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长洲像是看穿了她眼神,薄唇轻轻一扯:“你现在的肩膀碰不得,自己睡这里,我还要去交代军情。”
说完顿一下,他身俯着,头一偏就离近她脸,压低了声:“吉日都要定了,我还会急在这一时半刻不成?”
舜音下意识去看他,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脸,看着他直起身,在眼前转身出去了。
顿时又想起先前他那句问话,当时她已忘了该说什么,只顾着换气。
直到他贴着她右耳,又说一句:“不说话便当你答应了。”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外面隐隐传来胡孛儿的嚷嚷:“军司可算有笑了,得了首胜本就该高兴!”
舜音侧身躺去行军榻上,小心避开左肩,刚好右耳被硬枕遮住,动静也听不见了。
她暗自舒一口气,定定心,在心底说一句:没什么,本就是夫妻间该做的事。
当初是认定他娶自己并不情愿,要识趣,才避开了圆房吉日,如今他既然想……那也是应该的。
只是心跳莫名的有点快,她按一下心口,闭上眼,不想了。
天亮得很早,大概是因为军营里时刻都有人走动,显得很早。
舜音睁开眼时,营帐中还昏暗着,一片茫茫青白色,外面却像是已在忙碌,时不时就有一些响动。
她坐起身,听见外面隐约有兵卒在禀报什么。
穆长洲在帐外接了一句:“嗯,稍后再报。”他已早起了。
舜音忽然看见身侧多了一张行军榻,不知是何时搬来的,但一看就知道是谁睡的,转眼去看帐门,门帘掀开,穆长洲走了回来。
他身上已穿好了玄甲,走近时有微微铁甲击撞轻响,一步一声,眼睛看着她,又扫了眼她左肩:“你起早了。”在外奔波三日肯定辛苦,本是想让她多睡片刻才早早出去,没想到她还是早醒了。
舜音睡了一觉也不觉疲惫了,问:“要行动了?”
穆长洲点头:“先机已有,不尽早行动,岂不浪费你这三日了。”
舜音没说什么,心里却也是这么想的,手指拢了拢身上外衫。
穆长洲走近,站在她身前,俯身拉起她外衫左袖,一手握住她左臂,说:“伸进来。”
舜音怔一下,才察觉他这是在给自己穿衣,一时都没顾上动。
他已直接握着她左臂送入袖中:“眼下也就只有我知道你此处受伤,总不能让旁人来。”
舜音的左臂抬起,连到左肩还有点痛,但他说话的功夫就已替她套好了衣袖,手指握着她的手臂,眼神似还在看她反应。她右手握住领口,轻声说:“好了,后面我自己可以了。”
外面已有兵卒来请:“军司,准备好了!”
穆长洲仍看着她脸,没见她露出痛色,才松开手站直,转身去取了木架上悬着的舆图,在手中一卷,往外走。
舜音抬眼看去,他停在帐门边招了下手。
胜雨紧跟着就进来伺候,他又回头看她一眼,才放下门帘走了。
营中一支一支队伍正牵马往外,到营地外列阵上马,皆是骑兵。
并非昨日的骑兵,这支兵马由穆长洲亲手挑选,有凉州精锐,也有自鄯州精锐中择选出的一部分,整合之后训练至今,今日方要派上用场,一共也不过才两千人。
胡孛儿打马从营中匆匆奔出,络腮胡须上都挂着没干的水珠:“军司这是打算一战毙敌?”
兵卒牵马送至,穆长洲将舆图纳入怀中,接过缰绳,翻身而上,知道他还不清楚自己已掌握先机,舜音的能力也不能暴露,否则便会连带牵扯出她先前为中原做的事,沉声说:“能一战毙敌,自然最好。”
胡孛儿抹一下胡须,先前连败,他觉得憋屈,昨日才扬眉吐气:“昨日那个报信的弓卫当赏,也不知跟着夫人做什么去了,还能带回消息,今日再来些敌方的消息就好了!”话到此处一停,他瞅瞅穆长洲,只因知晓他脾气,不该多嘴的不要多问。
穆长洲一笑:“该赏谁我自然会赏。”
胡孛儿见他有笑才放心,仔细想想,自打昨日夫人返回,他笑容就多了。
穆长洲打马在前,扫视过一遍队伍,回头问:“都按我昨晚吩咐安排好了?”
