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子兴一面在心里盘算着,一面回答宋积云:“可以从其他作坊里抽人手,这个我来安排,保证没问题。就是砌窑,烧两次,一炉窑要烧两次,需要砌两窑,得和昌江帮的人说好了。”
景德镇这边,有专门砌窑的,因都是昌江籍人,老乡带老乡,族人带族人入行,故窑厂统称他们为“昌江帮”。
“我们家是大窑厂,一年四季生意不断。”宋积云倒不担心,笑道,“总有人愿意先做我们家的生意。”
众人点头。
大家又讨论了一些小细节,很快就散了。
洪熙却在这个时候来访。
宋积云原本没准备见他,可当她去给钱氏问安,交待了一番后,带着郑嬷嬷紧赶慢赶收拾好的衣服行李,出门准备和郑全去了窑厂时,却看见了等在门外的洪熙,和路过行人不时落在洪熙身上好奇的目光。
她不想惹麻烦,请了洪熙在轿厅说话。
洪熙见到她就深深地给她鞠了一躬,道:“我没想到三小姐会给你下请帖……”
不下请帖就能抹杀宋桃偷她们家配方的事吗?
宋积云淡然地道:“在商言商。洪公子大可不必如此。以后打交道的日子还多着呢!”
洪熙欲言又止,见郑全虎视眈眈般地站在旁边,一副“我们马上就要出门,你不要在这里耽搁我们的事”的模样,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再次深深地朝宋积云鞠了一躬,离开了宋家。
宋积云在窑厂呆了十天,连着烧了七窑,每一窑的成品率都在七到八成之间,烧出了大量的青花矾红釉上彩的瓷器。
原本还有些担心的窑工和罗子兴等人在她成功烧出第八窑的时候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而原本比肩接踵、川流不息的良玉窑厂在过了最初的新奇、喧嚣之后,终于归于正常。
祭白瓷依旧销得很好,日常瓷却开始急剧下降,有时候一天只有一、两单,不过三、四十个。
等到宋家窑厂的青花矾红的釉上彩瓷器一上市,立刻掀起了一阵新高。
“柿柿如意、多子多福、步步高升……居然有这么多的款式。”来景德镇订货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供盘、供瓶、碗和碟还可以拆开卖。”
不过两天的工夫,宋家窑厂出的青花矾红釉上彩的瓷器就销售一空。还有很多老板拿着银票要求付预定金,就怕宋家窑厂涨价。
加上他们还有青花瓷,生意不仅恢复了从前的日进斗金,甚至还比从前更好了。
罗子兴等人自然是喜出望外,高兴得合不拢嘴。
就是窑厂里的那些大师傅、学徒、窑工,也都在私底下纷纷议论:“大小姐也太厉害了!只要是她烧的窑,成品都在七、八成左右,就算是老东家在世的时候,也没这个本事!大小姐不会是窑神转世吧?”
“是不是窑神转世不好说,但跟着大小姐干活肯定不愁没饭吃!”
“别的窑厂一炉窑的成品在三、四成左右就已经能赚不少钱了,我们窑厂这些日子怕是赚疯了吧!一炉窑能顶别人两炉窑呢!你们看周掌柜,脸上那笑就没断过。”
众人说起这件事就兴奋不已,整个窑厂喜气洋洋的,充满了干劲。
此消彼长。
良玉窑厂在经历了最初的热闹之后,祭白瓷虽然依旧销售的很好,可玉瓷做的日常瓷却在宋家上了青花矾红釉上彩之后订单一落千丈,好的时候能有两、三个订单,不好的时候甚至都不能开张。
宋桃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青花矾红釉上彩八角玲珑杯上桔红色的杮子。
前世,宋积云推出青花矾红釉上彩是在五年后,宁王三十寿诞。
宋家窑厂出尽了风头。
难道这个时候宋积云就已经掌握了青花矾红釉上彩的技艺?
