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容姿极俊,又常年身居高位,一身官服更显清贵,因为俯身,长长的宽袖不小心拂过那人头顶,他蹙眉,忙用修长的食指弹了弹,那嫌弃的模样像是触了什么脏物。
那人见状连忙又匍匐后退了几步,趴在地上,声音哀怜,“公家,饶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连那仙子的头发丝都不敢再看了。”
江聿修听闻瞪了他一眼,“还想看她头发丝?”
“小人不敢。”
江聿修大约是见了那姑娘,心情尚好,睥睨着趴在地上那人的后脑勺,薄唇轻启,“说出你知道的,吾愿放你一马。”
“公家……”
“只有一炷香。”他踱步书案,姿态慵懒地半躺在太师椅上,垂眸看着手边的奏折。
江聿修对那扬州刺史有师恩在身,故而连带着对这独子也带了一份纵容,不然早在那晚就凭他言语调戏沈青枝,他就狠狠将他折磨致死了。
他残忍也好,暴戾恣睢也罢,只要是惹着她的,他都不愿姑息。
一炷香未到,那匍匐在地的人就爬到他脚边,以卑微的姿态仰头开口,“公家,小的有一事和您相告。”
/要说这上京哪处景色最为优美,除了那首辅大人的堤柳街,便是上京最大的山脉宜山脚下的宜园。
要说这宜山的错综复杂的山峦出名,倒不如说这宜山的花香惹人垂怜。
花色似锦,绿柳含烟。
水雾飘渺之间,佳木茏葱,隐约还能听见小娘子们的嬉笑声,沈青枝寻着声望去,见几位妙曼佳人正坐在亭台楼阁中披纱抚琴,指尖起落间,醇厚悦耳的琴声响起,妙不可言。
楼阁正中似乎还坐着一位身材高挺的郎君,手中端着茶水和一旁佳人切声细语。
雾气升腾间,那郎君朝这边望了一眼,却只见一窈窕婀娜的青色身影从面前掠过。
他轻瞥一眼那美人身影,影影绰绰,但却可见其绝色。
不知怎地,只这一眼,心头却倏然热了起来,他猛地又灌了杯茶水。
“郎君,奴家这曲可弹得如何?”
甫弹曲儿的小娘子脸色一红,眼神娇羞地望向面前的小郎君,旁边的小姐妹们见状,连忙捧场,“芩姐儿的琴音可谓是天籁,小将军你说是吧?”
那位向来桀骜不驯的小将军眉头轻挑,视线停在方才那小娘子抚过的七弦琴上,随口说道,“这琴不错。”
芩姐儿的脸色一红,忙拿起帕子遮在唇边轻咳一声,眼神含柔,“郎君,今日阿芩生辰,不知有无这个荣幸可看郎君舞剑?”
傅芩当朝相爷之女,今日生辰,便也就是与几个小姐妹们一起作词饮酒,却不料在这宜园遇上了心心念念的小将军,心头一热,就邀上他讲上几句边关的风土人情。
姑娘家的都对大漠边关,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家国情怀钦佩不已,是以对这位战无不败的小将军多了份倾慕。
却不料这小将军坐便坐下了,这话一句也不开口,作罢,傅芩只能以琴作乐。
曲毕,这小郎君不夸赞她就罢了,反倒去称赞那琴,小姑娘家的心中自有傲气,她乃当朝第一美人,一颦一笑都美得动人心魄,偏生这小将军无动于衷,只顾垂头饮茶。
她气不过,便提出看他舞剑。
但她实在不了解裴安,裴安这人清俊的皮囊下,还有一颗桀骜不驯的野心,他对任何人都能做到视若无睹,即使她是相爷之女又如何?他不屑。
于是他搁下那杯茶盏,轻言道,“在下只给未来夫人舞剑,傅娘子当真想看?”
话落,这位上京闺中待嫁的闺女羞得耳根子都红透了,她拿起帕子捂在脸庞,娇嗔道,“妄言!”
亭子里面随即笑开了,“将军这话是要让我们芩姐儿羞死啊!芩姐儿你是看还是不看啊?”
/亭子里的欢声笑语传来,冬葵不禁好奇地探了探身子,“小姐,我好像听见小将军三个字呢!”
