快,赐座!”总管立即道。如上次见面一样,他身着紫底胡袍,只额头上裹了条布帕,大约是头疾又犯了,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军司辛苦,此战若没你在,怕是要拖下去了。”
刘氏身上胡衣领口饰翠,今日颇显华贵郑重,在旁带笑附和:“是,多亏军司。”
两张胡椅搬来,穆长洲并未落座,舜音自然也跟他一起站着。
“凉州乃河西之本,岂敢不尽力。”他温声说,“全赖总管信任。”
总管额间笑出褶皱,只是点头。
穆长洲身姿闲雅直立,并未往下多言,只需听他们开口。
毕竟打压一说,谁也没挑明。他不直言自己对权势的索求,总管府也不直言要压制他的索求。
之前去请他再领兵权时,特地让张君奉牵头引官员们前往,就已是总管府在示好,便算是揭过打压那一出了,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刘氏堆着笑问:“军司此番一战即毕,详细如何?”
穆长洲回:“敌军皆出自西突厥左厢五部之一的处木昆部,敌方俘虏、辎重,所获颇多,皆已在押回路上,只贼首先遁,但副将被擒,招认主将乃其首领。”
舜音垂首听着,默默记在心里。
“好,好。”总管一手扶着额上布帕,点头夸赞,忽而指一下舜音,“你看看,你可是嫁了凉州的大英雄了。”
舜音看到他口型,心中微动,不禁往旁看一眼,却见穆长洲嘴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竟有些嘲讽之意,默默收回目光,心想他还不乐意被夸不成?
穆长洲忽又施施然见礼:“未能擒获主将,还请总管责罚。”
总管道:“你已立下大功,哪有责罚之理,应当重赏。”说着停顿,似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兵马之权自该由你统领,甘州两处军马场也继续由你管辖,周边三州兵马皆归你统调,城中防务尽由你督领。”
舜音目光悄悄扫上去,这不算重赏,不过是原样奉还,可能还是之前那么多官员在此商议出来的结果,但已够了。
穆长洲抱拳,语气平静:“谢总管。”
舜音眼角余光忽而瞥见刘氏动了一下,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似颇有些难耐一般,目光一转,又看见她脸色不佳,像是比总管还在意这样的“重赏”一般。
刘乾泰在旁一直杵着,此刻忽而走出一步,抱拳说:“军司厉害,可喜可贺。”
舜音站在左侧,离他更近,发现他突然走近,下意识瞥了眼他细眉细眼的脸,只觉他脸色不好,大约是强作风度。
穆长洲也走出一步,不露痕迹地就将她挡了大半,抱拳回:“刘都督也劳苦功高。”
总管像是早已不悦,冲刘乾泰一摆手:“你先出去吧。”
刘乾泰面色难看,勉强带笑回了声“是”,扭身就走。
舜音腰后忽被伸来的手一带,往旁一步,身侧刘乾泰已快步走过,还好那锁甲没擦到她左肩。
穆长洲不动声色松开她腰后的手,又面向上首。
总管脸色又和善起来:“不必管他,此战那部落多半是图财,一败之后,定会很快来求和了。”话题便扯开了。
刘氏眼见亲侄子被赶出去,倒还稳着笑:“是,少不得还要劳烦军司。”
穆长洲从头到尾回话多于说话,此刻也一样:“为总管和凉州效力,自当尽心。”
半个时辰后,终于从总管府里出来。
已有一行侍从鱼贯而出,往军司府中送去佳肴美宴,并绸缎金银,皆是临告退前,总管又嘱咐的赏赐。
舜音坐在马车中,一手掀起窗格帘布,往外看,穆长洲坐在马上,似有所感,转头朝窗格看来。
被他幽沉的目光一碰,她嘴唇动了动:恭喜。
穆长洲刚才在总管府里彻底收回权柄时都没有笑意,此刻竟莫名想笑,但转眼见路上两边皆是人,还是收敛了。
舜音早已听到路上喧嚣的人声,目光往外瞥了几眼,全是冲着穆长洲的,没来由地想,阎会真和陆正念说不定也在其中。
越想越远,她心道,可能还会多出更多类似的姑娘……
忽来一匹快马,马上的人拦在车前报:“军司,东城门外有人闹事!”
马车一停,舜音收心,右耳靠窗听着。
穆长洲问:“闹事何须来报?”
