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带了学徒来给他送松材。
他一面帮宋积云把小作坊用来装松材的库房填满了,一面道:“您还要继续烧矾红吗?”
那语气,像是出了什么事似的。
果然,他皱着眉告诉宋积云:“良玉窑厂降价卖青花瓷,比我们家便宜三分之一。”
也就说,打了个六、七折的样子。
力度非常的大。
宋积云听了也不禁皱眉。
景德镇的瓷器是从不降价的。
而残次品比泥料还便宜。
他们是靠手艺吃饭。
降价只会降低他们的价值。
何况是景德镇家家户户都烧,销路最广的青花。
宋桃这一降价,所有烧青花的人家都会受影响。
“这几天我们窑厂的生意也开始受影响了。”周正担心地道,“我让人去良玉窑厂看了看,排起了长队不说,还有很多人闻讯而去。有些小作坊门前几乎都没什么人了。来我们家进货的客商也都嚷着让我们也跟着降降价。”
言下之意,是问宋积云他们要不要也跟着降价。
反正他们烧的是龙窑,成品率又高,成本原本就比别人家便宜很多。
良玉窑厂降得起,他们也降得起。
谁知宋积云听了,想也没想地道:“我们不降价!你去跟那些客商说,我们家拿出来卖的,都是无瑕的正品,不可能降价的。”
“可是……”周正迟疑地道。
谁家拿出来卖的瓷器又不是无瑕的正品呢?
宋积云道:“你不用担心。新起的毛厕还香三天呢,何况是降价这种在景德镇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你只管等着就好,我们越坚持,那些客商就会越犹豫。有时候,卖东西卖的不是东西的本身,还有它的溢价。”
周正听不懂。
宋积云笑道:“你相信我,我们可以先等几天再说。”
最后还安慰他:“实在不行,我们就再烧一炉龙窑,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周正听着,眼睛都亮了。
是啊!只要他们东家愿意出手,谁能比他们家的成本低!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
宋积云烧了第九炉窑。
这次她放了六十个矾红的六角盒!
除此之外,还放了一百多个各种各样的矾红杯子。
这样她还能把几个公道杯、三才杯利用起来,烧几套茶具呢!
不过,如果这次再烧不成六角盒,她就不烧了。
而且她也没有时间烧了。
她得准备御窑厂竞标的事了。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窑,周正却愁眉苦脸地找上门来:“这几天良玉窑厂的生意如火如荼,我们窑厂的生意没什么起色,其他窑厂就更惨了,门可罗雀。
“我们窑厂的几个老客商也有点坐不住了,私底下纷纷来和我商量,不求和良玉窑厂一样降个三分之一,但多多少少降点,也是个意思。
“东家,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您还是得想想办法!”
(本章完)
第191章
只宋积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有小厮跑了进来,道:「大小姐,周掌柜,李家窑厂的李老爷来了,说有急事要见大小姐!」
宋积云和周正对视了一眼。
李子修的窑厂以烧青花瓷见长,烧得最多的也是青花瓷。
他这个时候来找宋积云,多半都是为了宋桃降价的事。
「您想见吗?」周正问,「您要是不想见,我去打发了他!」
宋积云想了想,决定还是去见见他。
两人去了见客的厅堂。
一进门,就看见李子修像困兽似的,正在厅堂里团团打着转。
看见宋积云和周正,他急急忙忙地就迎上前来:「宋老板,如今可以救景德镇的,只有您了!」
他朝宋积云行礼。
不过有些日子没见,李子修就像老了十岁似的,平时挺阔的衣衫皱巴巴的不说,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了他都梳理得齐整的须发也有些乱糟糟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像几天没有睡似的。
「李老爷言重了!」宋积云请李子修在厅堂的太师椅上坐下,周正接过小丫鬟端上的茶点,亲手给李子修斟了杯茶,站到了宋积云的身后,宋积云这才继续道:「景德镇藏龙卧虎,我不过是继承家父衣钵的晚辈,何德何能,当得起您这样的夸赞,你这样说,真是折煞我了!」
李子修可能是真急了,草草地和宋积云寒暄几句:「您也不用这么说,要是您都当不起,这景德镇就没谁当得起了!」
然后就开始骂宋桃:「个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心却大得很。仗着自己烧出了龙窑,就要掀我们的家底。她就不怕遭报应!我就说,宋大良能养出什么好东西!她和她爹一样,都是个贪得无厌的东西,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
连带着宋大良也被他拉出来骂了一遍。
宋积云不置可否,给他倒了杯茶。
李子修灌了口茶,心里的火气仿佛也浇熄了似的,道:「你说她要干啥?有钱不赚,是要逼着我们这些烧青花的都去喝西北风吗?」
周正听着暗中不屑地撇了撇嘴。
谁家去喝西北风也轮不到他们去喝西北风啊!
