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积云在心里叹气,对母亲道:“你觉得这是您生个弟弟就能解决的事吗?”
钱氏诧异地望着她。
宋积云斟酌道:“你就算是生个弟弟,他这么小,不可能掌管产业。大伯父和三叔父的人品摆在那里。要是他们起了歹心,我怕……他们会做出比现在更过分的事来。”
钱氏顿时想起那些争家产,最后因为叔伯兄弟掌管握家业而夭折,或者是被养歪了的孩子,她神色一凛,噌地站了起来,厉声道:“他们敢?”
宋积云没想到钱氏的反应会这么大,忙起身扶了她,道:“娘,我这也是以防万一。您小心点,可千万别动了胎气。”
谁知道钱氏不仅没有放松,反而一把将宋积云搂在了怀里,含着泪道:“还有你们三个,他们要是敢动你们一根汗毛,我,我就和他们拼命!”
“不着急,我们不着急!”宋积云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背,安抚着她,道:“只要我们母女一心,谁也别想欺负我们。您看今天,我把桌子都掀了,祖母还不是什么也没有说。”
“嗯!”钱氏眼睛都亮了。
宋积云暗中长吁了口气。
她母亲能有所警觉就好。
宋积云和母亲说了好一会的体己话,见她母亲有了倦容,她以肚中的孩子为由,说服她母亲去休息之后,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此时已是下午申正时分。
她从早上到此时只吃了一小碗荞麦面和一小碗百合莲子羹,已然饥肠辘辘。
宋积云朝着纱橱扬了扬下颌,问香簪:“吃过了吗?”
“吃过了!”香簪小声地道,“是六子哥去端的饭。午饭吃的是豆角饼和丝瓜蛋汤,晚饭和小姐一样,是佐菜白粥。”
哟,都会指使她的小厮了。
宋积云进了纱橱。
男子曲膝高卧在小榻上,慢慢地翻着膝头的画本。
看见她进来,他抬睑看了她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在了画本上。
宋积云却注意到这不是他之前看的画本,是她放在起居室里的一本画本。
她问六子:“原来的画本呢?”
六子“咦咦呀呀”地解释了半天,意思是男子看厌了,让他重新找一本,他不敢让男子离开他的视线,就让香簪帮着去随便找了一本。
宋积云没再过问,去洗了澡,换了件衣服出来,去了厅堂用晚饭。
香簪兴高采烈地端了晚饭进来,宋积云吃饭的时候,她还守在一边,冲着宋积云“嘿嘿”地笑。
宋积云问郑嬷嬷:“这孩子是怎么了?”
郑嬷嬷也不知道。
香簪却兴奋地道:“大小姐,大小姐,你是不是打败了三老爷?”
宋积云讶然。
香簪欢快地道:“府里都已经传遍了。说三老爷不要脸,想骗我们家的银子,结果自己贴进去一幅名人字画。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她还问宋积云:“小姐,您看要不要找几个人大街小巷地给三老爷扬扬名?让大家都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宋积云莞尔,摸了摸她的花包头,道:“这可不是你应该管的事。你现在,赶紧给我收拾碗筷去!”
香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蹦蹦跳跳地跑了。
郑嬷嬷被香簪感染,忍不住道:“您还别说,今天的事真是让人痛快!这下好了,看以后谁还敢欺负我们!”
宋积云却淡淡地笑了笑,对郑嬷嬷道:“你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她望着曾氏的院子的方向,喃喃地道:“这才刚开始呢!”
晚上,宋积云在灵堂给父亲守夜。
按风俗,灵堂必须有孝子孝妇日夜不停地守着。
他们家没有孝子,就由钱氏和宋积云姐妹守着。
钱氏怀了身孕,小妹妹只有十岁,宋积云原打算由她和大妹妹守晚上,母亲和小妹妹守白天。但她小妹妹却坚持要和两个姐姐一样,轮流着给父亲守灵。
她父亲在世的时候,对三个女儿都如珍似宝,如今他去了,谁都想尽自己的一分心。
宋积云没有坚持,除了钱氏,她们姐妹三人轮流守夜晚。
她跪在父亲牌位前。
红色的火苗卷起黄色的冥纸,很快烧成了灰烬。
她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宋积云眼睛肿得像桃仁,视线都变得糊涂起来。
谁知道她回到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却见她的祖母曾氏带着两个贴身的嬷嬷,由郑嬷嬷陪着,坐在厅堂条案下的太师椅上等她。
宋积云挑了挑眉。
这是另一只靴子要掉下来了吗?