宋桃眉头微蹙。
偏偏洪家派过来帮宋桃管理窑厂的管事却眉飞色舞:“如今说起祭瓷,谁不提一声‘良玉窑厂’!就连万公公也被惊动了。前两天还派了人来问老太爷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家老太爷说了,春节是送节礼最频繁的时节,让我们把祭祀用的瓷器做个礼盒装,十六件、二十六件、三十件……到九十九件,过几天老太爷去苏州给鹤山书院的先生们送礼的时候带上一些,我们这边再把消息一散,销量肯定又会暴增。”
像个小富即安,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宋桃面带冷意,心里涌起一阵烦躁。
洪家人的眼界不过如此,管得却挺宽的。前些日子窑厂销售好的时候,派了个管事到账房“帮忙”。后来见发货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又派了几个人到库房“帮忙”。这两天见窑厂的日用瓷销得不好,就派了这个管事来“帮忙”。
她感觉原本窑厂那些看见她就毕恭毕敬的大师傅和窑工对她都没有从前那样的尊重了。
宋桃端起茶盅,慢慢地喝着茶。
她和洪家的合作既不占资金的优势,又不占人脉的优势,只有一技傍身。而这些大师傅们学了她的手艺,迟迟早早都会生出小心思来。长此以往,恐怕窑厂迟早会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日用瓷销量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她佯装担忧地开口,问洪家派来的管事,“我们还有不少日常瓷的库存呢?”
管事不以为然,笑道:“瓷器又不是吃食,今天卖不出去就只能丢了,我们慢慢卖就是了。要紧的是祭瓷,谁家祭祀不得买几个,只要我们烧得出来,就能吃一辈子。”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见识过宋积云的手段!
她能让你吃一辈子?
宋桃在心里冷笑,送走了洪家的管事,她在无人的账房里坐了良久。
宋桃不高兴,宋积云也不满意。
她虽然靠着青花矾红釉上彩扳回了一局,可玉瓷的配方在宋桃手里是真,宋桃靠着它卖祭瓷赚得盆满钵满是真。她就算是扳回了一局,也像是吞了半个苍蝇似的恶心。
宋积云在窑厂的雅间看着这几天的账目。
香簪在外面探头。
宋积云道:“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有话就说。”
香簪笑嘻嘻地跳了出来,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地道:“元公子派了人来问您什么时候回去?让您回去之后去他那里一趟——太太说马上重阳节了,今年冬天来的晚,天气好,邀了元公子一道去报恩寺登山,也好让两位小姐透透气。”
宋积云哪有心情登山,她问香簪:“元公子答应了没有?”
香簪摇头:“元公子还没给太太回话,估摸是想等您回来了再做打算。”
宋积云冷哼。
以元允中的脾气,多半是不想去。
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段时间她娘又是给他买马,又是给他做皮裘,他就算是想不去也不愿意直接拒绝她娘,十之八、九是指着她去做这恶人呢!
正好她在这里生气也一时气不出办法来,干脆回去陪家里人过个重阳节好了。
宋积云打定主意,回了城里的宋府。
钱氏正在叮嘱郑嬷嬷:“去跟报恩寺的说一声,我们就不爬山了。马车直接从后山到凌霄阁,看看风景就回。再就是三位小姐那里,让裁缝来做些新衣裳,从前的衣裳颜色太亮,如今却不合适。”
话说到最后,声音都低了下去。
郑嬷嬷眼睛微湿,抬眼却看见了宋积云。她忙道:“太太,大小姐回来了!”
钱氏顿时一扫之前萎靡,立刻欢欢喜喜地站了起来,招呼宋积云:“快,快坐下来说话。你这一去十来天的,我又担心又怕吵着你了,连派个人去问一声都不敢。”然后拉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露出满意的笑容来,“没瘦!看来香簪把你照顾得不错,打赏!”