宋积云听了也只是笑了笑,道:「那倒不至于。他们家总不能一年四季都降价吧!应该是快过年了,良玉又是今年新开的窑厂,想早点打开局面。」
李子修听着,刚刚下去的火气好像又烧了起来,他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一边在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面怒气冲冲地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还专程去找了她一趟。可您知道她怎么说吗?说什么窑厂是洪家的,她也当不了家做不了主。让我有事去找洪老太爷!」
宋积云也有点意外。
在她的印象里,宋桃并不是个很圆滑的人。
可她最近做的这些事,因势利导,祸水东引,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我看着她在那里把我当白痴似的絮絮叨叨就烦。」李子修道,「她不是说她当不了家,做不了主吗?***脆去找了洪老太爷。」
估计结果也不怎么好。
宋积云喝了口茶。
「他倒好?推了个一干二净!」李子修叉着腰骂了一声洪老太爷「黑乌佬」,道,「说什么窑厂交给了宋桃管,自然宋桃说了算。还说什么,做生意,各家有各家的做法。不能因为别人家比自家生意好,就不允许别人这么做生意。那岂不是和强买强卖是一样的!」
他「呸」了一声,重新坐回了太师椅。
「宋老板,您可是我们景德镇的这个!」他翘了翘大拇指,恳求宋积云,「您可得救救我们景德镇这些烧青花的人家啊!」
拱火道:「那宋桃算个什么东西?拾您的牙慧烧了个龙窑,就觉得自己是那梧桐树上歇着的金凤凰了。你要是不给她个教训,她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还以为这景德镇上唯她独尊了!」
宋积云瞥了他一眼。
李子修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说话太夸张了,他悻悻然地笑了笑,重新端起茶盅大口地喝了一口,却被呛得连连咳起来。
周正忙递了块帕子给李子修。
李子修抓着帕子卖起惨来:「宋老板,您是不知道啊,我好歹有几分家底,就算是今年生意不好,也挺得过去。可您出去看看,那些小作坊小铺子,谁家不被他们良玉窑厂搅和得生不如死。我怕再这么下去,会有人被逼得跳河!会闹出人事来!」
大家都是靠手艺吃饭,作坊开不下去了,大不了去给别人做工。
虽说犯不着去跳河,可事情就怕万一。
但李子修这样把她架在火炉上烤,宋积云就有点不愿意了。
她端起茶盅,吹了吹浮在盖碗上的茶叶,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笑道:「你这么说,我就是想接手也不敢接手——万一真有人想不开跳了河,那岂不是我的过错!」
李子修顿时满头大汗,忙道:「看我,气糊涂了,说话都不过脑子了。我这也是太担心了,还请宋老板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一般见识。」
形势比人强,他不低头又能怎么办?
