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赞同的笑着点头,道:“所以我很感激我二叔父。”
两人说说笑笑的聊了会家常,洪熙就找了个机会说明了带宋桃过来的来意:“我看宋三小姐烧瓷技艺高超,就这样埋没太可惜了。正巧您那天说,我们家虽说是在景德镇,却没有一桩生意是与瓷器相关的,若是以有收购一家窑厂就好了。”
他说着,指了宋桃:“这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洪老太爷一愣,然后击掌大笑,道:“善哉!这就是缘分啊!”
他问宋桃:“我想开家窑厂,聘请宋三小姐做总管事,宋三小姐可愿意?”
“不,不,不!”宋桃惊愕地站了起来,惶恐地连连摆手,“我,我不过是想用手艺讨口饭吃,怎敢当老太爷哪些厚爱?”
她感激地看了洪熙一眼,道:“洪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老太爷需要,我定尽心尽力帮洪家做事。总管事可不敢当。”
随后她苦笑着垂了眼睑,低声道:“何况我还有个……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出人投地的。他怎么对我,我都可以忍。可我就怕他跑到您家捣乱。那我可就万死难辞其咎,跳到黄河都洗不净我的愧疚了!”
洪老太爷听了直皱眉。
洪熙就把自己再次遇见宋桃的事告诉了他。
洪老太爷闻言大怒,道着“岂有此理”:“这世上还没有天理了!”
他说着,抖着手指着洪熙:“你这就去帮我把宋大良的窑厂收购了,把窑厂交给宋三小姐管。我看他还敢不敢耍无赖。”
洪熙有些儿犹豫。
宋桃则直接跳起来反对道:“他再怎么不好,毕竟是我爹。我不能这样待他老人家,太不孝顺了。我,我也会被别人骂死的。”
她的话像是给洪老太爷出了个难题似的,洪老太爷犹豫起来。
“洪公子!”宋桃求救般望着洪熙。
谁知道洪熙却道:“祖父这个主意好!我们家既有了窑厂,宋三小姐也有了个落脚的地方。不过,宋三小姐的话也有道理,宋老爷总归是宋三小姐父亲,宋三小姐怎么也不能忤逆宋老爷。您与其聘了宋三小姐做总管事,不与和宋三小姐合伙。这样一来,您帮宋三小姐也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洪老太爷连声称“好”,拍板道:“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洪熙,你等会去账房拿银子。一部分算是我们家入股的,一部分算是借给宋三小姐。赚的钱我们按出资比例分账。借你的银子呢……就三分利好了。”
三分利,是钱庄能接受的最低利率了。
宋桃喜出望外,给洪老太爷行礼:“多谢您老人家。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救命恩人!”
洪老太爷笑着捋了捋胡子,高兴地对洪熙道:“到底是小姑娘家,遇到个事就激动成这个样子。”
洪熙含笑不语,垂下了眼眸。
不管是宋桃还是洪老太爷,都没有发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嘲讽。
等宋桃从洪府出来,不仅带三万两银子的银票,还带了洪家的大总管和两个护院。
用洪老太爷的话说:“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身边有几个孔武有力的男子,走到哪里都有几分底气。”
她去买良玉窑厂,她爹不仅不会痛痛快快地答应,肯定还会仗着两人的父女关系强夺撒泼。有了洪老爷借给她的人,她自有办法让她爹麻利地把窑厂交出来。
宋桃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洪府黑漆大门。
当年,宋积云是不是也遇到了和她同样的事?
她上了洪府的骡车,这才感觉到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车轮骨碌碌的声音中,他们很快到了良玉窑厂。
与开业前的井然有序相比,此时的良玉窑厂乱糟糟的就像个菜市场。而原本应该在各个作坊里作工的窑工和大师傅们都手时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把窑厂的账房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威胁着宋大良:“再不按着契书把工钱给我们,我们就去衙门里告你。”
“你再有钱又怎么样?如今衙门里除了县令,还有按察使大人呢!前些日子,王主簿不就被按察使大人给判了吗?你别以为你能像从前那样以权压人!”
