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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青枝(幼禾)


男人接过那茶,未抿上一口,只是看着面前娇艳柔美的姑娘叹了口气,“枝枝,姑娘家不比男人差,不必称自己为奴。”
话甫落下,沈青枝的眼睛瞬间红了起来,她仰头望向面前俊美沉稳的男人,红唇微张,不可置信地开口,“真得可以吗?”
沈青枝自小养在扬州,扬州瘦马昌行,她曾亲眼看着那些贫民百姓家的姑娘被人买回去调习,这些瘦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待至她们长大成人就会被卖予富人做妾,又或者卖入秦楼楚馆,那些贫女多瘦弱,故而称为“瘦马”。[2]但用马来形容女子,本就是歧视,用女子来买卖,更是畸形暴利。
在秦淮河边,沈青枝看着那些被当作货物一般送进勾栏瓦子的姑娘们,心如刀割,那些姑娘的眼神更是让她终身难忘,不是绝望无助,也不是伤心欲绝,竟是无欲无求。
在扬州,没身份没地位的贫女被卖来卖去,而在面前这人嘴里,女子竟也可以如此有地位。
清香阵阵徐来,那人的双眸泛起淡淡涟漪,他端起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将杯子搁在檀木桌上,浅浅淡淡的眼神落在面前女子身上。
“枝枝,女儿家的手可以作画抚琴,亦可以拿起算盘珠算账,甚至可以拔剑上战场;女儿家的眼睛可观世间百态,亦可温柔凝视痛苦,男人家可做的女儿家同样可以,甚至更柔更刚,所以,枝枝不必自称奴,不必被陈规陋习拴住。”
沈青枝从未听人说过女子可活得这般自由辽阔,她的心扑腾扑腾,狂跳个不停,世人皆说女子不如男,宁将女子卖了也不留在家里,就怕多添一双筷子,分了男儿的饭碗。
如今听到这人的话,她竟觉得无比温暖。
心里有些动容,似一股热流涌过,她红着眼点点头,背脊挺得笔直,“枝枝知道了。”
扬州贪官污吏盛行,本想借机将这事告知于眼前这人,却还是始终没有勇气。
沈青枝想,总有一天,她会亲自到扬州砸了那些狗官的牌匾,将那些被卖的小娘子们解救出来。
/两人下楼之时,恰巧冬葵端着两杯茶水朝楼道这边走来,大抵是走得太急,竟差点儿撞在沈青枝身上。
沈青枝彼时正红着眼,用帕子擦拭眼角,没注意一旁的冬葵。
眼看着那茶水就快洒在她身上,江聿修一把将郁郁寡欢的沈青枝揽在怀里。
沈青枝吓了一跳,连忙双手搂住男人的腰,这一下,两人彻彻底底抱在一起。
屋子里的人全都看呆了。
倚着柜台算账的老爷子差点将账本都撕掉了。
沈青枝轻咬唇瓣,水汪汪的眼睛里染上雾气,支支吾吾地开口,“舅舅,奴……”
察觉到男人凌厉的目光,连忙改口,“我不是故意的……”
“嗯。”江聿修用手扶住她,揽住纤腰的手臂微微松开,面色如常,“站稳了吗?”
沈青枝闻言,连忙松开架在他精瘦腰上的玉手,脑袋轻点,“站稳了,谢谢舅舅。”
什么?舅舅?
算账老师傅手中的毛笔倏然落地,”啪嗒“一声在静谧的屋子里响起,他连忙弯腰去捡毛笔,恨不得自己从未在这里出现过,他竟然听到这么大一个惊天秘事,汗毛竖起,他颤抖着起身,不敢再朝那边看去。
想不到首辅大人,霁月清风,清心寡欲的谪仙模样,竟是对自己外甥女下了手。
这……这传出去不得让天下百姓唾弃死。
思及此,他连忙缩头如乌龟,瑟瑟发抖,头都不敢再抬下,生怕又看见什么让他掉脑袋的事。
他终于明白,白苏大人说的里面弯弯绕绕是何意思了。
松开怀中丫头,江聿修冷冷看了眼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的白苏,白苏连忙收起笑容,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趁着沈青枝被冬葵扶走的时候,江聿修神色淡淡地看向他,“胆子不小了?竟连吾都敢算计。”
白苏垂头丧脑,瑟瑟不敢开口。
看着他白净的后脑勺,江聿修轻轻转动了下手中的扳指,沉声道,“自己去兵部领三十大板。”
白苏耳朵垂了下来,“谢爷宽恕。”
他始终没有供出这主意是冬葵提出来的这事儿。
江聿修似乎想起什么,步伐停下,转身看他,“板子免了,扣除当月俸禄吧!”