第12章
宋积云绵里藏针地道:“祖母怎么一大清晨的就过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您从前有事,可都是叫我们过去的。父亲去世之后,祖母果然也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曾氏被她的话刺得脸色发青。可她毕竟是块老姜,心里再不舒服,也知道达成自己的来意才是最重要的。
她强忍着心中对宋积云的讨厌,冷着脸道:“我给你定了门亲事,已经过了庚帖,今天下午就来下聘。你这几天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不要到处乱跑,等送了你父亲上山,你就出门。”
宋积云只觉得头顶上炸了颗雷。
为了能从他们家撕下一块肉来,她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她想过他们会逼她把印章拿出来,想过他们会拿她们家没有儿子说事,想过宋大良会和宋三良联手,想过她祖母会亲自下场帮她大伯父或者是三叔父……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连最起码的底线都没有了。
居然在他父亲还没有下葬的情况下,让她嫁人!
她爹是曾氏亲生的吗?
曾氏对她爹可曾有过一点点的舐犊之情?
宋积云怒不可遏。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曾氏,逐字逐句地道:“你想都不要想!”
曾氏大怒,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敢忤逆长辈!”
“‘长辈’?你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称‘长辈’?”宋积云气得胸口疼。
她一把拽住了曾氏,拉着她就朝外走:“我爹才刚过了头七,你就给他的女儿订亲,要他的女儿出嫁!有你这样做长辈的吗?有你这样做祖母的吗?”
曾氏没想到宋积云敢和她动手,被她拖着趔趔趄趄地走到了厅堂的中央才回过神来。
“反了天了!”她挣扎着要甩开宋积云的手,“你还敢打我!”
“打你脏了我的手!”宋积云道。
曾氏带来的两个嬷嬷也反应过来了,忙上前围了宋积云,连声喊着:“大小姐!”
郑嬷嬷更是急得团团转。
她知道宋积云的脾气大,但她没想到会是这么大。
宋积云却把曾氏抓得更紧了,喝斥着曾氏的两个嬷嬷:“这有你们说话的份吗?”
曾氏的两个嬷嬷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宋积云又拽着曾氏走几步:“你要我嫁,行,我们去我爹的面前去说去。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要脸到什么程度?”
她说着,心里一酸。
为什么她和她爹都这么倒霉?遇到的全是这些烂到根子上的亲戚。
枉她父亲对曾氏那么的好!
“这么多年了,我爹好吃好喝地敬着你,”她忍不住道,“去年为了给你做五十大寿,还特地从苏杭请了戏班过来,我爹的孝敬难道都孝敬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宋积云是真的为自己的父亲伤心。
或者被戳了肺管子,曾氏扬手就朝宋积云脸上扇去:“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
宋积云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曾氏扬过来的手,用力一推,把曾氏推倒在了地上。
曾氏的两个嬷嬷忙跑了过去。
宋积云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你有资格在我面前论‘大小’的吗?就凭你活得比我久吗?”
她高声吩咐郑嬷嬷:“你这就去给我把大门打开了,我倒要看看,谁那么不要脸,敢把聘礼从我们家的灵堂抬进来。”
郑嬷嬷含泪应“是”,小跑着出了厅堂。
宋积云朝着曾氏笑:“你放心,他们敢来下聘,我就敢接着!我就敢穿着孝服去大堂上击鼓鸣冤!让全县的人都来评评理。有谁家做祖母的会在儿子的孝期都没过,就张灯结彩忙活着给孙女订亲。”
曾氏却不敢真和她赌这一把。
但手肘的刺痛又让她眼珠子一转。
她厉声道:“好啊!不就是去衙门吗?我正要告你不孝,忤逆,目无尊长!”
