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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尖意(天如玉)


穆长洲似很放松,身形随车驶动而轻晃:“所以?”
舜音微微倾身,声放低:“所以趁今日人多,该出去一探,以掌握先机。”
穆长洲说:“我现在出不去。”
“你自然出不去,也不能调兵,便是一个斥候,也会被刘乾泰盯着,但要送几个人出去就简单多了。”舜音清晰说完,“所以只能我去。”
穆长洲一瞬冷声:“你说什么?”
车外投入路边灯火,自他肩头一晃而过。舜音听出他口气不好,自己也跟着严肃许多:“你分明知道该派人去探,我只不过是主动提了罢了。”
是该去探,可没叫她自己去。穆长洲一言不发。
马车在一片沉默中驶至军司府门前,刚停下,他径自掀帘下了车。
舜音看着他颀长身影毫不停顿地自眼前离开,立即跟下去。
穆长洲进了府门,一摆手,左右侍从纷纷退去,远远避开。
走至廊上,他才回身,压着声:“音娘真是够尽心了。”
舜音跟上他脚步:“穆二哥是不想让我去了。”
穆长洲沉着脸:“知道还要去?”
舜音脸色一样不好,低声说:“有敌来犯,本为退敌我也该一探,何况这对你现在而言十分重要。”
穆长洲眉眼一动,似被最后一句取悦了,竟牵了下嘴角,却又没什么笑意。
舜音紧跟着就说:“对我也重要,无疾刚晋升,我还不想我的事才一半就断了。”
穆长洲薄唇一抿:“到底是为你,还是为我?”
舜音不觉拧眉:“有区别吗?”说着竟有些泄气,声也淡了,“早知还不如当初不答应帮你,倒也不必绑在一处了。”说完要走。
穆长洲霍然欺身拦在她身前,一手扣住她腰。
舜音顿时停步,背抵上廊柱。
穆长洲低头与她对视,眉眼低压,被她话给弄的:“确实,没区别。你就不怕凶险?”
舜音呼吸一急,声反而轻了:“不怕就不会与你说了。”
穆长洲的脸色似是好了一点。
她看了看左右,生怕有人过来,被他扣着的腰身似已绷紧,声更轻:“不是你说要权势就要不择手段,现在不要了?”
穆长洲紧盯着她,突然说:“我想要的太多了。”
沉沉的一句撞入她右耳,那只手在她腰上一抽,似重重抹了一道,才拿开。舜音顿时身上一松,腰上却似还留着他的力道,顺口气,看着他,觉得他话里有话一般。
穆长洲走开两步,眉仍压着:“你要什么?”
舜音一愣,才知他同意了,忙说:“往北的地形舆图,护卫,我可不想真遇险。”
穆长洲看她一眼,脸色似又好了一些,转头唤了声昌风。
昌风飞快从远处跑来。
他吩咐:“去把胡孛儿和弓卫都叫来,再按夫人所言准备舆图。”
昌风即刻去办。
胡孛儿早一路跟来了,听说军司叫他,颠颠地进了门,直奔廊上,压着粗嗓得意:“军司,如何?照你吩咐一直盯着那姓刘的动向,果然他不济!我去报得可是时候?”
穆长洲现在没心思夸他,走出两步:“有事吩咐你。”
胡孛儿跟近听他说话,才几句,就忍不住往廊上的舜音瞅,眼睛越瞪越圆。
舜音趁他们说话,将舆图要求告知昌风,快步返回后院,回房褪去胡衣,换上圆领袍,等不及叫胜雨,自己就束好了发髻。
再走回来时,昌风已捧着她要的舆图送来,是从主屋中取来的,一边道:“弓卫已在府外等候。”
舜音接过,拿在手里,又去看穆长洲。
他已交代完胡孛儿,目光上下看她,又招手唤昌风过去交代了几句,转身往外走时说:“跟我走。”
舜音立即会意跟上。
府门前的灯火熄了两盏,像是有意让四周更暗,昌风领着几人迅速准备,无人出声,忙而不乱。
一行弓卫聚集等在暗处,携弓带刀。
两匹马牵来,停在阶下,舜音坐上马背,看向一旁,穆长洲翻身上马,一扯缰绳,当先带路。
一路直往城下,今晚四处是人,无人注意他们,眼下只怕都在议论着刘乾泰的首战首败。
直至接近西城门,穆长洲才停顿,一手扯过她马缰,靠近低头说:“西城门今日有张君奉在,自西城门出去,绕至北面往关口,胡孛儿会打点,别人不会知道你行踪。”
马匹离近,舜音的腿也贴着他的腿,点点头,记住了。
穆长洲又说:“不能太久。”
“三日,”她低低说,“最多三日。”
穆长洲头才抬起:“三日,够了。”
舜音要拿过缰绳,忽觉他手还没松,不禁又看他。
穆长洲直起身,松开了手,点一下头。
舜音才打马往前。
穆长洲看着她直往西城门而去,朝旁看一眼。
胡孛儿骑马跟到此时,立即跟过去安排了。
他又招一下手。
正要跟上的弓卫立即上前,向他垂首。
他眼睛盯着舜音,口中问:“知道该怎么做?”