宋积云到是客客气气地,道:「不过,你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这恐怕也不是我们一家两家的事,这件事我估摸着还得去找马会长商量商量,看看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们怎么说。」
李子修显然更想让宋积云出手。
宋积云则坚持请马会长出面。
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的,马会长和严老板一起来拜访宋积云。
他们也是为了宋桃窑厂降价而来。
看见李子修在宋积云这里,两人还颇为惊讶。待知道了李子修的来意,马会长和严老爷都显得很高兴。
几个人分主客坐下,马会长就直言不讳地说起了自己的想法:「如今景德镇要说谁能镇得住宋桃,也就是宋老板了。我的意思,降价是不能降的,不然以后有谁家想要打码头就降价,坏了规矩,以后大家岂不是想怎样就怎样,还要商会做什么?」
严老爷则在旁边补充:「宋老板,李老爷,你们两家的窑厂在景德镇都是数一数二的,再加上严家的窑厂,产出的青花几乎占了景德镇的一半。只要我们三家承诺绝不降价,再联合其他的窑厂、作坊,众人齐心协力,谁敢卖良玉窑厂原料,我们就都不在他们家进原料。」
他生气道:「我就不相信了,那些卖原料的商家会为了一个良玉窑厂把我们全都得罪了。而良玉窑厂没了原料,降价的事也就不攻自破了!」
听两人的语气,是怕宋积云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联合抵制良玉瓷厂。
毕竟良玉窑厂能烧龙窑都是因为宋家窑厂,良玉窑厂降得起价,宋家窑厂就更降得起价了。
马会长和严老爷都非常高兴。
宋家窑厂如今是景德镇最大的窑厂,而不是之一了,它请的窑工最多,烧制的瓷器品类也是最多的,一家就能撑起一个邢家釉料铺子,如果没有了宋积云的参与,他们的计划就如镜中花水中月,是不可能实行的。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马会长道,“我准备召集同行,七日后在风神庙聚一聚,共同商讨青花瓷降价的事。”
宋积云没打算参加聚会。
她指了指还在冒着烟的小作坊,道:“您看,我这还有一炉窑要烧,实在是走不开。我让我们周掌柜代替我出席行不行?”
她也知道马会长担心什么,保证道:“我也是景德镇的一份子,行会的一份子,肯定是要和大家共同进退的。不管风神庙到时候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我们宋家窑厂肯定都会遵行。你们就放心好了!”
马会长有些失望。
能烧各种瓷器,且成品率远高于常人的宋积云,如今已是景德镇的风云人物。烧瓷的人提起宋积云,就没有不翘着大拇指称赞的,声望非常高。没有了宋积云的参加,这个聚会会失色很多。
他还想争取争取,但见宋积云态度坚定,他不好勉强,只得失落地和宋积云告辞。
周正陪宋积云送走马会长等人后,犹豫地道:“东家,我们真的要和他们一起吗?大家未必能齐心协力。”
他也不太看好这个办法。
宋积云笑道:“不管怎么样,既然他们愿意试一试,我们也应该支持才是。”
然后她问起几个老客商的事来:“降价是不可能降价的,但我们可以在其他方面补偿。比如他们的订单优选排序。”
她没有说明是什么订单,但周正已心领神会。
如今他们窑厂最难排的是什么订单,当然是佛像啦!
宋积云还道:“你跟他们说,在商言商,只有互赢,生意才能做的长久。如今他们觉得我们家的青花太贵,可以去良玉窑厂进货,我们这边决不会因此心有罅隙的。”
周正在宋积云手下办了这么长时间的差,隐隐有点摸得到她的脉了,他有些兴奋地道:“东家是不是有什么对策了?”
“没有!”宋积云笑道,“我只是不想抽行会的跳板而已。”
周正看她笑得像五月的春光,明媚得没有半点阴霾,半点也不相信。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道:“东家,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宋积云忍不住打趣他:“你知道什么了?”
就不怕猜错了吗?