来人回:“那人扬言是秦州官员,非要入城来见军司。”
舜音听到秦州二字就已掀起帘布,穆长洲朝她这里看了一眼,下令说:“去东城门。”
车马不停,即刻赶往东城门处,到达时已过午间,烈日偏斜在空。
舜音从车上下来,看见东城门处有兵卒守着,除了寥寥过路旅人,没什么百姓,城门外却像是人更多,一队守军已横栏在那里。
穆长洲将马缰抛给左右,向她递来一眼,往外走。
舜音立即跟上他,快步走出城门。
横栏的守军即刻让开,她不自觉抢先一步,走到了穆长洲前面,一眼就看到跨马而来的人,身着绛色衣袍,腰佩横刀,一张脸俊秀带气。
舜音陡然见到他,先是一喜,继而满心诧异:“无疾?”
来的竟是封无疾本人。
封无疾立刻看到了她,飞快下马走近:“阿姊!”刚说话,眼就要红了,他一把抓住她衣袖,“可算又见到你了!”
舜音暂且顾不上情绪,推着他走出去很远,才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封无疾站在她右侧,看看那些守军,小声回:“上次收到你信我便想来了,多亏圣人给了晋升,也才有了空闲。当初送嫁时就说好要来的,拖到今日我都嫌晚了!”
舜音说:“那你闹这么大动静?”
封无疾低语:“自然要闹,我这般闹,才是对中原官员不好随意进入凉州的情形一无所知,否则岂不是暴露你我互通消息之事?”
舜音往后瞥一眼,心想你装得是像,可偏偏在他面前装,他什么都知道……
封无疾这一路来得不易,自打入了河西地界,一路都是询问盘查,前面的会州还说让他过了也入不得凉州。现在终于见到舜音,他才松了心,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阿姊过得好不好?我前日听说凉州有敌来犯,匆忙赶路,生怕你有险。”
“没事。”舜音心想来得真巧,早晚半分都碰不上。
封无疾声又压低:“你上次在信中竟说嫁给了穆二哥,我委实吓了一跳,此番是不得不亲自过来了。”
舜音还道他怎么在回信中丝毫未提,原来早就打算来了。
封无疾皱眉:“怎会是穆二哥?”话到此处,忽见那些守军都退回了城中,只剩一人立于舜音身后,远离这里一截,他扫去一眼,只觉对方身姿英伟挺俊,看着陌生,也不知是哪位凉州官员,低低道,“算了,先不说那些,至少他是文人出身,应会对你礼数周到、软言软语……”
那人依然远远站在舜音身后,封无疾嫌碍眼,多看他一眼,又看一眼,突然瞪大了眼睛,抬声说:“你、你是穆二哥?”
穆长洲站到此时,才冲他点头:“多年未见,无疾长大了许多。”
“……”封无疾话都说不出来了。
舜音默默看一眼身后,早料到会是这样,礼数周到、软言软语,哪还与他有关……
自东城门处回到军司府,天都快黑了。
府中侍从奔走忙碌,只因多了一位客人。
穆长洲下马,朝昌风招手,低声吩咐,让他入总管府报,就说夫人亲弟来探亲,并非有官事而来。
舜音从车上下来,跟到他身侧,轻声问:“可会麻烦?”
穆长洲低声说:“亏他来的是时候,如今这不算什么难事。”
毕竟如今权柄已经收回。
封无疾跟着入了府门,打量四下,又看看穆长洲,脸色有些复杂,像是不知该说什么,只远远站着。
穆长洲转身先行:“不必拘束。”
舜音回头看弟弟一眼,真没见他这般拘束过,转身说:“往里说话。”
封无疾跟上她,像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说。
直到后院门外,胜雨领着几个侍女出来,见到有客到此,顿时止步。
穆长洲停在院门口说:“夫人亲弟不是外人,与夫人在院中叙话无妨。”
胜雨赶紧领人退去。
正是亮灯时间,后院里东屋与主屋一边一处,灯火通明。
封无疾没往里走太远,只跟上走廊,眼见阿姊在前,停在东屋外面等他,而未去主屋,远远往东屋窗内一扫,似还有床榻,忽觉不对,忍不住道:“你们……”
穆长洲和舜音齐齐回头。
封无疾目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你们……竟分房?”
“……”舜音一愣,才意识到将这给忘了,脸上不觉微热,暗自找着理由。
身侧一暗,穆长洲走近她身侧:“你阿姊前些时候出去观风物……”他语气沉缓,替她找了理由,“肩上不慎落了些伤,我怕碰到她伤处,才特地叫人分了间屋子出来。”
封无疾立即转了注意:“阿姊伤哪里了?”
舜音看一眼穆长洲:“左肩一点小伤。”
穆长洲目光落在她脸上:“是小伤,很快就好了,自然很快就住一处了。”
舜音迎上他黑沉沉的眸光,心口一跳,心想狡猾,低低接一句:“嗯。”
封无疾这趟来连个随从都没带, 只身前来,没有半点官员样。
来的时候倒是一肚子话要说的模样,不想被那分房的事一打岔, 最后什么也没说成。
不过来的确实巧,至少总管府赏赐的佳瑶美宴派上了用场, 刚好为他接风洗尘了。
他来后什么要求也没提, 只在军司府里待着, 每日就在舜音跟前说说话,连府门边都没迈出去过。
一连几日,连胜雨都觉得稀奇,早上去东屋里伺候时说:“封郎君今日早起, 又只在府中待着。”
舜音心知他是谨慎,顶着个中原官员的身份,想要随处走动是没可能了,干脆也就这般待着,问道:“城中这几日如何?”