“我们也不是想逼您,可家里有孩子等着钱回去救命,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您就行行好吧!你家大业事大的,就是拔根汗毛都比我们的腿粗,您就把我们的工钱给了吧!就算不全给,给一半也行啊!不,给三分之一也行啊!”
听到动静,围在账房周围的人都望了过来。
看见宋桃跳下了骡车,众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是谁喊了声“三小姐来了”,众人呼啦啦把宋桃等人围住了,有人嚷着:“三小姐,当初可是你叫我们来的,如今你爹连工钱都不给我们发,你说怎么办吧?”
还有的道:“三小姐,你得给我们做主啊!”
也有要跪下来给她磕头:“三小姐,求求您,借点银子给我。我以后肯定做牛做马,报答你。”
宋桃扶了这个又去拉那个:“别这样说,快起来,快起来!”
洪家的大总管和带来的两个护院很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在旁边帮着宋桃说着话:“这次宋三小姐过来,就是帮你们忙的。你们快散开,给宋三小姐让条路。不然她也没办法和宋老爷见面、商量窑厂的事。”
众人听了不太相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让出了一条路。
宋桃叩开了账房的门。
原本瑟瑟发抖地扒在窗棂后面朝外张望的宋大良劈头盖脸朝着宋桃就是一耳光:“你个小蹄子,还有脸来窑厂!看看你做的好事!说什么都是老实本份,勤劳肯干的师傅,结果呢?居然敢围着我要钱。看我不把他们一个个送到衙门里去,算老子是个孬种!”
宋桃机敏地躲了过去。
宋大良追过来还要打,却被洪家的护院一把抓住了胳膊。
他一愣。洪家的护院已甩开了他的胳膊。
他跌跌撞撞的差点摔倒。
宋桃则冷冷地道:“爹,你还想不想要那五千两银子了?”
宋大良惊疑地望了洪家身材魁梧的护院一眼,没敢继续追打宋积云:“你什么意思?”
她不是宁死也不愿意嫁人吗?
宋桃看着宋大良这怂样,暗暗撇了撇嘴,拿出一纸文书递给了宋大良:“爹,您签了这份契书,不仅可以还清楚外债,还可以落个一、两千两银子存在银楼里吃利息。”
还有这样的好事?
宋大良急忙接过文书。
可当他目光落在那文书上不过片刻功夫,他就跳了起来,冲着宋桃骂道:“你个黑心烂肝的,不想着怎么帮家里渡过难关,居然还联合外人打我窑厂的主意。我当初怎么就没把你给捏死在血盆子里呢!”
他说着,将文书丢在了宋桃的脸上,扬手上前又要去打她。
这次宋桃没有躲,而是冷冷地道:“爹,你明天不还银楼的银子,他们就要上我们家封门了吧!”
宋大良高高扬起来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哪家开银楼的不是脚踩黑白两道。
他敢欠银楼的银子,银楼就敢剁他的胳膊、腿。
宋桃将散落在地上的文书一张张地捡了起来:“爹,你又何必呢?窑厂卖给洪家,我当总管,在外人眼里,窑厂还是我们家的。你以后要是缺个酒钱、缺个打牌的钱,我多多少少都能从窑厂里给您匀点。你正好放下庶务,想去听曲就去听曲,想去小赌几把就去小赌几把,不比天天窑厂里蹲着强?
“何况您把把桩师傅得罪了,如今景德镇的把桩师傅都不愿意来我们窑厂做事。就算是您能把我卖五千两银子的彩礼,也一样请不来把桩师傅给我们家开窑,也一样烧不出好的瓷器来。这个窑厂您拿捏在手里有什么用呢?
“我好不容易说动洪家愿意买我们家的窑厂,都是为了您好!”
宋大良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琢磨着。
还别说,他越想越觉得宋桃说的有道理。
可让他就这样把窑厂让给宋桃,又实在是不甘心。
他想了想,道:“你拿五千两银子我就把窑厂卖给你。至于窑厂的债务,与我无关。你以后每个月还得给我一百两银子当体己。”
就算宋桃自认了解自己父亲的德性,还是被他狮子大开口给惊呆了。
她起身就往出走:“那您就好生生把窑厂留在手里,自己慢慢想办法吧!”