白苏抬眸,眼里光芒彻底没了,“爷,你还是打我吧!”
“就扣俸禄吧!”
“爷!!”
“没得商量。”
沈青枝听到这边动静,停下脚步,回眸看了眼垂头丧气的白苏,问道,“这是怎么了?”
她的瞳仁很黑,月色洒在她雪白的脸上,像是从头降下的仙子。
白苏像是得了什么免死金牌似的,甫欲开口,就听那向来清冷孤傲的男人淡淡开口——

“白苏近日以来辛苦了,长安的住宅随意择一处留做讨媳妇的聘礼吧!”
他语调凉薄,狭长凤眼里如往常一般平静,但说出的话却是令人震惊。
白苏眨眨眼,脑袋瓜子一片空白,已经做好罚俸禄的准备了,现下居然还多了一处住宅,当即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傻傻楞楞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其道谢。
爷说话一向值千金,从不收回命令,现下却是已经迂回两次了,白苏这还是头一遭遇见这种状况,不禁对这位四姑娘又多了一份钦佩,自家大人算是遇到自己的软肋了。
而他们这些人,则是不应该有软肋的。
有软肋,就多了把柄,这是从政之人最致命的。
可……那人是江聿修啊,年少辅政,性子沉稳冷漠,命硬薄情,这样的人,是连当今圣上都要看其脸色行事之人,却偏偏在一姑娘面前甘愿俯身,放低姿态去哄她。
白苏微微叹了口气,就算是首辅大人,也遇到了软肋。
在他发愣之际,江聿修将沈青枝脱下来的墨色大氅复又披到了她身上,“外面凉。”
月色洒在大地上,霜雾弥漫,天色已晚,空气里都带着透入骨头的凉意,沈青枝本就觉得有些寒意,此刻道了声谢,连忙拉紧身上的大氅。
行至门口,江聿修看了眼还跟着他们的白苏,大手一摆,“回去吧,吾送沈四姑娘回府,上次让你给姑娘准备的东西也早些送到沈府。”
大抵是白日里太过忙碌,江聿修此刻略显倦怠,话毕,闭着眼以手揉眉,他五官立体精致,但因常居高位,自带了冷冽气质,但这一闭眼,沈青枝竟发现这人比平时乖顺了许多,像只雪白漂亮的大狗。
被自己这一想法吓了一跳,一直到回到麋院,沐浴之后她还有些后怕,将手中用完的巾帕递给冬葵,她红着脸问,“刚刚我有说错什么吗?为何回府的路上,首辅大人一句话也未开口?”
冬葵接过巾帕,又将香膏递给她,乌黑圆润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沈青枝,还带着一丝探究,“小姐,你咋这么关心起首辅大人了?不是说惧怕他的威严,和他有距离感,说他暴戾恣睢的吗?”
沈青枝将香膏抹在手背上闻了闻,抬眸娇嗔地瞪了她一眼,“你这婢子,近来连你主子的事情都打探呢?”
她生得美,一颦一笑都带着娇美可人的媚意,此刻长发披肩,香肩半露着涂抹香膏,那雪白肌肤在微弱的烛光下散发着淡淡香气,漂亮的蝴蝶骨随着她弯腰抹腿的动作若隐若现。
她有一双如白瓷如玉般纤长的腿,此刻光着脚踩在白色绒毯上,那莹润干净的脚趾还涂着冰透杏粉色的蔻丹。
冬葵只顾欣赏美人,嘴角银丝都流了出来,看了沈青枝一会儿不知是发现了什么,忙羞着脸跑开了。
美人用香膏擦完身子,才发现自己随手拿的衣裳竟是男人的大氅。
此刻她冰清玉洁的身子之下未着寸缕,身上披着的这件大氅还满是男人身上的清香,恍惚中,她竟有种她未着寸缕躺在他怀里的错觉。
这种错觉一旦产生,她竟感觉浑身都有些燥热,她随手拉扯了下大氅的前襟,露出一片雪白莹润的肌肤,她昂起下巴,眯起眼眸望了眼头顶自己的倒影,食指摸了摸滚烫的红唇。
沈青枝有一双漂亮的狐狸媚眼,因着这双眼,在扬州的时候没少被人调侃她长得像狐狸,但她真正动了情时,那种媚态妖娆竟比往日还要诱人。
当日晚上,沈青枝做了一个不可言说的梦,梦里她竟然和那位高不可攀,学识渊博的首辅大人在云雨中遨游。
醒来后,沈青枝趴在床上,长发披散在身后,光洁的后背露在外面,随着她捶床懊恼之时,那纤细妖娆的身段透着散乱的万千发丝隐隐若现,美得不可方物。
日上三竿,冬葵端着盥洗盆近来之时,就看见自家小姐一把将首辅大人的大氅扔在了床上,她背对着冬葵,只着亵衣的身体摇摇欲坠。
“小姐,怎地这般不悦?”冬葵忙要去将那大氅叠起来,就听自家小姐娇气清甜的嗓音响起,“别碰!”