周正难得狡黠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东家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他说完就朝着宋积云挥了挥手,道:“东家,我回窑厂了。既然青花一时间卖不动了,我得和罗师傅他们好好商量商量,看看这些烧青花的师傅能不能先调到其他作坊去帮忙。”
宋家窑厂大师傅和窑工的工钱算景德镇最高的了,因而他们厂里的大师傅和窑工也都是景德镇手艺最好的。宋积云掌管窑厂后,一改从前只计件的行规,让那些大师傅和窑工参与了分红。青花的生意差了,这些人的收入也就跟着差了。可人一闲着,就容易出事。还是想办法给他们找点事做的好。
宋积云没有留他,她急着烧她的矾红。
只是让她有点奇怪的是,连着几天,她都觉得她放在置物架上烧好的矾红好像有人动过了似的,她甚至在矾红上放了根头发,头发倒是还在原处,可那种怪异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也许是她被几个六角盒弄得心烦意躁了。
她在心里叹息——六十个六角盒,烧成了五个,她放进去的杯子,成品率却在八成左右。
宋积云已经没眼看了。
她一面将烧出来的六角盒装进锦盒里,一面自言自语道:“九是最高数了,我不可能再烧下去了,就这样了!”
周正却来告诉她一个好消息:“那些老客商不仅没走,我们家的青花瓷生意居然还渐渐的好了起来。”
“咦?!”宋积云也颇为惊讶。
周正感慨道:“说起来,这件事还多亏了钱三。”
那个买了他们家惊釉的。
“说说看!”宋积云锦盒也不装了,和周正去了账房。
周正道:“我把您的话带给了那几家老客商,结果他们一听说我们能优先给他们排订单,立刻就不走了。这原本是预料好了的,也没什么好说的。
“让人没想到的是,钱三又来我们家进货。他听我们的人说良玉窑厂的青花比我们家要便宜三分之二,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在我们家进货。不免有同行好奇,问他为什么放着便宜不占,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钱三就说,他相信我们窑厂,相信东家您。
“说我们窑厂正是最困难的时候,他相信只要我们缓过这口气,肯定会补偿他的。”
“现在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宋积云哭笑不得。
“那也是因为东家您的信誉好!”周正逮着机会就拍宋积云的马屁,“那些客商听了,就慢慢都开始在我们家进货。只不过,他们要求我们把他们进货的时间写清楚了。瞧那样子,应该是把钱三的话听进去了,想来我们家进其他瓷器的时候好和我们讲优先订单的事。”
“也行!”宋积云当然不能让相信她,信任她的人失望,“你就帮他们好好记下。”
“还真有补偿的办法啊!”周正听了失声道。
“肯定是可以补偿他们的。”宋积云笑笑,卖关子似的不再提起这件事,而是问起他去山神庙的事怎么样了。
“大家都同意了!”周正说起这件事还是有点激动的,他代表宋家窑厂,不仅坐了主位,还坐在了马会长的下首,李子修的上首,是在场中地位仅次于马会长的人,那种集众人目光于一身的光环,实在是让人陶醉。
可激动过后,他也挺担心的:“我瞧着有些小作坊东家虽然答应了,但答应得勉勉强强的,不知道这办法最终行不行?”
也只能如此了。
周正有些无奈地长叹了口气,正帮着宋积云把锦盒搬到库房里去,之前借了地给他们砌龙窑的吴老爷来拜访宋积云。
他一看见宋积云就站了起来,恭敬地给她行礼, 寒暄过后就说起了风神庙的事:“马会长虽说让我们紧咬着价格不降,逼着原料商不卖原料给良玉窑厂,可良玉窑厂一家独大,赚到了钱,大不了就去杭州、苏州进原料,哪能真正掐住他们的脖子。”
还求宋积云给他拿个主意:“这景德镇上,我谁都不服, 就服您。您说让我把家里的那些青花瓷囤着,我就囤着, 您说让我卖了,我就卖了。”
可见大家对马会长的决定还是非常怀疑的。
宋积云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抽马会长的桥板。她委婉地拒绝了:“马会长刚在风神庙和大家商量好了共进退,怎么您转身就改变了主意?我是觉得马会长既然也是为了我们大伙儿好,我们怎么也应该支持他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