胡孛儿回:“都好了!佐史那里也已安排过了。”
穆长洲点头,看一眼天色。
舜音由胜雨伺候着穿好了下裙,梳洗完毕,走出中军大帐时,天上尚未露出朝阳踪迹。
营外骑兵却已整肃待发了。
她转头找了找,刚看到穆长洲在马上的身影,他已先一步看到她,打马返回营内,到了帐门边,摆一下手。
左右退开,他自马上稍稍俯身:“料想你还有话说。”
舜音就是出来再说详细的,扫视过左右,放低声:“处木昆部惯来阴险,常于四周分布兵马,要直捣其大营,还是要留意。”
穆长洲看着她冷淡的眉眼,想起她昨日说起这一部落时语气也冷,靠直觉判断,低声问:“你对他们熟悉?”
舜音说:“不算熟悉,但知道一些。”
穆长洲觉得她脸色更淡了,却也看不出什么,在马背上坐直。
日未升,风已更烈,正是出发的好时候。
胡孛儿已自营外看来。
穆长洲面色冷肃,一思既定,低头说:“若有不对,及时后撤,但要迂回绕至关口,不要直行。”
舜音点头,目光上下打量他,虽然早已接受他是凉州行军司马的事实,昨日也亲眼见了他身披玄甲,但今日见他直接领军,似才彻底剥离了年少时他那文人模样。
穆长洲与她对视一眼,一扯缰绳,打马出营,带军往前。
舜音看着他背影远去,直到被风吹过的尘烟弥漫遮住,才收回目光,低头握住袖中手指。
能不能一举而成,就看今日了……
天阴风大,日头始终没有升起,四野之中苍茫一片。
一片白色圆顶的毡房在视野里显露,离得太远,犹如原中一丛一丛人畜无害的白野花。
胡孛儿扒着块大石朝那里远远看了一阵,扭头急匆匆上马赶回后方队伍:“军司,神了!真在此处!”他两眼都要放光。
穆长洲收起舆图:“领你营中骑兵在后压阵,待我先锋过后再入。”
“是。”胡孛儿搓手,已急不可耐要去立功了。
穆长洲一言不发地看着天,一手持弓,一手抓住缰绳,如在等天时突降。
胡孛儿连同身后队伍已不自觉静默,连马都未发出一声嘶鸣。
蓦然又是一阵东南大风吹来,呼啸席卷着自身后往北面漫卷。
穆长洲扬手一挥,缰绳一振,策马而出。
身后骑兵队伍顷刻跟上,顺风出动,携沙带尘,直冲往前。
阴沉沉的天际似与远处的山岭相接,近处的旷野却在震动,玄甲如潮水奔袭而来,快过疾风,割裂天际,直指敌营。
那片白色毡房里顿时动静四起,似有无数人在奔走,匆忙应对。
当先一阵箭雨,随风送入敌营大帐,披头散发的敌兵们来不及准备,有的甲胄不全就已持兵至营门处抵挡。
迎接他们的是迎头一箭,力透穿心,中间一名敌兵被穿胸而过,倒地不起,顿现缺口。
其余敌兵震惊前视,看到为首而至的人玄甲策马、手握长弓的一道身影,就已大骇出声。
但已晚了,穆长洲收弓,身后骑兵随他自缺口踏马破入,手中马槊亮出,尖刃反射冽冽寒光……
营地被踏破,胡孛儿率自己营中骑兵冲扫而来,跨马直奔敌方大帐,挥刀劈帐而入,很快又气急败坏地出来:“不见狼头纛!狗贼头子跑了!”
穆长洲策马至营地后方,看见一片缺口,快马踏过的痕迹明显,往缺口后方看,虽有路却狭窄,不是逃生的好去处,反而留了如此明显的痕迹,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从这里逃了。
他持弓环视四周,在嘈杂中分辨着动静,忽而下令:“撤出严戒。”
胡孛儿闻言一愣,当即高呼,传令四周:“快撤!严戒!”
