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毫不掩饰对曾氏的厌恶,道:“我连银子都不想出。不过,比起让我们去侍疾,我宁愿出银子。”
宋积云微微笑。
她就怕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母亲还一味的愚孝。
这样挺好。
她道:“那您换件衣裳,我们去祖母那边。”
说完,她喊了六子过来,对元允中道:“元公子,您先去客房休息吧!等把家里的琐事都处理好了,我再请我大伯父作陪,给您接风洗尘。”
一直沉默的元允中此刻却勾着唇角道:“老太太病了,我这个做孙女婿的也不好置身事外。我还是和你们一道去看看她吧!”
钱氏听了喜出望外,道:“礼不可废,正应如此。族老们看了,也会高兴的。”
宋积云冲着元允中凉凉地笑了笑,对她母亲道:“元公子远道而来,还是先去歇会的好!何况老太太那边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未必喜欢有人去探病。”
钱氏一想,觉得很有道理,对元允中道:“好孩子,你有心了。还是先去歇了吧!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她祖母性子好强,免得拖累了你。”
原本目无余子般的元允中此时却表现得非常温文有礼,道:“那我就更应该过去了,免得老太太挑刺。”
钱氏又被说服了,劝宋积云道:“还是让他跟着一道去吧!这府里人来人往的,要是被人有心冲撞了就不好了。”
宋积云觉得头痛,道:“六子会跟在他身边的。”
钱氏道:“那就更不行了——六子又不会说话。”
宋积云见钱氏铁了心要带着元允中,想到刚才元允中私自改“剧本”,就算是陪她演戏也未必会老老实实,放在眼皮子底下也有好的一面,遂不愿意和母亲为了这件事争执,点了头:“那我们在外面等您。”
钱氏满意地去了内室更衣。
宋积云瞬间就变了脸,低声质问元允中:“你要干什么?别忘了,梁县四面是山,水路才是进京最便利的路程。”
元允中从容不迫地给自己续了杯茶,道:“天气炎热,屋里应该多放点冰才舒服。”
宋积云冷笑:“灵堂冰块不断,今天晚上元公子就去帮我小妹守一夜灵好了!“
元允中呷了口茶,闭着眼睛回味了片刻,道:“行!今天我来守灵。”
他又不是真女婿。
宋积云道:“你想得美!”
元允中道:“实际上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将松烟墨作旧的?”
宋积云道:“等你走的时候可以考虑告诉你。”
如果把戏演砸了,走的事自然也就遥遥无期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着嘴。
长房宋大良的院子里,宋大良正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对着镜子梳理他的胡须。
大太太王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催道:“老爷还是快点吧!要是娘醒了,又要发脾气了。”
宋大良不以为然地道:“她发就发。她不是有老三就行了吗?那就让老三好好服侍她。”
王氏皱着眉,不敢说什么。
宋桃匆匆地撩着湘妃竹的帘子走了进来。
“爹,娘!”她道,“听说云妹妹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未婚夫,还把祖母给气昏了,是真的吗?”
她脸色有点苍白。
怎么会这样?
前世,宋积云根本就没有嫁过人,也没听说曾经订过亲。
难道是因为她的缘故?
可她不过在三叔父和祖母商量把宋积云嫁给谁的时候,想起前世的种种,一时冲动,提了句曾文星……
但要宋积云嫁人又不是她的主意?
这其中到底哪里出了错?
宋桃心里像被油煎似的。
她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爹,宋积云冒出来的那个未婚夫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曾家却是知根知底,她要是嫁过去了,我们还可以帮衬一二。”
最主要的是,可以随时知道宋积云的消息。
宋大良闻言却是脸一沉:“头发长,见识短!”
他是宋家长子,老二不在了,老二的家产家业就应该由他做主。最多到时候意思意思分点给老三,安安老三的心。
谁知道老三却比他的心还大,说动了他老娘,把他给踢出了局,联合着外人瓜分老二的家业。
难怪当初他争着要给老二治丧的时候,老三连屁都没有放一个。
敢情人家一早就算计好了,拿治丧的那点蝇头小利迷惑他,自己得大头。
他越想越气,“啪”地一声就扇了宋桃一耳光:“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开口未婚夫,闭口未婚夫,这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应该说的话吗?老二家的大姑娘要嫁谁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这是怨你老子没给你也早点定下一门亲事啰?”