随后她就自个走过去将大氅用木椸挂在了椸架上,那动作快得还以为冬葵要抢她什么宝物呢!
冬葵嘴上不说,心中可敞亮得紧,可她心里头有事,面上还带着忧愁,将盥洗盆放在木架上,她终是忍不住开口,“小姐,我听说沈大人有意让您去参加那位裴姑娘的生辰宴呢!”
“嗯?”沈青枝回眸,拿着巾帕的手一僵,“我这女儿对他来说不是摆设吗?怎想起我来了?”
“沈大人想尽快促成您和小将军的婚事。”说到这里冬葵皱了皱眉,略微有些不悦,“我听说小将军想要和沈府退婚呢!”
沈青枝愣了愣,到底她是女儿家,自是知道退婚这事对女儿家名声来说究竟是有多恶劣,虽她不在意,但对小将军的处理态度还是有些不满,被温水浸湿的巾帕擦在脸上温温热热的,那张素白洁净的脸也在此刻更为清爽。
擦完脸,她将巾帕递给冬葵,又问道,“你不是不喜欢那小将军,怎对他要退婚这事如此恼怒?”
冬葵抿了抿唇,将巾帕搁在盆里,将抹脸的香膏递给沈青枝,“那不一样,小姐不要他那是小姐的事情,他不能嫌弃我们小姐,他算什么,万花丛中过的花花公子。”
沈青枝轻拍了下他的脑袋,“你呀,这话可不能在外面说知道吗?这小将军到底是首辅大人的外甥。”
冬葵抬眸,眼睛亮了亮,“要不我们去找首辅大人?”
提到那人,沈青枝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她很快红了脸,莲步轻移,走到铜镜前看了看自己的脸。
“冬葵,以后这些事儿你也不要和我说了,我不想听。”白净双手放在滚烫的脸上,沈青枝低头轻咳一声,虽昨夜被那人一路护送回府,但夜间做了那梦,衣裳都被自己扒掉了,这下好了,捞了个寒疾之症。
冬葵见自家小姐脸色不佳,也没再提这茬,只将今日所要着的衣裳递给她,此外一句话也没开口。
/月令园。
沈青灵正陪沈如令用膳,其母林氏坐在一旁及其安静地坐在一旁吃着糕点,时不时地还夹一筷子干丝放进沈如令碗中,轻声细语说上一句,“爷,这是您最喜爱吃的干丝,青文特意让人从扬州溱郡给你带的。”
青文是沈如令的二子。
“嗯。”沈如令夹起干丝放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他一向喜爱淮扬菜,家里的厨子便是扬州人,除了厨子,这府里的下人也不少扬州人。
在沈府,随时都能听见江南软语,沈如令对扬州有着一种几乎偏执的喜爱。
可不知为何,唯独对那位绝艳的小妾恨之入骨,连带着对她所生的女儿也有着深深的厌恶。
用完膳,沈如令接过林氏递来的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每一根手指,这才看了眼最受宠的闺女,“青灵,宫中赐下来的布匹绸缎可有给那丫头备着?”
沈青灵听闻,忙放下筷子,眼里含笑,“父亲放心,灵灵给妹妹准备的布匹都是最好的,妹妹来日可是要嫁进将军府的,对咱沈府来说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儿,灵灵可不敢疏忽大意,漏了妹妹的。”
沈如令点点头,轻瞥了眼身边的长随,那长随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大叠银票递到沈青灵面前,“姑娘,这是老爷赏您的。”
看到面前厚厚的一叠银票,沈青灵的眼睛瞬间都亮了,接过银票笑着说了一声,“谢谢爹爹。”
说完便拿上银票跑了出去,她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短袄,整个人无比精神,一旁的林氏看着自家女儿散漫天真的样子,笑了笑,“爷您太宠着咱灵灵了。”
沈如令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那不是咱闺女?不宠她宠谁?”