两边忽来阵阵马蹄声响,有兵马在往此处合拢而来。
穆长洲纵马出了敌营,左右各望一眼,扫到了左侧竖起的狼头纛,原来往后逃是假,往侧面逃再回击是真。
确实如舜音所言,阴险,且常于四周分布兵马……
已是午后,天依旧阴沉。
舜音坐在营中,隐约听见了有快马返回。
刚抬头去看,胜雨快步自帐门外走入,到她右侧,凑近小声耳语了几句。
快马返回的是斥候,营中留了两名副将镇守,大概是提前得了军司吩咐,副将吩咐将斥候带回的消息也送至夫人知晓,说是发现一支敌兵天亮时就往关口方向去骚扰,眼下正往南向而来。
舜音拧眉思索,昨日敌方两队兵马折损,应该没有活口传回穆长洲已领兵的消息,所以这支兵马一早出动,先往关口,又往附近而来,多半是有意骚扰,以探虚实。
只是他们不知眼下凉州的骑兵精锐已直往其大本营而去了。
她又想了想,当机立断起身:“即刻就走。”
胜雨忙去为她备马。
营中定是早有准备,舜音出去时,发现那两名副将已在指挥兵卒拔营。
弓卫们很快朝她身边聚集过来,牵着马,携弓带刀,料想也是一早安排好的。
胜雨牵了匹白马送来。
舜音看了一眼,她的骝马经那一摔也受了伤,暂时骑不得了,抓住缰绳坐上马背,扶一下隐隐作痛的左肩,当先打马出营。
按照穆长洲的话,迂回绕行往关口而去,没有直行。
他将营帐故意扎在此处,避开了关口方向,也是有意避开敌方一股一股的骚扰,此时刚好有时间绕路。
还没多远,竟听见了隐隐而来的马蹄声。
一名弓卫快马奔去观望,又迅速折返,跟上舜音的马,急声报:“夫人,是敌兵,已寻到附近了!”
没想到不仅阴险,搜寻起来也有些本事。舜音回头看看后方营地,两名副将已领兵赶出,拦在后方,准备应敌。
她稳一下神,吩咐弓卫:“再去探一下。”
弓卫又奔出,很快再返回,却道:“他们似在往回赶。”风声里,原本接近的马蹄声确实像是远了一些。舜音扭头看去,莫非他们知道自己营地被袭了?
下一瞬,忽来一阵大喊:“军司被围!军司被围了!”
舜音愕然远望,来的是一名报信的兵卒,拖着尘烟自北而来,人尚远,喊声却高,手中还挥舞着示警的令旗。
那些将要远去的敌兵似乎也注意到了,马蹄声不再远去,反而又往此处接近而来。
胜雨打马跟着舜音,催促说:“夫人快走。”
两名副将也在远处挥手示意夫人先走,他们领着兵卒,已抽出了横刀。
舜音握着缰绳,忽而对一名弓卫道:“让他们尽量拖住这支兵马,不管消息是不是真的,都不能让这支队伍回援。”
弓卫连忙打马去与两名副将传话。
敌兵已近,显露了身影,正往此冲来。
舜音策马回避:“往关口。”
穆长洲疾驰在往回的路上,身后先锋骑兵几乎毫无损伤,追随他一路至此。
胡孛儿领着一营骑兵在后压阵。
后方紧跟着的却是之前涌出的敌方伏兵,那杆狼头纛还能看见。
往南又奔几里,地势不平,他忽而勒马。
身后骑兵训练有素,顿时跟停。
紧随不放的追兵已迫近,一里,五百步,百步……
穆长洲手一挥,两侧突然涌出更多骑兵,直扑后方敌阵。
张君奉打马冲至,老远就笑:“等到此刻,军司可算将人引来了!”
穆长洲要一战制胜,自然不会留有余地,让他们在此埋伏,本为接应,现在却派上了用场。
胡孛儿正冒火,当即带头杀向了狼头纛。
这一下措手不及,后方敌兵要仓皇后退,却又被围,气势大减。
穆长洲收弓看向张君奉:“你来时营地处如何?”
张君奉道:“有一队敌兵去关口了,大概听到消息会回援,不过此处传了假消息过去,他们一定以为军司被围,不会回援了。”
穆长洲闻言皱眉,又扫一眼前方战场,狼头纛已倒,却不见主将,领头的敌将看装束不过是副将,下令说:“速战速决。”说完策马转向,准备结束即回……
营地附近,两方兵马已兵戎相接。
敌兵千人,杀来的气势竟很盛。
然而营中人马充足,仍将他们稳稳拖住了。
舜音往关口方向奔去,并不算快,是还要留意后方情形,现在还能远远听见厮杀喊声。
渐远喊声渐弱,不多时,似乎突然平息了。
她边往前边沉着心想,莫非营中人马没拖住他们?随即又想,难道他真的被围了?