宋桃的脸立刻肿了起来。
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父亲。
前世,她因为是女儿,被她父亲无视,可她父亲也没像此时不问青红皂白就打她,还打的是她的脸!
王氏一下子冲了上来,抱住了女儿的头,急声地吼着身边的丫鬟:“一个个都傻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敲了冰块来给三小姐敷脸!”
屋里几个服侍的这才回过神来,闻声而动。
王氏已哭天抢地:“老天爷!你可开开眼!从前说我只生姑娘没给他生儿子,我也就忍了。如今我儿子已经十岁了,他还是动辄就打,不顺心就骂。我是宋家的媳妇,活该我受着。可姑娘家都是娇客,凭什么给她没脸!这让她以后怎么做人!”
宋桃不由紧紧地回抱着她母亲,脸上火辣辣的痛一路蔓延,烧到了她的心头。
前世,也是这样。
每当她困苦无助,孤立无援的时候,都是她母亲像现在这样撒泼打滚地帮她渡过难关的。
她爹这个混蛋,出了事就只知道怪别人,不是踢就是骂,没有本事还没有担当。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回,难道就是为了像前世那样,被她父亲轻贱的?
她咬着唇,不让眼泪落下来。
重活一世,谁都别想像前世那样踩在她的头顶上了。
就算是她爹也不行!
曾氏一直在二房养老,钱氏住得离她最近,却到得最晚。
宋大良像个大家长似的,陪着宋家的几位族老和曾老爷在抱厦里坐着喝茶。
看见宋积云几个,他朝着元允中招手:“来,元公子,到我这边坐。我们正商量着你岳父出殡的事,你也来听听。”
谁来摔孝盆,能越早定下来越好。
他还安排宋积云几个:“娘还没有醒,老三正陪着黄大夫在给娘诊脉,你们赶紧去看看。”
一副男人当家说事,女人不要插嘴多话的样子。
钱氏和宋积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元允中和宋积雪上前给大家行礼。
众人回礼。
曾老爷却冷哼一声,侧过身去,背对向他们,没有理睬他们。
元允中坐到了宋大良的下首,曾老爷对面的位置。
他靠着椅背,神色淡然,双手非常自然地搭在扶手上,双腿微分。
明明是个舒适惬意的姿态,却隐隐流露出几分威仪。
坐在陪坐的位置上,却硬生生地把坐在主位的宋九太爷等人衬成了陪客。
好像他才是这个抱厦的主宰似的。
宋积云看着眉心一跳。
宋九太爷等人也都微微有些不自在起来。
偏偏元允中还轻飘飘地瞥了曾老爷一眼。
那居高临下的目光,明晃晃的不屑一顾,让众人面面相觑。
他这是在嫌弃宋家的姻亲没规矩吗?
大家的视线都不禁落在了曾老爷身上。
众人这才发现,曾老爷的鞋上有泥点,手指上有灰,衣襟上有洇渍,不知道是茶水滴上面了,还是其他的什么污垢。
大家的神色都微微有些窘然。
被注视的曾老爷甚至胀红了脸,轻轻地咳了两声,重新正襟危坐。
宋九太爷更是上上下下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才表情松懈下来。
宋积云没能忍住,低了头,无声地笑了半天。
要不是宋三良带着黄大夫出来了,她恐怕就要露馅了。
“老太太没什么大碍。”年过六旬的黄大夫道,“受了点惊吓,吃几副安神补气的方子就行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宋三良等黄大夫开了方子,忙让小厮去抓药,自己转身却红着眼睛指了宋大良道:“大哥,还好娘没事。不然我要和你拼命!”
宋大良冷笑,道:“别以为抓个药你就是孝子。那小厮是二房的吧?你这么孝顺,你怎么不把娘的药费出了呢?”