宋大良一看就急了。
他这些日子为了借钱跑遍了整个景德镇,就算有人提出把窑厂卖给对方,最多的也不过出价一百两银子,是窑厂的地价。
至于窑厂,他们景德镇多的是专给砌窑的,有地就能砌一个,还可以赊账,根本不值钱。
但他是不会向宋桃低头的。
他觉得宋桃也不可能真的丢下窑厂不管——银楼要是逼着他还银子,宋桃作为他的女儿,不仅没办法逃脱,说不定还是最先遭殃,被卖的那个。
谁知宋桃背脊挺得笔直,半点也没有犹豫,径直就出了账房,还对等在外面的窑厂众人道:“不好意思,我爹他不同意,我这个做女儿的也没办法去逼他老人家改变主意。”
那帮子窑工之前还顾忌宋大良躲在账房,他们若是冲进账房,把宋大良逼急了,就算同意舍了命也没银子还,众人还是和他一拍两散,什么也得不到。
如今却不一样,宋桃拿了银子回来,只要宋大良同意大家就有银子拿了。
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宋老爷还我银子”,大伙儿一窝蜂地冲进了账房,噼里啪啦地将账房的桌椅板凳都冲得七零八散的,围着宋大良就一拳打了下去:“还我们工钱!”
宋大良吓得两腿颤颤,抱头鼠蹿:“我还钱,我还钱!”
洪家的护院忙冲进去护住了宋大良,并劝道:“大伙儿冷静点,你们把宋老爷打死了,不仅拿不到银子还要偿命,你们还想坐牢不成?”
大家听着都迟疑起来。
洪家的护院护着宋大良逃出了账房。
宋桃站在账房外的葡萄架下看着宋大良。
“您想好了,我是在害您还是在帮您。”她淡然地道。
账房那帮人又团团将葡萄架围住,纷纷叫嚣着“还钱”。
宋大良揉了揉刚才不知道被谁打了的肩膀,还想和宋桃谈条件:“五千两银子,以后每个月孝敬我一百两银子。”
宋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当着众人的面利落地应了声“好”,道:“但窑厂的事,您不能再插手了。不然这窑厂还得亏。”
宋大良不想答应,身边虎视眈眈的众人却由不得他不答应:“若还是你管理窑厂,我们要辞工。”
“好!”他只好无奈地答应了。
宋桃和他去账房里签契书。
第158章
契书不过一张纸,七、八行字,可宋大良拿在手里正面看了反面看,反面看了正面看,看得宋桃都怀疑他要改变主意了,他这才道:“我的那五千两银子和你每个月给我的孝敬也要写清楚,立个契才行!”
宋桃思考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他。
宋大良亲自写了契书,这才在三份契书上签了名,按了红彤彤的手印。
宋桃接过来契书仔细地检查一遍,见没有错误,遂将其中窑厂买卖的契书交给了洪家的护院,道:“拿去给大总管到县衙过户。”
洪家的护院应诺。
宋大良却拦住了护院:“慢着!我的那五千两和孝敬银子是不是也应该到衙门里盖个大印啊!”
宋桃笑道:“爹,每个月一百两银子的孝敬,是你我之间的私事,怎么好让洪家的人帮着去办?再说了,你有这份契书在手,怕什么?不要说去衙门了,就是透点风出去,我若是敢不给,旁人的唾沫就能把我给淹死,我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你知道就好!”宋大良得意洋洋地道,要跟那护院一起去过户契书,“一手交钱,一手过户。”
宋桃哭笑不得,道:“爹,您好歹也是梁县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跟那蓬门小户似的。洪家偌大一片家业在那里放着,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我们吃好几年了,他们家买了我们家的窑厂,还怕他们不给银子?”