“那就一起去!”宋积云又去拉她,“百善孝为先。我给父亲守孝,就是那《孝经》、《烈女传》我也够得上一章。说不定我还能给我家挣个牌坊回来。越多人知道越好!”
曾氏不由一缩。
宋积云就是个浑不吝的,闹腾起来不要脸;她三儿又得罪了王主簿;真的去了衙门,说不定是她们自己吃亏!
曾氏的两个嬷嬷一个比一个精明,见了忙上前扶了曾氏。
宋积云指着外面道:“走,我们现在就去!”
曾氏落荒而逃,还色厉内荏地冲着她叫嚣:“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宋积云站在台阶上:“我等着!”
院子里一片死寂。
宋积云很多年都没有这么生气了。
她脑子嗡嗡直响,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像前世一样,低着头,在衣帽间里打着转。
只是现在的衣帽间,除了她,还有个陌生的男子。
她靠坐在了那口从父亲书斋里搬过来的黄梨木青松雕花包铜角的箱子上。
人的三观果然没有最低只有更低。
宋家的人比她想象的还不要脸。
自古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母亲肯定不会同意这样的亲事,但她们家地位最高的却是她祖母。
有宋家偌大一笔家产吊在那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宋积云冷静地分析着她目前面临的困境。
却有一道目光始终如一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抬头,看见那男子正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他曲膝靠在大迎枕上,膝上的画本已经换成了一本游记。
宋积云不禁瞪了他一眼,一言双关地讽刺道:“怎么?公子不看画本,改看游记了?
男子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地压着书页,风轻云淡地道:“游记比画本好看。”
那幸灾乐祸的模样,气得宋积云想揍人。
男子却不以为然地挑着眉角,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重新翻起了游记。
宋积云不禁在心里骂了几句,决定梳洗一番之后去她母亲那里一趟。
免得她母亲知道了着急。
她恍恍惚惚的,习惯性开始解孝带,脱孝衣。
纱橱里却传来一声低喝:“伤风败俗!”
宋积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正在解褙子的衣扣。
她看了看自己麻灰绉纱滚边窄袖褙子。
连里面的齐胸都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
这就伤风败俗了?
宋积云朝男子望去。
他脸阴得像铅云。
可关我什么事呢?
宋积云呵呵两声,脱下褙子,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和漂亮的锁骨。
“你——”男子怒目而视。
宋积云团巴团巴褙子,用力朝他砸去:“游记比画本好看?嗯?!”
褙子砸在他的脸上,淡淡的茉莉香萦绕在他的鼻尖。
他忙侧过脸去。
褙子如云团落在他的膝头。
茉莉香像烟般散开。
“无耻!”男子道,左耳上的红痣仿佛滴着血。
宋积云不屑地撇嘴,快步进了浴室。
男子像扫什么脏东西似的把膝上的褙子扫落在了地上。
可杭绸的柔软轻薄却仿佛留在了他的指尖,甩也甩不掉。
有道人影从屋檐跳下,隔着纱橱轻轻地叩了两下,低低地喊了声“主子”。
夏天,太阳一露脸,地面就热气腾腾的。
宋积云赶到钱氏的院子里,钱氏正在厅堂的屋檐下给她的小妹妹宋积雪梳头。
宋积雪听到动静扭头,立刻喊了声“大姐”。
宋积云笑着搂了搂她,吩咐丫鬟搬了把竹椅,挨着母亲坐在了屋檐下。
钱氏给小女儿梳了头,让丫鬟领着她去用早膳,这才低声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看来母亲还什么都不知道。
宋积云委婉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钱氏。
钱氏气得直发抖,道:“她怎么可以这样?老爷还躺在灵堂里呢?有她这样做娘的吗?有这么糟践人的吗?难道她小儿子是亲生儿子,老爷就是她从地里捡的不成?”