沈青枝凝眉,手中摘花的动作倏然一顿。
瞧瞧,她都快忘了她还有一未婚夫婿了,她来这上京一日有余,那裴家却连个婆子都没派过来探望,这等高门大户,最讲究礼数了,如今却是连这简单的事都不愿做。
她摇摇头,估摸着这桩姻缘也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
裴家是什么身份,身后靠的可是权倾朝野,高不可攀的首辅,她父亲区区一四品官员,人家可还瞧不上呢,如若人家真不想和沈府联姻,即使是她外祖父和裴老爷子的交情也不作数的。
这般想着她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花折断放进篮子里,红唇勾了勾,轻声道,“冬葵,快帮我找鹅梨。”
冬葵转过身看向她,“小姐,这鹅梨果子也能制香?”
沈青枝点点头,提着篮子径直朝前走着,阳光洒在她那张美丽娇艳的脸上,竟比这园中百花还要夺目。
“我曾闻过。”
冬葵有些诧异,“那倒是稀奇,咱们大京居然还有人能研磨出果子香,这大户人家不都喜爱花香,果子香可没花香清甜呢!”
刚巧遇见一鹅梨果子树,硕果累累的树上,树枝都被果子压弯了,沈青枝伸手够了够最近的果子,那树枝一颤一颤的,她踮起脚尖,凑近那果子上,轻轻嗅了嗅,倏然瞪大眼,“就是这个味,淡淡的,很甜。”
“小姐,到底什么味啊?”冬葵被她说得懵懵的,脑袋像糊了纸似的,乱成一团。
沈青枝摇摇头,“我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这味,只是感觉这鹅梨果的香气曾经镌刻在我生命里。”
冬葵更听不懂她说的话了。
不过此刻两人也顾不上聊天,因为这果子长得高,最近的果子都勉强才能摘到,沈青枝有些累得气喘吁吁,连忙捂住胸口,“太累了。”
娇柔怜人的声音简直酥到人骨头里,起码裴安就生了恻隐之心。
沈青枝甫欲抬手时,就见一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倏然出现在她头顶,抓住了那只她想了好久的果子。
她抬眸望向那人,乌黑圆润的瞳孔满是楚楚可怜,叫人心都化了。
“要吗?”那少年郎开口。
“什么?”她有些懵懂。
“这果子。”
“要。”沈青枝红唇微张,雪白柔弱的脖颈修长,上面不知何时掉了一片叶子,男人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真的伸手替她摘下那悬挂在高空的鹅梨果。
沈青枝连忙捧着篮子递到他面前,笑盈盈地开口,“郎君,放这里吧。”
彼时阳光正从树叶缝隙里照了进来,落在她柔弱娇美的小脸上,多了一份明媚张扬,美得不可方物。
裴安心一颤,只手不可控制地朝那张美丽的脸上伸去。
他并非好色之徒,当今相爷之女傅芩人称上京小梅花,与她姐姐傅甄并列第一美人。
那娘子样貌出众,才华横溢,追了他多年,他皆不动声色,但不知怎的,现下他却对这小娘子起了恻隐之心,她水眸望向他的时候,裴安觉得自己心都要化了。
恨不得将她拆之入腹。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当即他有些面红耳赤,但触及小娘子那双楚楚动人的双眸,他又抑住这般燥热的情绪,偏头抓过她手中的篮子,“姑娘歇着便是,这等粗活由我来做。”
嗓音低沉暗哑,像是一只蛰伏等待吞噬食物的猎豹。
沈青枝心下一惊,娇美的小脸微微发红,想拒绝但那郎君已然动作迅速的替她摘了几颗果子,他生得高大,身手敏捷,着一身鸦青素面圆领袍子,头发盘成发髻用宝蓝色发冠固定着,当真是风度翩翩,贵气风流。
沈青枝一向不喜如此风流直率的少年郎,当即心中也一片热流涌过,她抿唇,偷偷打量面前这位传闻中的小将军,正巧那郎君回头望她,“姑娘,这般够了吧?”