胜雨回:“城中很热闹, 听说明日还会有庆贺战胜的庆典, 这两日正适合出去。”
舜音往外走:“我去找他。”
走出东屋房门,她先朝主屋看了一眼, 那里门开着。穆长洲肯定在忙, 如今他收回了兵权,送入的军务又多了,大约一清早起身时就在处理了。
她没多看,转头出了后院。
封无疾住的离后院不远,早起无事, 正在屋前空地上练刀。
舜音过去时,刚好看他收了最后一式, 点评说:“比以往精进不少。”
早年在封家,父亲和大哥也总练刀练枪,她见得多了,自然懂一些。
封无疾擦着头上的汗过来:“穆二哥平日练不练这些?”
舜音摇头:“我没见他练过。”
封无疾思忖道:“他变化这般大,又任了武职,不可能不下苦功,瞧他那身形,说不定功夫都下在了暗处。”
舜音问:“怎么,你还想与他比试一番不成?”
封无疾立即摇手,一副抗拒样。
舜音忽觉他古怪,这几日也没见他与穆长洲走近,暂且没提,问他:“你打算就这般闷着?”
封无疾叹气:“我自有数,见你都好就够了。”
他是不想给他阿姊添麻烦,如今中原与凉州是这么个情形,说都说不清楚,只在府中待着好了。
舜音想了想:“领府上人跟着,在城中街上走走无妨,你来探亲,只在府上才惹人奇怪,岂非欲盖弥彰?”
封无疾一愣,心想也是,立即点头:“那我去换身衣服来。”
舜音往府门外去,嘱咐胜雨准备车马。
不多时,封无疾就出来,换了身水绿衣袍,正衬出他年轻意气。
舜音站在大门前,笑了下:“还真有晋升校尉的模样了。”
封无疾跟着笑:“阿姊高兴就好。”
舜音是觉努力已有回报,便证明她做的事有了进展,带笑走下台阶,刚好眼前来了一行兵马。
是胡孛儿和张君奉,二人身上甲胄未退,显然从关外赶回不久。
见到舜音,二人抱拳见礼,离得不远不近,实在是被她回敬多了,习惯了保持距离。
“来请军司前往清查战利俘虏。”张君奉道。
胡孛儿眼尖,已瞧见舜音身旁的封无疾,嚷道:“哟,这不是封郎君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凉州了!”
封无疾早看到他,想起送嫁时的情形还不悦,拂袖不做理会。
胡孛儿自觉无趣,挠挠胡须,眼瞅着舜音在场,也不敢说什么,可不想再被噎了,忽而扭头看向府门。
舜音跟着看过去,就见穆长洲走了出来。
他身上袍衫收束,护臂紧绑,一出来就看着她:“要出门?”
舜音说:“只在城中转转。”
穆长洲走近:“应当顺路,可以一同前往。”
话音未落,封无疾竟后退了一步,忙道:“穆二哥忙吧,我与阿姊只转转,不必陪同。”说完扯一下舜音衣袖,示意她上车。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回头说:“你既有事,还是先忙吧。”
穆长洲停住,看一眼封无疾,他来了几日都没怎么在自己眼前出现过,终日只黏着舜音一人,脸上却也没什么表露:“那待我回程时再说。”说完走去自己马旁,翻身上了马背,又在舜音身上看一眼,才朝胡张二人招手,往前走了。
胡孛儿和张君奉立即上马,领着人跟上他。
走出去一段,胡孛儿才怪异道:“方才那封郎君是怎么了?”
穆长洲眼神略沉,答非所问:“以后客气些,他已是朝中昭武校尉了。”
胡孛儿诧异:“嗯?”
张君奉也惊讶,回头看了一眼舜音,又看向穆长洲,低低说:“没想到啊……”
没想到这落魄到底的封家,竟有起色了?
眼见一行人走远,舜音才问:“你方才做什么?”
封无疾张张嘴,想说什么,摸一下鼻尖,又改了口:“没什么,就是觉得他变化太大了,不只是模样变了,整个人都变了,就像是从一个本分文人变……”
“坏了。”舜音接话。
封无疾转头看看两边:“你们是夫妻,这话可是你说的。”
舜音打量他,来时就觉得他像有话说,也不知是不是感觉错了,转身说:“算了,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