林氏褪去一贯的贤淑,埋进沈如令怀中颤了颤身子,“爷,累了吗?妾身给您按按?”
/麋院。
沈青枝甫用完膳,便听见门口一阵喧嚣声,她搁下筷子,唤了声冬葵,冬葵立马从外面小跑着走了过来,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白皙额头汗水直流,她用袖子擦了擦汗,嘴张了张,想说话,却是被口水呛了下,猛咳起来。
沈青枝忙给她递过水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怎么跑成这样,你这是又去哪儿贪玩了?”
冬葵贪玩,喜爱到处在府中晃悠,故而小道消息一流,此刻肯定是从哪打探到什么消息了,才如此匆匆忙忙赶回来了。
冬葵接过水,猛喝了几口,微微喘着气,指了指门外,颤声道,“那三姑娘带着一大帮人朝咱们院过来了,人家说她送的可不是什么一般布料,现在府中上下都在等着看小姐的笑话呢!”

沈青枝对这位嫡亲的姐姐虽说不上了解,但也听闻她嚣张跋扈,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身世。
她的母亲是上京伯爵府的嫡女,身份尊贵不谈,还是先帝亲封的五品宜人,其父沈如令又是大京正三品官员,故而在上京纵然沈青灵再猖獗,普通老百姓也无人敢动她分毫。
此刻那位大小姐着一件翡翠绿短袄,搭一条上好的碎花丝质曳地长裙领着一帮丫鬟大摇大摆地进了麋院,大抵是心情不错,嘴里还哼着曲儿,双手交叉在胸口,眼神极高傲地望着沈青枝。
那目光就像是打量一件玩物。
无论是伯爵府,还是沈如令,教会她的也只有权势地位压人三寸,无人教她什么是礼义廉耻,故而她嚣张惯了,欺负人像捏一只蚂蚁似的。
沈青枝对布匹有所了解,当即认出这布匹出自大京最为出名的布庄锦玉阁,据说一匹布料得等上九九八十一天。
这等布料一般人家买不起不谈,还没有铺子愿意用这般昂贵的布料制衣,怕损了一寸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沈青枝娘亲林嫣母家也只是在扬州府开了个书院,从小便教导沈青枝应当一切从俭,胭脂水粉衣裳够用即可,切勿大手大脚花银子,铺张浪费在叶家可是要挨家法的。
沈青枝自幼便爱打扮精致,从发丝到脚趾都精致得一丝不苟。
年幼之时曾在归渔街上看上了一件衣裳,伸手对着舅母说想要,舅母摇头强行将她带了回去,离开后她茶饭不思了许久,终日郁郁寡欢,后来终于攒够银子,再去买的时候,那件衣裳已不在了。
但没过多久,冬葵不知从哪里将那件衣裳带了回来,说是店里的掌柜的托人带给她的,沈青枝为了这事儿心情愉悦了许久。
她记得那家成衣铺子就叫锦玉阁,她曾经为了报答掌柜的,在那边帮着做了几日收银的,后来掌柜的见她天赋异禀,还让她代管了一阵子铺子。
故而她对锦玉阁的布匹,成衣都极其熟悉。
如果她没有记错,沈青灵身上穿的这件是当月新货。
她掖着帕子放在嘴边,垂头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长长叹了口气。
同为沈如令的女儿,沈青灵不用动分毫,坐那便有人将布庄上顶级好货送到府上任她挑选,而她常年都没有一件新衣裳,仅有的好衣裳还都是自己在布庄打理铺子换来的。
她也是沈家的女儿啊,过得却是寄人篱下,受人脸色的日子。
她和沈青灵,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沈青枝垂头轻叹时我见犹怜,她生得美,皱眉抿唇时,那柔美的侧颜有些神似沈如令,沈如令是上京出了名的美男子,他英俊儒雅,五官出挑,是在人群中一眼能看见的美貌。
沈青灵三兄妹一个也没遗传上,这般美貌全落在沈青枝身上了,加上她母亲林嫣是扬州府第一美人,清柔温婉,才色一绝,这沈青枝出落得更加绝色,身段婀娜多姿,容颜入画,一颦一笑千斤重大抵说得便是这样的美人。
故而沈青灵看见这般貌美的庶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上前将那张雪白小巧,精致绝美的小脸蛋撕碎,那双又柔又水灵的狐狸眼,秀美挺直的小鼻子,烟粉水润的红唇,皆让她生了一肚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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