为首的弓卫回:“是,护卫夫人在外会谨遵避讳,不会失礼。”
穆长洲皱眉,谁说这个:“夫人安全最重要。”他沉下声,“夫人若回不来,你们也别回来了。”
众人立时无声抱拳,飞快朝着远去的身影跟了过去。

幽幽关城横在山坳之间, 并不长,却极其险要,在浓浓夜色中巍巍高矗, 如天难攀。
此刻下方的关城大门却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胡孛儿站在口子前低声道:“快!要走就现在!”
一行人立即穿行而出。
胡孛儿眼见着那领头坐于马上的纤挑身影出去了, 摸摸络腮胡, 一脸不解, 转头又招呼守关将士:“赶紧关门!只当无人来过!”
将士们忙将门关上,轻手轻脚的,几乎没弄出声响。
舜音出了关口,一夹马腹, 瞬间提速,直往前行。
身后弓卫无声紧随,只余蹄声急切。
天上无月,旷野有风,正是夜行的好时机。
直至一处背风坡下, 四下隐蔽, 她勒住了马。
众弓卫跟着停下,见到她在黑暗中抬起手像招了一下, 立即围聚上前。
舜音低声说:“此行除去护卫, 你们还要行斥候之事,按我吩咐行动,不可冒进。”
弓卫们似有一瞬的迟疑,但马上就低低称是。
舜音开始低声安排要探的事务,一件一件, 大到方位,小到地上痕迹, 事无巨细,全都交代清楚。
但每两人只交代一项,这些人只能轮番行动,不可全部离开,她要保证自身安全,否则这趟出来就不是助力,而是累赘了。
事情全交代完,夜色又浓了一分。
她并未停顿,抓紧缰绳:“都随我走。”
所有弓卫又跟上她远去……
朝阳洒至城头上时,张君奉从西城门上下来,老远看见胡孛儿跨着匹栗色大马而来,赶紧打了个眼色,凑上前问:“昨晚怎么回事?”
胡孛儿从马上下来,左右瞅瞅,压着嗓子回:“我如何知道!反正军司是这么安排的!若非他亲口下令,我都不信!”
张君奉嘀咕:“真怪……”
实在想不透,军司好好的把夫人送出去做什么?以往出远门总带着她也就罢了,这节骨眼上竟将她弄出关去,眼下那里可不太平了。
“你这里昨晚又如何?”胡孛儿问。
张君奉“嚯”一声,低语:“我只知道军司在城下站了许久才走。”
看那样子,都怀疑是想要亲自跟着去了。
当街来了一阵马蹄声,二人看过去,顿时不再多言。
来的是昌风,近前下马,向二人见礼,低声说:“军司吩咐,一切按计划行事,且要加快。”
张君奉和胡孛儿对视一眼,都已正色。
总管府下令转交统兵之权当日,穆长洲就已私下与他们交代好了各项事宜,只不过没这般紧急,眼下看来是要尽快收回兵权了。
二人点头领命,立即各自走开去办正事……
日头升高,往北而去的草原一望无际,唯几处碎石遍布的沟壑可供藏身。
几匹快马接近,马蹄上都裹了厚厚的布帛,此刻早已沾满尘泥。
到近处停下,马上的弓卫下来,下到沟壑,向其中栖身的人见礼,而后近前,低声禀报所探情形。
舜音坐在暗处,细细听完,展开手中舆图,手指点在自己所在位置,缓缓上移往北,停了停,大概确定了方位。
弓卫毕竟职责是护卫,不是真正的斥候,临时按她吩咐去探,也只能探些大概,但对于她筛选可用消息已足够了。
西突厥自突厥分割而出,游牧之族,皆为骑兵,特点在轻而快,营地难寻。但按照探回的马蹄印方向,与先前刘乾泰派出兵马遭遇敌军之处对照,再细推这一带水草丰茂之处,大致可以断定,应该就在她手指停顿范围内。
她卷起舆图:“不必再探,后面只随我走。”
众人刚跟上她要出去,最后两名弓卫返回,下了沟壑。
其中一人又低又急地报:“夫人,关口又有兵马派出,刚在十里之外的原上与敌军遭遇。”
舜音看着他口型,抢先问:“又败了?”