眼看着两兄弟要吵起来,宋九太爷像是怕被元允中嫌弃似的,睃了元允中一眼,大声地喝道:“好了!你娘还躺在床上呢!”
两人像斗鸡似的慢慢收起了炸开的羽毛。
屋里突然传来李氏高亢的声音:“娘,娘,您醒了!”
宋大良和宋三良拔脚就往曾氏屋里去。
曾老爷也站了起来。
宋积云牵着宋积雪,和钱氏也跟了过去。
一阵闷热迎面扑来。
宋积云脚步微顿,只见宋三良跪在曾氏的床头,握着曾氏的手哽咽着喊着“娘”,宋大良则站在床边,满脸关切地问着曾氏:“您好点了没有?”
李氏、王氏等服侍曾氏的女眷围了一床。
宋积云没有靠过去,把宋积雪推到了窗边站着,弯腰和她耳语:“你就站在这里,等会给祖母问过好了,就去找你的丫鬟。”
宋积雪乖乖点头。
宋桃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宋积云的身边,悄声道:“云妹妹过来了。”
宋积云吓了一大跳,微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
宋桃看了眼在那里扮孝子的父亲和叔父,拉了拉宋积云的衣袖,指了指墙角。
宋积云想了想,和她走了过去。
宋桃低声问她:“你怎么突然冒出一门亲事来了?之前可从来没听说过。你可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家?别是看着二叔父不在了,欺诈骗婚的吧?”
照理说,宋桃这话问的没毛病。
两人是堂姐妹,宋桃好奇,出于对她的关心提醒她,是人之常情。
可问题是,她和宋桃交浅言深。
能让宋桃知道的,大家都会知道。
不该宋桃知道的,难道宋桃以为自己会告诉她?
但她还是微微地笑,对她说着对外统一的说辞:“那时候我还小,两家隔得远断了音讯,我爹怕耽搁了我,就一直没敢声张。”
宋桃还是很担心的样子,道:“你能肯定那人就是和你说亲的人吗?我听人说,有些胆大妄为的人,连县太爷都敢冒充呢!你还是小心点的好。”
宋积云心里暗暗惊讶。
家里发现了这么大的事,一般的人不是都应该指责热孝逼婚吗?
宋桃这么说,是因为她站在曾家那边吗?
宋积云多看了宋桃两眼,客气地道:“多谢桃姐姐,有娘帮我看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宋桃听着不由气闷。
宋积云说话还是像前世那样滴水不漏。
她有些后悔。
她应该一重生就和宋积云来往的,而不是等到这个时候。
宋桃咬了咬牙,还想再问,屋里却传来曾氏嚎啕的哭声:“你们两兄弟这样,让我死了怎么去见你爹啊!你们不如现在就一碗砒霜把我给毒死好了,也免得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兄弟反目成仇!”
宋积云正好想躲开宋桃。
她和宋桃低声告罪,去了钱氏身边。
宋桃望着她的身影,神色晦涩。
到底哪里出了错呢?
自她重生以来,她一直冷眼旁观,就是二叔的死,也没有提醒宋积云。
怎么今生和前世就完全不同了呢?
宋桃见宋积云扶着钱氏站在了曾氏的床尾,她就躲在墙角,悄悄地咬着指甲。
前世,她三叔父没有勒索二房,她祖母也没有在孝期里逼宋积云嫁人。
大家都不知道她二叔父的印章落在了宋积云的手里,直到她二叔七七过后,宋积云用这印章和她三叔做了交易,她三叔名正言顺地接手了二房的产业,把他们一家赶了出去,他们才知道事情的缘由。
这一世,她也不过悄悄地暗示了父亲二叔父的印章可能会落在宋积云的手里,可她父亲却半信半疑,只派了个巴结上她父亲就对二房落井下石的林总管盯着宋积云的一举一动。
结果却打草惊蛇。
后来还发生了王主簿带人搜府的事。
难道事情错在了这里?
宋桃又开始咬指甲。
可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宋桃感觉宋积云就像一个巨大的云团,不管是前世今生,都笼罩在了她的头顶,要把她吞噬,把她压垮。
她惊恐地在角落里转着圈。
不,一定不会!