宋大良没有看见银子不放心。
宋桃摇头,让那护院喊了另一个护院进来。
“爹!”她面带赧然地道,“人家也是打听过咱们家的。洪老太爷出门的时候特意叮嘱过,说要在衙门里过了户才给银子。因而给您的那五千两银票在另一个护院的身上。那边的事办妥了,这边就给银子,我就接手窑厂。
“眼看着就要到瓷器旺季,各地的行商都要来景德镇进货了。我们错过了这个旺季,就只能等明年了。洪家就算再有钱,也不愿意白白错失了生意的良机。
“你也别怪洪家不相信我们。”
宋大良没钱的时候做过几件无赖事,在景德镇的信用不太好,这也是为什么他烧了几炉窑失败之后就没了银子周转——大家都不愿意赊货或者是赊账给他,更不要说借银子了。
他咳了几声,没再坚持。
洪家其中一个护院跟着洪家的大总管去过户,另一个护院则守在宋桃身边。
宋桃召了个小学徒进来,低声叮嘱了他几句。
宋大良不由看了她一眼,好奇地问:“你要做什么?”
一副害怕她把他推出去给那些窑工学徒泄愤的样子。
宋桃笑道:“我让他去跟外面的人说一声,让大家去账房先生那里把这些日子欠的工钱都核算一遍,免得他们都围在这里,没事干了只知道说闲话,胡说八道。”
“早该如此!”宋大良对她的决定很满意,说起了窑厂的事,“你毕竟年轻不懂事,这些人能舍了从前的东家、师傅来我们家做事,就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好东西。你不用敬着他们……”
宋桃含笑听着。
小学徒端了个火盆进来。
宋大良不解道:“这天气还用不上火盆吧?端个火盆进来做什么?”
宋桃笑而不语,等小学徒离开,她拿起那张每个月孝敬宋大良一百两银子的契书,慢条斯理地点上了火。
“你要干什么?”宋大良大惊失色,扑上去就要夺回那张契书,却被洪家的护院拦住了。
“我要干什么?”宋桃挑着眉,火苗快速地席卷了纸笺。
她轻描淡写地道:“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我的一百两银子,是那么好得的?”
契书变成了一团灰熄,落在了红彤彤的竹炭间。
宋大良顾不得和她计较,去夺那张写着五千两银子的契书。
宋桃举手。
契书被她高高扬在空中。
宋大良却被洪家的护院死死地拦在几步距离之外。
他忙踮起了脚,使劲地够那份契书:“那是我的,是我的。这银子有没有落在我的手里,银楼有底子,官府也是查得出来的。”
契书的一角从他的指头划过,他更着急了:“你别以为你烧了契书就行了,你别忘了,你可是当众许诺我每个月一百两银子的,你要是敢不给,你这窑厂就别想开了。”
宋桃嗤笑,慢慢将那五千两银子的契书点了一个角。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那么蠢。”她慢慢地看着火苗在纸笺漫延,吞噬掉一个个的字,“买卖窑厂的契书你到底有没有仔细看清楚,那五千两银子,是用来买窑厂的不错,却没有明确说明窑厂的旧债是新东家承担。行业中约定俗成,不是谁欠的债由谁还吗?”
的确是有这样的约定俗成。而且若是旧东家不承担债务,则需要明确这一点。反而,旧东家承担债务,是可以什么都不写的。
宋大良顿时满头大汗。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奋力跳起,不再是去抢契书,而是要去打宋桃,“你忤逆父母,不孝不顺,我要让别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
宋桃把烧成了灰的契书丢在火盆里,吩咐洪家的护院:“麻烦你把他丢出去。”
洪家的护院一愣。
宋桃笑道:“他不是要让别人都知道我是个什么玩意吗?让他去说去。我正好看看,别人到底会怎么看我!”
洪家的护院闻言还是犹豫片刻,这才把宋大良丢出门外。
账房外的葡萄架下,窑厂的人正排队和账房算着自己的工钱,听到动静,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宋大良指着账房跳着脚就骂:“你个无父无母的东西,我以为我不敢把你的那些腌臜事说出去……”
只是他刚骂了两句,宋桃就满脸歉意地从账房走出来,对着排队的众人道:“不好意思,窑厂卖了五千两银子,得先把欠你们的工钱还有一些原料铺子的货款结清了,不能让我爹全都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