有马蹄声在接近,蹄急如飞。
舜音心中一紧,当即疾驰,身后的弓卫们却齐齐唤了她一声:“夫人!”
她未能顾及,直到已快临近关下,回过头,赫然瞥见奔来的熟悉身影。
穆长洲快马而至,直到她跟前,一下勒住马。
舜音也急急勒马,险些不稳,被他一手扶住腰身。
他手已改为揽,若非隔着匹马,几乎已要将她抱上自己马背,胸膛阵阵起伏。
舜音右肩抵着他肩,看着他脸,突然明白为何刚才的喊声平息了,喘口气问:“胜了?”
穆长洲目光扫视她身上,松一口气,看入她双眼:“有音娘在,岂能不胜?”
次日天刚微亮, 关城之上,已有守军在眺望。
不多时,一支队伍踏马归来, 当中一杆“穆”字大旗迎风招展,即便此刻天色黯淡, 也分外招眼。
城头守军顿时振奋, 连忙下去, 开启关城迎接。
昨日傍晚已有传令兵一路快马扬旗而来,传入捷报。等到此刻,终于等到先锋队伍返回。
待队伍到了关城之下,方见是军司亲自跨马在前领队。
守军们齐齐抱拳恭迎, 却见他毫不停顿,直接入了关内。
队伍中还有个罩着宽大黑锦披风、戴着帷帽的身影,垂着头,左右后方都是弓卫和骑兵,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在这暗暗天光里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就这么过去了。
守军们想,指不定是军司此战抓获的俘虏呢……
自关城回城, 颇有距离, 到北城门外时已是日上三竿。
得知军司返回,守城官连忙开城放行。
一入城,便是一片喧腾之声,城中如在庆祝,四处欢声笑语。
不用想, 快马消息必定早也一路送入了城内。
北城门附近的大路上有一名青衫官员领着随从在等候,见到先头队伍已返, 匆匆近前见礼:“恭贺军司大捷!总管命令在此迎接,请军司入总管府亲见!”
穆长洲勒住马,瞥了一眼身后,舜音整个人被他宽大的披风罩着,到现在也没抬过头,此刻已去了后方,几乎被骑兵和弓卫围得密不透风。
在路上走动越久,越容易被外人发现她身影。他有意无意往前一步,又遮挡了一层:“可容先行回府,携夫人同往?”
官员立时笑了:“军司请便,军司请便。”
穆长洲继续往前,到前方岔路处,抬手一停,回头低声说:“你先回。”
后方的舜音仍未抬头,立即扯马一拐,领着弓卫一行入了巷道,直回军司府。
穆长洲看她顺利走远,才带领骑兵先锋继续往前,返回平时的营地。
一路走僻静道路,终于顺利回到了军司府。
进了府门,舜音总算揭去帷帽,解下披风。
她此行是悄悄出去,越少人知道越好,穆长洲才会将她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先行返回。
昨日会合时已临近关城,天也将晚,便就地扎营休整了一晚,以防敌兵部落仍有残余作祟。
至今早,他们回关入城前,胡孛儿和张君奉都还带着人在关外清肃。
但已然尘埃落定了。
胜雨匆匆跟了过来,她本就健壮英气,身上的圆领男装在身上毫无破绽,简直与男子无异,这一路都没引来什么目光,提醒说:“夫人还需入总管府,快请梳洗。”
舜音点头,按理说她此刻就在府中待着才对,自然不该是这般模样,赶紧去了后院。
她刚走开没多久,穆长洲就回来了。
城中大道上满是百姓,一路围视张望先锋队伍,他挑了个时机,让一名骑兵副将带人出城回营,自己避开大道赶了回来。
昌风立时来迎,为他解甲:“恭贺军司旗开得胜!”
穆长洲张着手臂问:“夫人呢?”
昌风回:“听说要入总管府,已入后院梳洗。”
穆长洲说:“不必着急,多等两个时辰也没事,让夫人休整好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