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道:“等你回来,我让吴管事去买个做江浙菜的厨子回来。”
就算是三鲜拌料,元允中还是觉得辣。
宋积云已经麻木了。
仅仅一顿饭的时候,她母亲不仅打算让元允中去宋氏族学读书,还准备给元允中养两匹马,打一辆马车,养两个绣娘。
买个做江浙菜的厨子,已经不能让她再惊讶了。
她帮钱氏放了车帘,道:“您路上小心点。我们下午就回去了。”
说着,她朝赶车的车夫使了个眼色。
车夫扬鞭,立刻驰离了窑厂。
宋积云长透了口气,扭头却看见元允中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母亲远去的马车。
她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元公子,窑厂还有点事,我就不陪你了。你有什么事,就吩咐六子好了。”
元允中收回了远眺的目光,点了点头,道:“好!你走的时候让人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宋积云看着元允中离开,嘴角噙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
郑全和罗子兴却急匆匆地找了过来。
“大小姐!”郑全沉声道,“有一批最近契书到期的师傅提出要离开窑厂。”
宋积云神色一肃,道:“我们雅室里谈。”
两人齐齐点头,一起去了厅堂旁的雅室坐下。
宋积云道:“有多少人想要离开窑厂?都是些什么人?”
罗子兴神色凝重,道:“大约有三十几个人,都是做日常瓷作坊那边的的师傅,或者刚出师的徒弟。各工序的都有。徒弟还好说,我已经让各人的师傅去问情况了。那几个师傅,却是带着自己的徒弟一起走的,怕是留不住了。”
郑全在旁边补充:“项师傅说,很有可能是有人看到我们宋家窑厂这段时间不安生,来挖墙脚的。”
宋积云也这么觉得的。
她沉吟道:“走得那批人,手艺如何?”
罗子兴道:“除了有两个颇有天赋,刚刚出师的徒弟,其他的也就能烧烧日常瓷了。”
“那能不能把那两个有天赋的留下来?”宋积云问。
罗子兴苦笑道:“就这两个闹得最凶。”
宋积云的目光顿时有些冷冽,道:“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他们要走,那就按照窑厂的规矩,在宋家窑厂学过手艺的,留了学艺的银子;没学过艺的,扣三个月的工钱,让他们离职走人。”
不管谁是他们幕后的人,先付给她一大笔银子再说。
她也正好看看这幕后的人财力如何?
宋积云还叮嘱罗子兴:“你们也不必为难他们。天下大事还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何况是我们这些要养家糊口的平民百姓。别人在我们这里做的不高兴了,又没有违反契书上的约定,我们凭什么不让别人走?
“别人守规矩,我们也应该守规矩才是。”
罗子兴到底意难平,咬牙彻齿地道:“我看他们有什么好下场!”
宋积云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道:“种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我们齐心协力,把窑厂办得比从前更好,不用我们去挖角都会有手艺高超的师傅来做工。”
她就这一批人走后,窑厂的窑工该怎么重新安排和罗子兴讨论了半天。
项阳大步走了进来,面色如土地道:“大小姐,不好了,万公公过来了!”
在整人景德镇,甚至是梁县,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为公公。
那就是御窑厂的督陶官万晓泉。
“他怎么来了?”宋积云眉头蹙了蹙,噌地站了起来,道,“他身边还跟了些什么人?”
她原本想等窑厂安顿下来就去拜访万公公的。
项阳擦着额头的汗道:“他还带了两个小太监和七、八个衙役。”
是寻常出门的排场。
宋积云让罗子兴去告诉其他作坊,她则和项阳去迎接万公公。
“你还知道些什么?”她问项阳,“你可有什么经验教训点拨我?”
项阳的汗流得更密集了。
他道:“我在宋家窑厂干了快二十年了,这还是第二次见到万公了。上一次是我们窑厂烧出了祭白瓷,他亲自过来参观祭白瓷的作坊。但我听汪大海说,万公公这个人喜欢附庸风雅,爪子很深,只要被他盯上的窑厂,出了血还会带着肉,很不好打交道。”
宋积云点头,就看见大门口停着一顶绿帷小轿,两个眉清目秀的童子站在两边,七、八个人高马大的衙役围着轿子。
“万公公!”她走上前去,隔着轿帘,恭敬地行了个礼,道,“不知道您会过来,有失远迎,望您海涵!”