两人视线相撞,沈青枝羞得脸愈发通红,偏偏那少年郎一张俊逸至极的脸庞还挂着爽朗开怀的笑意,她心里轻斥一声自己的轻浮,连忙淡然地瞥了一眼他手中篮子里的果子。
一会儿工夫,那篮子里的果子已经够她制香料了,她当即嘴角微微上扬,双手叠在腰间,屈膝弯腰,“奴家谢过郎君。”
那少年郎脸上一红,连带着耳根子也红透了,他将篮子递给一旁的冬葵,朝沈青枝拱手欠身,“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如此多礼。”
“冬葵,快拿一颗果子送给这位小郎君。”沈青枝摘得果子,心情大好,嘴角含笑,眼底秋水荡漾,美得晃人眼。
估摸着采得的鲜花和果子够了,沈青枝和那位郎君道了谢,便在冬葵的催促下转身离去。
两人走后,冬葵还和沈青枝念叨这事,“小姐,那小将军看您的眼神,仿若一汪深潭,看得奴婢心颤颤的。”
沈青枝听闻,脸一红,娇羞着拍了拍冬葵的手背,颦眉轻吟,“你这婢子倒是话多得很,切勿这般说了,那小将军威风凛凛,倒也算是好归宿。”
确实如此,那小将军一表人材,她倒觉得与这人相处颇有乐趣。
话落,冬葵立马急了,她想起亭台楼榭前甫,不慎听到的裴安调戏那小娘子的话,心中大乱,她从小便跟着沈青枝身边,两人之间的情谊堪比万金贵,当下连忙劝道,“可我看小将军刚刚那身在花丛中从容自如的样儿,倒有些像是美妾成群的影子呢!”
沈青枝沉默不语,细细想来这事也不急,只捂嘴轻笑道,“瞧你这样,好似你家小姐我跳进什么深渊似的。”
见自家姑娘这漫不经心的样儿,冬葵低头暗自松了口气。
而这厢,裴安接过果子后,便一副丢了魂似的,目光直直盯在美人离去的背影,阳光透过丛丛树叶映在她纤细背影上,长长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摇曳流动,一只胳膊垂在腰侧,那腰肢窈窕到他能一个手臂扣在怀里。
雪白皓腕上戴着一精美绝伦的镯子,衬得雪肤愈加柔美,那白玉镯子好生熟悉,但他也没细想,现在脑子里只想着,那人如此一个背影就已令人乱了心神,实在是不敢想象这正面是如何的沁人心魂。
那雪白柔美的脖颈,更是让人看得口干舌燥。
弱冠之年的少年郎起了见不得人的心思,当即羞红了脸,低头看着自己不能见人的地方,狠狠握紧了双拳。
/沈宅。
沈青枝刚回府,便听见前院里面一片笑声传来,其中当属她那嫡姐的声音最为洪亮。
这也算了,一窝婢女皆提着裙摆往屋里跑,个个脸上红光满面的,好不热闹。
她倒对这一家子的大小事不甚关心,进了府就想往后院钻,研制香料去。
倒是冬葵好奇心强没忍住随手拉了个婢女问道,“小娘子且慢,你可知今日府上出了何事?”
那婢女见拉着自己的是一圆脸大眼,粉嫩娇小的小女娘,连忙红了脸,轻道,“过不了几日便是裴府小女儿的生辰,当今圣上极宠爱这位小女儿,听说这位可是未来的皇后……”
说到这里,她捂了下嘴,偷偷摸摸看了下四周,见四下无人,便继续道,“圣上特让宫中娘娘们替她主持生辰宴,这不上面赏赐下来无数丝绸锦缎,还邀请咱小姐去宫中参加盛宴,咱小姐心情好,让我们这帮婢女们也分得这圣恩呢!”
冬葵听闻,漂亮圆润的眼里满是诧异,“这裴府,可是将军府?”
那婢女红着脸点头,“这裴府小女儿正是那威武英俊的小将军妹妹。”
待那婢女走远之后,冬葵这才提着篮子满脸气恼地搂住沈青枝的胳膊,撇着嘴有些愤愤不平,“小姐,这三姑娘明显是打您的脸呢?你可是这府上四姑娘,不说这宫中参宴名额,就是这丝绸锦缎居然婢女们都有,您什么也没有,实在太气人了。”
沈青枝一心只扑在制香上,倒对此事不甚关心,上京天气闷热,她将袖口往上翻了翻,露出雅致的玉镯,那玉镯在日光下,晶莹剔透,精致细腻,毫无任何瑕疵,倒和那雪白凝霜皓腕相得益彰。
这玉的来历她到此刻还有些困惑,问冬葵,她也是遮遮掩掩,一问三不知,沈青枝虽不追问,但她细细想来,这里面猫腻大着呢。
当下,她对这什么劳什子宫宴毫不关心,听着冬葵的话,也只是将袖子掀了掀,遮住那镯子,目视前方,随口道,“无需过份担悠,我与裴府婚约尚未解除,这宫宴不邀我参加,这裴府难免会遭人非议,再比如呀,就算同我邀约,届时无华服着,丢脸的是谁呢?”