她吩咐郑嬷嬷,又抱怨道:“你和你爹一样,做起事来就什么都不顾。家里也不缺那点银子,还是身体要紧。”
宋积云抱了抱钱氏,安慰了她一会儿。
钱氏自然要留了她用晚膳。
元允中那边却派了人过来,对钱氏道:“公子的意思,与其去报恩寺,不如去八仙庵。”
宋积云和钱氏一头雾水。
八仙庵之所以香火旺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
它离北城门只有三里地。
城里的妇人去上香,半日即可来回。
唯一值得称道的一片竹林,还是庵堂几任住持花了几十年时间陆陆续续种的。略有些家资的人家在后院也能种出这样一片竹林来。
因而去八仙庵求子、看病、吃素斋的人不少,看风景的人却没几个。
不像报恩寺,占了几个山头,巍峨雄伟,自然风光无数;也不像无名寺,建在崇山峻岭间,奇石险峰,引人惊叹。
钱氏猜测道:“元公子是觉得我们孤儿寡母的,去报恩寺不方便吗?”
元允中居然不在。
邵青有些尴尬地告诉她:“公子之前一直在等您的,听说您先去了太太那里,就出去了。”
宋积云笑着接过邵青倒的茶,坐在屋檐下的美人倚上,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邵青道:“不清楚。”
说完,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道:“那你们明天是去报恩寺还是去八仙庵?”
“当然是去八仙庵。”宋积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元公子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然后宋积云就看见邵青仿若松了口气般的畅笑起来,欢快地道:“宋小姐,我发现你们们厨子的手艺真不错。我只是告诉她我吃个什么样的烤鸽子,她就差不离地做了出来。可惜明天你们要去庵堂,不然可以尝尝。”
宋积云就好奇了,难道他这些日子都和他们家厨房那个胖胖的厨婆厮混在一起?
“是什么样的烤鸽子?”她问。
“是我在广州那边吃的,”邵青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道,“外面刷一层蜜酱, 皮甜甜脆脆的,肉却是咸香可口的。等伱们从八仙庵回来,我让厨子再做一回。”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宋积云见等不到元允中,明天又要去八仙庵,她就先回去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走,后脚邵青就急匆匆地进了隔壁槅扇四敞的书房,抹着额头的汗对元允中道:“公子, 你过分了!咱们好歹住在人家宋家, 你这一声不吭就不愿意见人。要是宋小姐走进来了怎么办?”
元允中伏案低头写着什么, 闻言抬头瞥了邵青一眼, 悠然地道:“明天不是去八仙庵吗?”
邵青听着,立刻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无奈地道:“我认输!”
元允中嘴角轻翘,扬起个浅浅的笑容。
但邵青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什么脾气?人家宋小姐回来了,先去见自己的母亲有什么错?还神神叨叨的不见人家宋小姐的面!还好宋小姐脾气好, 二话没说就决定去八仙庵, 不然还不知道要作什么妖呢?”
元允中眼明耳聪,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他忙装作没看见,转身出了书房:“我去收拾收拾,明天跟着一起去八仙庵。”
宋积云连着忙了十几天,难得回家,一躺到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还是在香簪的推搡下醒来的:“大小姐,你再不起床,就要迟了!”
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脑子糊糊的靠在床上坐了片刻才清醒过来。
洗漱后吃饭更衣,去了钱氏那里。
宋积玉和宋积雪已经到了,正陪着钱氏说着话,看见大姐,宋积雪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抱着她的手臂直嚷嚷:“大姐,我们真的出去登高吗?会不会耽搁你的事?我听家里的人说了,宋桃拿了我们家的配方和你打擂台, ”她愤愤不平地道,“我以后长大了,帮你一起烧瓷。”
宋积玉性格温柔腼腆,虽然对能出去散心也很高兴,但只是眼睛亮晶晶,见到宋积云也只是不好意思地走了过来,听见宋积雪这么说的时候,阻止她道:“大姐已经那么忙了,你别给她添乱。我们这些日子跟着王师傅在学画画。”
最后一句,她是对宋积云说的。
宋积云有些意外。
她因为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从小干什么事都拒不合作,在别人眼里估计就是个“熊孩子”。
她父亲见她不愿意跟着他学画,有段时间请了这位姓王的师傅来教她。
宋积玉和宋积雪比较“听话”,是由她父亲亲自启蒙和教授的。
宋积雪见了就解释道:“我和二姐说好,以后长大了都帮你。”
钱氏也道:“你父亲生前一直希望你们能有一技傍身,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能凭自己的本事吃一碗饭。”
宋积云揽了宋积玉的肩膀,笑着对钱氏和宋积雪道:“那我就等着你们学有所成那一天啦。我们一起把爹留下来的宋家窑厂发展壮大。”
宋积雪捏捏她的小拳头。
大家都笑了起来。
宋积云松了口气。
大家都会从失去宋又良的悲伤中渐渐的走出来,这样挺好。
一家人说说笑笑中,元允中和邵青过来了。
宋积云感觉穿着一身白色细布道袍的元允中好像比自己印象中更英俊了一些似的。
她笑盈盈地和元允中打招呼。
宋积雪甚至和宋积玉说着悄悄话:“姐夫好漂亮!”