“是,所幸退回关内及时,没大损伤。”
“……”她只觉不可思议,刘乾泰首战受挫就更该谨慎,竟又贸然出动,简直愚不可及,想了想,又问,“可知派出来的兵马由何人所领?”
弓卫回:“不知何人所领,但兵马似是出自张佐史所统兵营。”
他们作为弓卫追随穆长洲公干久了,多少能分清哪些兵马出自哪座军营。
之前张君奉领了自鄯州所得的那五千精锐,但后面营中闹过事,因而记得尤其清楚,今日派出的兵马应当就出自那五千精锐之中。
舜音心思一顿,目光转动,这若不是天意,那便是人为了。
毕竟这是凉州,可不是他的肃州,凉州若有一张细密织就的网,那紧握网口的人,此刻就在军司府。
想到此处,舜音便忍不住在想他此刻是何等模样,总觉得下手比她预料得快了些,像是等不了兵权再落于旁人手里了。
心思动着,忽见弓卫们还在等候,她才发现差点走神了,立刻收敛,起身而出。
弓卫们顷刻跟上。
很快一行人避着日光都上了马,马蹄闷响,向北而行……
穆长洲立在主屋桌前,看着上面铺开的舆图,目光落在北面。
他一贯忙碌,常在房中也要处理事务,这些东西便都放在了房里,今日更甚,在这里已待了有几个时辰。
昌风进门来伺候,看他披着外袍,脸色沉定,到现在都闭门不出,也不敢多言。
“第几日了?”穆长洲忽然开口。
昌风一下明白是在问什么,回道:“第二日了。”
穆长洲点点头,才又问:“城中如何?”
昌风回:“刘都督又吃了败仗,城中人心惶惶,有不少商队都赶着离开了。”
穆长洲冷笑一声:“那也该松动了。”
忽有一名侍从走到了后院门口。
昌风看见,快步过去,听他低低报了几句,又赶紧走回,在主屋门口报:“官署来了消息,总管府已传诸位官员入府中议事去了。”
穆长洲缓缓踱步:“看来还需再等等。”
昌风抬头,看到他脸上竟有一丝不耐之色,更不敢多言。
再没有消息送来。
直至天色昏暗之际,军司府的大门忽被重重拍响。
昌风听见动静,忙去开门,一打开,呼啦啦进来一大群人,全都是凉州官员。
他赶忙见礼,却无人理会。
张君奉带头,进门就喊:“请军司出面,领兵退敌!”
后面官员被带动,都跟着齐声喊:“请军司出面,领兵退敌!”
足足几遍,响彻军司府,廊上才出现人影。
穆长洲缓步而来,身上外袍都还松松披着,一身闲散之态。
张君奉与他眼神一碰,抱拳又喊:“请军司出面!”