冬葵听闻眼睛亮了亮,又黑又亮的双眼里像是星星般灿烂,“应是如此,小姐英明。”
/两人回了麋院,沈青枝将果子放在陶甑里,用小火焖煮着,这陶甑七穿云孔,升气于上,「1」小小的庖房很快热气腾腾,烟雾弥漫。
冬葵趁着鹅梨果上甑小火慢蒸,沈青枝在铜盆里净手之时,终于忍不住缓缓开口,“小姐,要不……”她两眼眨了眨,咽了咽口水,轻声开口,“咱们找首辅大人帮个忙?”
沈青枝纤细的手指在水中浸泡一会儿,接过冬葵递来的帕子哑然失笑,她摇摇头,复用自个儿研制的香膏一根根抹匀葱白段般的手指,方才开口,“你当你主子脸似这铜盆一般大?”
“首辅大人……”冬葵刚欲开口,沈青枝便朝陶甑那边走去,她掀开甑盖用木箸戳了戳,见火候尚足,这才得空转头朝一旁的冬葵说道,“我就算去找小将军那也是应该的,去找首辅大人,这无名无分的,谁会搭理你?”
回屋之后,沈青枝就换了身玉青短衫,下面搭着条白裙,长发只在发尾随意用玉青丝质飘带扎着,头顶戴着同色头巾,颇有仙女坠入凡尘的烟火气息。
冬葵看着她娴熟地捶磨梅花花瓣,时不时地放在鼻尖轻嗅一下,这般农妇所做的事,在她做来极为雅致漂亮。
她看愣了眼,许久才开口,“姑娘的意思是……想找大人要个名份?”
这话刚落,沈青枝就红了脸,娇嗔地瞪她一眼,“冬葵,今日我可喊了他一声舅舅,这名份不够吗?我还需要讨要一个什么名份?”
冬葵看着自家小姐红似玫花的脸,立马噤了声,连忙跟着她一起磨花粉。
待至日跌时分,这鹅梨果已上陶甑蒸了三遍,每遍又摊凉风干了三遍,沈青枝又将这风干的鹅梨果割去梨皮,放入石臼中捣乱,捣乱后她闻了香味,只觉得一阵清甜,但又少了几分味道。「2」她皱眉,将那石臼往桌上一扔,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决定出门去买点香粉。
听说要出门去长安街上游于肆,冬葵兴奋至极,连忙到匣子里拿了些许银两急急忙忙锁上麋院的门。
两人出了门,遇上不少丫鬟和仆人,这些人皆用同情、怜惜,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盯着她们。
还有一丫鬟端着盘子从主苑走来,见到沈青枝立马掉头就走,就好像看见了灾星似的。
沈青枝目光微顿,但很快便又恢复了自然,她望着周围人奇异的目光,微微拢了拢拳,“许又是沈青灵那丫头在其中搞破坏了。”
冬葵来上京这些日子,憋屈坏了,现下气得脸色微微泛红,心口愈发堵得慌,“小姐,我们在海陵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住破旧小院就算了,如今就连丫鬟都有上等布料,小姐您什么也没分着。”
沈青枝摇头,“没这么容易,总觉得沈青灵在下一盘大棋。”
“啊?什么大棋?”冬葵脑子又转不过弯来了。
“尚未知晓,但总是对我不利的。”
这日子过得勾心斗角,每日都在想着那三姑娘的计谋,冬葵都快要憋坏了,现下出来游于肆,心情舒畅许多。
长安街上,灯火通明,这街是上京最为繁荣昌盛之地,许多官宦人家的贵女婢子都来这街上夜游。
长安街上的酒楼茶馆门首皆缚彩带飘舞,灯烛荧煌,上下相照。「3」两人走到一座石拱桥上,东街西街的风景都一览无余,这座桥据说是首辅大人重金打造的,名唤四月桥,这桥横跨东街和西街,两边的灯光烛火倒映在河中,景色颇为壮观。
上京最火的香料铺子便在这东街上,但这桥上的风光太美,沈青枝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她牵着冬葵的手,两人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的风景,一阵风吹来,两人冻得瑟瑟发抖。
这上京早晚温差大,沈青枝还未适应。
蓦然回首间,却见那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灯火阑珊处,他着一袭金丝滚边墨色暗花圆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朝她走来,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贵气雅致。
他生得极为精致,拿着糖葫芦一点也不显笨拙幼稚,倒给那张立体俊美的脸添了几分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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