只是小孩子家没有个轻重,大家都听见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
元允中却神色不虞。
宋积云挑了挑眉,趁着大家上马车的工夫对元允中道:“不过是小姑娘家不懂事的孩子话,你就不能大度点!”
还警告他:“今天出去玩,大家都欢欢喜喜的,你别扫兴!”
元允中斜睨着她,没有说话,可眉宇间到底收敛了很多。
等他们到了八仙庵,八仙庵里果然没什么人。
八仙庵的住持看见他们自然是十分的热情,不仅亲自安排了斋宴,还亲自陪钱氏参观了寺庙。
宋积云跟在钱氏的身后,听着竹林肃肃的风声,闻着竹叶的清香,看着满眼的翠绿,感觉自己从内到外都被洗涤了一遍似的轻快。
因而当他们在庵堂用过斋饭之后,那位住持开始编着故事向钱氏要香油钱的时候,她听之任之,并没有阻止。
倒是元允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瞪了她好几眼。
宋积云纳闷。
以她的了解,元允中并不是喜欢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人。
她凑了过去,轻声问他:“怎么了?”
元允中那样子,恨不得多跟她说一句话都嫌累。
他指了指八仙庵的主殿。
宋积云没明白。
八仙庵因妇人来的多,供奉的是求子的观世音菩萨,而不是像其他寺院那样供奉的是释迦牟尼。
这与他要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元允中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径直往八仙庵的主殿去。
宋积云立马跟了过去。
观世音菩萨宝相庄严,持净瓶的手丰腴唯美。
宋积云左看右看,也不明白元允中要做什么。
(本章完)
元允中实在没眼看,道:“看那观世音菩萨的脸。”
有些地方的菩萨用石雕,有些地方的菩萨用木雕,还有用泥雕的。景德镇因为盛产瓷器,不仅仅本地人人都有活干,还养活了不少来这里打工的外地人,香客出手格外大方, 也愿意捐香油钱。
八仙庵的这尊观世音菩萨像就是用石头雕刻的,而且观世音的脸还是用白色大理石雕的。
它神色悲悯,嘴角含笑的俯视众生,慈祥的面孔在微微透光的大殿里隐隐泛光,显得格外的白皙。
宋积云抬头望去,菩萨的脸仿佛被镀了一层光,像上了釉一般。
她不由心中一动。
有个念头闪过。
“元允中!”她忍不住直呼身边人的名字, “你是说,你是说让我用玉瓷烧佛像?”
元允中冷了大半天的脸终于露出些许霁色,冷冷地道了句“总算还没有蠢到家”。
宋积云哈哈地笑,突然觉得元允中冷傲的样子都有了几分可爱。
她顾不得元允中怎么看她了,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给菩萨行了三个礼,嘴里还念叨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我全家平安吉祥,保佑元公子心想事成,保佑我一切顺利,到时我给您重镀金身!”
说完,她朝着元允中说了句“我去去就来”,丢下他就往外跑。
“回来!”元允中一声乍喝又把她给叫了回来。
他指了指不远处等着八仙庵的尼姑发“除寒帖”的僧人和香众。
一句话都没有说。
显然又是要宋积云猜。
宋积云眨了眨泛着星光的眼睛,笑盈盈地背着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烧成了观世音菩萨,先送八仙庵。”
元允中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宋积云反而不好意思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了, 显得她像把人用过就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