“怎么?”穆长洲温声问,仿若丝毫不知外面情形。
张君奉上前,当着众人的面,一五一十说出眼下境况——
刘乾泰自领了兵权,便没有亲自带头出击过,皆交由下面将领行动,自己只动嘴指挥。
这便罢了,首战遭遇敌军先锋,已然受挫,他却认为是凉州兵卒难以为他所用,提出要用原来的鄯州兵马。
张君奉依命将那支精锐调遣给他,然而精锐出击,照样受挫。
还是多亏了胡孛儿的骑兵营及时在关内接应,才没有大损伤。
在场官员听了都皱眉,凉州毕竟不是他肃州都督的大本营,却是在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所系,又是堂堂河西十四州首府,接连两战两败,却连敌军虚实都没摸到,实在叫人质疑他能力。
眼下已是颜面无存,若是助长了敌军气焰,大军压来,岂非更是失策。
穆长洲听完不语。
刘乾泰此人作战不行,疑心却很重,早料到他首战失利就会将责任推到凉州兵卒身上。
他既然盯着自己得到的两处甘州军马场,就一定也盯着自己曾经得到的鄯州精锐,所以此番会提出用鄯州精锐也是预料之中。
移交兵权时,就想到了各种结果,这不过是其中一种。
张君奉按计划行事,一切配合刘乾泰,派去的精锐将士里还有人贬低了一通凉州兵卒,自信战力远胜凉州其他兵马,此战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乾泰败了首战,正急于证明自己,得到他们,又觉有了希望,难免轻敌冒进,如今再度失利,都是必然。
胡孛儿的接应,自然也是一早的安排。
“请军司表态。”张君奉又道。
一众官员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穆长洲才叹口气,遗憾般道:“料想是一时失手,何不再等等呢?”
一名官员急道:“军司,万万不可再等了,接连两次失利,城中人心惶惶,今日总管府召我等商议,已有将士来冒死请命了!”
穆长洲不紧不慢问:“请什么命?”
张君奉特地凑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数个时辰前,总管府议事,议到一半,忽有一名将士前来冒死请命,称刘乾泰领兵无方,且丝毫不体恤凉州军士,下级将士们不服,已不愿跟随他,要请总管出面亲自领兵,声称凉州兵马只听命总管一人,绝不听从他人。
然而总管头疾顽固,难以亲自领兵,此时终于有官员提出,还是请军司出面。
穆长洲终于问:“总管府如何说?”
“总管并未反对。”张君奉说完,就差没露笑了,还好收住了。
“军司治下兵马忠心耿耿,为凉州立下汗马功劳,自然该继续由军司领兵!”已有官员忍不住出声。
其余官员纷纷附和。
穆长洲拢一下身上外袍,他在围场那两日不是白待的,连着两晚纵酒饮乐,其实都是就可能会有的情形在交代排布。
最后一晚,他有意无意嘱咐了一句——他日若有变动,要表忠心也要表于总管,而非他。
这样反而对他有利。
这些将士虽官阶低微,却都是这些年来他亲手提拔,对他的话历来言听计从。
“军司?”众人仍在等着他表态。
穆长洲却走开几步,低声问了昌风一句:“第几日了?”
昌风一愣,明明先前已问过,竟又问了,但还是回:“第二日。”说完紧接一句,“再有几个时辰就第三日了。”
穆长洲掀眼看了看暗沉下来的天色,那应当正好……
又一日过去,风呼啸过旷野,天蓝云微。
日光到了今日出奇的强烈,似要将人晒蜕一层皮。
舜音正藏身于暗处。
一行人都分散在她四周隐藏,只因此刻逢上了一队敌兵。
并不多,不到百人,携带弯刀的一队骑兵,也许是连日赢了气势正骄,直奔西面关口方向而去。
好在他们一路专走偏僻暗处,此地又草长过腰、地势不平,才容易及时隐藏。
舜音蹲在草中,腹中忽而一抽,才想起自己今日还没吃过东西,眼中看见敌兵已远不见踪迹,又竖指感受了一下风向,确定不会送出自己这里的动静,才从怀中取出牛皮纸,拿了里面的一块军粮塞入口中。
费力嚼着,艰难咽了下去,也只吃了一块肉干,她就再不动弹。
身侧一名弓卫递来水囊,她没接,出于谨慎,也为节省时间,一路查探而来她连东西都少吃,更别说饮水。
确定四周再无动静,她才起身,示意弓卫们跟上,快步走去藏马处,踩镫上去,带头上路。
一路往北,直达那队敌兵后方,终于到了那块舆图上她点到的地方。
舜音勒马停在一片断土坡下,下了马背,踏上坡地,半蹲在一棵半枯的树木旁,遥遥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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