说着,她攥了女儿的手,激愤地道:“你别怕!她要是敢逼你嫁,我就吊死在大门口。我看她到时候怎么收场。”
门后,宋积雪的小脑袋悄悄地探了出来又缩了回去。
宋积云被吓了一大跳,忙安抚母亲道:“娘,还不至于如此。只要我们不答应,他们最多也就只能使些小手段。”
钱氏眼睛一红,道:“傻孩子,你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她要是一口咬定这门亲事是你父亲生前定下来的,就算我们真的告到了衙门,你此时不嫁,等到除了服,一样得嫁。
“你想想,此时还愿意和他们搅和在一起,愿意娶个孝女进门的,能是什么好人家?
“要是这事让她得逞了,岂不是害了你一辈子?”
宋积云忙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的。”
她的话并不能打消钱氏的顾虑,还好被她派去打听消息的郑嬷嬷很快就赶了回来。
只是她人还没有站稳,已急急地道:“太太,大小姐,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老太太给大小姐定的是曾家的表少爷曾文星。”
钱氏顿时脸色发白,厉声道:“我就知道,除了她娘家那些泼皮货,没谁家会这么不要脸。”
宋积云也皱眉。
曾家一直眼红她家的瓷器生意。
她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曾多次找上门来,想让她父亲帮一把。
可曾家烂泥扶不上墙,还埋怨她父亲没有尽心。
她父亲从此不愿意再和曾家打交道。
曾家却觉得她父亲利益至上,没有亲族之情,找到了曾氏面前。
曾氏几次帮曾家在父亲面前说好话,父亲都婉言拒绝。
曾氏还因此大哭大闹了几次。
此时,曾家牵扯进来,恐怕所图非小。
钱氏担心不已,沉吟道:“要不,我们去求求淮王府的大总管。你父亲在世时,和他交情不错。拿些银子打点他,他应该愿意帮这个忙。”
宋积云摇头,道:“这毕竟是家事,他未必好插手。”
钱氏眉头紧锁,道:“早知道如此,就应该给云朵订门亲事,怎么都比曾文星那个浪荡子强啊!”
曾文星是曾家舅老爷的幺儿子。
宋积云还是小时候见过曾文星,印象里是个非常活泼好动的小男孩,长得唇红齿白的,走到哪里都带着他的小京巴狗,还挺可爱的。
可他长大之后,却变成另外一个人。
十四、五岁就已是秦楼楚馆的常客。还没有成亲就在外面养了外室,还差点弄出庶长子来,以至于坏了名声,到二十岁还没有订亲。
亲戚间都是知道的。
为了她的亲事,曾氏可真是用了心的!
郑嬷嬷给钱氏出主意:“要不,我们赶在老太太之前给大小姐把亲事定下来?”
谁都知道这是个好主意。
可宋积云父亲在世的时候都没能挑到一个合心意的女婿,这一时半会的,哪里有合适的人选?
钱氏是绝对不愿意让大女儿受委屈的。
她不由感慨:“要是她们姐妹有个表哥表弟的,也轮不到曾文星跳出来恶心人啦!”
钱氏祖籍金华。父亲卷入当年的科举舞弊案,永不能再参加科举。他受朋友之约,带着失恃的女儿来了梁县定居。后来认识了上门求画的宋又良,机缘巧合之下把女儿嫁到了宋家。
宋积云的外祖父去世后,钱氏在这里就没有一个亲族了。
这也是很多人把宋积云家视为囊中之物的原因之一。
宋积云哂笑。
表哥表弟,也未必就一定是助力,也有可能是阻扰。
可找一个定亲……
宋积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人影。
说不定还真是个好主意!
她微微地笑,一把抓住了钱氏的手,道:“娘,您可是答应过我,要相信我的。这件事您就交给我好了。我会处理好的。”
钱氏见女儿很是自信的样子,怕打消了她的积极性,只好答应暂且放手让宋积云去做,心里却想:大不了和那些人不死不休!
宋积云匆匆忙忙地赶回了自己的院子。
台阶旁的石榴树被夏日的阳光晒得垂头丧气,旁边的槐树上知了却一声声叫得欢畅。
她进了屋子,连喝了两碗冰镇的酸梅汤才觉得人精神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