她这一世决不会被休回家,决不会要低三下四讨好宋积云,才能像条狗一样勉强安身。
宋桃指尖传来刺刺的痛。
她重生了,她这一世一定会和宋积云一样,自己赚钱自己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宋积云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
她深深地吸着气,慢慢地冷静下来。
但当务之急,是必须弄清楚宋积云这个未婚夫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宋积云来说,宋桃就是个普通的亲戚,她当然不会去特意关注宋桃。
宋积云陪着钱氏站在曾氏的床尾,听着曾氏又哭又闹了半天,直到宋大良和宋三良兄弟俩连连保证会孝顺她,听她的话,她这才消停下来,喝了丫鬟端进来的汤药,对钱氏道:“今天就你守夜吧!”
满室寂静。
大家都知道曾氏要干什么。
钱氏脸色微变。
曾氏冷笑。
按理,攘外先安内。今天要不是老大,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她应该先安抚老大,把老大拉拢到她这一边来才是。
但是,除非她答应把老二的家产全都给他,否则他还是一样会闹。
可她敢把老二的家产交给老大吗?!
当年,她就是错信了老大,让老大当家,祖宗留下来的产业才会被他全都给败光的。
不然她也不会让三个儿子分家,也不会跟着老二过日子。
与其安抚一个永远不可能和她一个道上的人,她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给敢和她唱反调的那对母女一点颜色看看。
曾氏想想就觉得痛快。
别说她一个没有儿子的寡妇了,就算是有儿子,她挣得脱“孝道”这顶大帽去吗?
宋积云忙按住了母亲蠢蠢欲动的手,笑着对母亲道:“母亲正怀着身孕,这几天日夜不歇地给父亲守灵,正好今天晚上好好歇一歇,父亲那里,有我守着就行了。”
钱氏冷静下来,给曾氏行了个礼,像平时那样温顺地低头应着“是”。
曾氏得意地笑。
宋积云就吩咐郑嬷嬷:“你带几个人,去把母亲平时用的被褥、凉席都拿过来,再挑几个机灵的小丫鬟,晚上也和你一道在这边服侍。别祖母要个什么东西,还要惊动母亲亲自动手。”
郑嬷嬷恭敬应“是”。
曾氏眉梢一下子就吊了起来,骂道:“这是来服侍生病的婆婆呢?还是不想给我儿子守灵,借口来偷懒呢?”
根本不用钱氏出手,宋积云立刻道:“祖母的意思,是让我母亲不睡觉,像丫鬟婆子似的守着您呢!”
曾氏道:“怎么?她那么金贵,嫁什么人啊?在家里招赘好了!”
钱氏是独生女。
曾氏这一下子,连宋积云的外祖家一起骂了。
纵然钱氏已经下定决心在族老面前不和曾氏撕破脸,这下子也受不了委屈哭了起来。
宋积云搂住了母亲,凉凉地对郑嬷嬷道:“你这就去叫个小厮,让他去把黄大夫请来。说祖母要我母亲在她床前守一夜,不许睡觉。我母亲身怀六甲,为了以防万一,请他今天晚上就在我们家守一夜。”
郑嬷嬷是顿都没顿一下的,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屋里的人都傻了眼。
族老们都在抱厦坐着呢!
这么一喊……苛待媳妇,而且还是死了丈夫的,怀着身孕的媳妇,曾氏的名声不用要了。
还是宋三良反应最快,忙推了李氏一把,道:“快,快把人叫住了。”
李氏“哦”地一声就住外冲。
可到底晚了一步,郑嬷嬷已大声喊着小厮去请黄大夫。
坐在抱厦里的人还以为曾氏又怎么了,纷纷出了抱厦不说,曾老爷这个娘家侄儿还跑了过来,急声地道:“姑母她老人家怎么样了?”
曾氏还能怎样?
只能两眼一闭,再次昏了过去。
宋桃在旁边看戏,连着在心里骂了曾氏好几句“蠢货”。
上一世也是这样,曾氏以为三叔当家,她就能随意蹉磨人,对没了丈夫,性格又像个面团似的钱氏想怎样就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