轿帘静静垂落,轿内悄然无声。
这是要给她下马威吗?
宋积云只好等着,在心里琢磨着各种万公公的来意,却身姿笔直,神色从容,落落大方而端庄有度。
大约过了一刻钟,轿内传来一声冷哼,有阴柔的声音道了句:“起轿!”
几个轿夫忙抬起了轿子,晃晃悠悠地进了窑厂。
宋积云就在前面带着路。
一行人到了厅堂。
轿子停下,其中一个童子撩了轿帘,从里面低头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竹青色杭绸直裰,戴白玉镶云纹赤金簪子,腰间挂着金七事、小印、玉佩等物。
他抬头看了一眼厅堂前的写着“宋氏”的匾额,率先走了进去。
宋积云这才发现这位万公公容长脸,稀疏的八字眉,蒜头鼻,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看着很精明的样子。
她请万公公在中堂坐下,待丫鬟们上了茶点,她再次给万公公福了福,道:“家父上讳‘又’,下讳‘良’,我在家中排行居长,是宋家二房的大姑娘,也是宋氏窑厂的东家。不知道万公公亲自前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力的?”
万公公端起茶盅,吹了吹浮着的茶叶,这才看了宋积云一眼,道:“女东家?”
“是!”宋积云道,“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希望我能接管窑厂。”
她说着,看了赶过来接待万公公的罗子兴等人,道:“还好有几位大掌柜、大师傅支持,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然后她给万公公行了个福礼,道:“家父生前常说起万公公对我们家窑厂的支持,以后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她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让万公公不由多看她一眼。
他身体往后一仰,看似随意却骨子里透着傲慢地往太师椅靠背上一靠,道:“听说你们前两天烧出了空窑?你们窑厂的窑工还因此去你们家闹事了?”
当时看热闹的人不少,宋积云也没想能一直瞒着御窑厂那边的人,可官场上素来有欺上不瞒下的规矩,万公公这么快就知道,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她坦然地道:“是的!我父亲走得急,家里的人都慌了神,窑厂这边也人浮于事,不免闹出些乱子来。不过您放心,我这几天住在窑厂,就是在处理这件事,肯定不会耽搁交货的。”
“是吗?”万公公原本就有些阴沉的目光更显得沉暗了,他冷冷地道,“可我怎么听说,你们窑厂昨天晚上又出事了——负责给祭白瓷上釉的宋立,因为对一个女人做窑厂的话事人不满,毁了祭白瓷的泥料,如今窑厂已经没有泥料可用呢?”
宋积云心中一凛。
除非万公公派人盯着宋家的窑厂,不然不可能知道的这么快、这么详细?
可此时她没功夫细想,微笑道:“是有这件事。但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跟我们说‘有备无患’,我们窑厂一直有储备的泥料。”
她说着,吩咐郑全:“你去烘房,把我们给祭白瓷做的泥坯拿几个来。”
然后对万公公道:“大人,我们早有准备,余下的泥料可以再烧一窑。”
万公公一愣。
赶过来陪客的罗子兴几个已冷汗透背。
他们知道宋积云胆子大,可没想到她大到这个程度,居然敢忽悠万公公!
可万公公还真被宋积云忽悠住了。
别看他做了十几年的督陶官,可什么样的泥料有什么样的特征,他还真不是特别清楚。
何况宋家的祭白瓷有自己独特的秘方,他就算是怀疑,也没有办法立刻就判定。
万公公把郑全拿过来的泥坯看了又看,就丢到了一边,神色也温和了几分。
宋积云忙道:“大人您放心,我八月十五之前,一定会交货的。”
比契书上的日期提前了五天。
“不行!”万公公显然信不过他们,冷酷地道,“八月十日之前,必须交货!”
时间缩短了一半。
宋积云在心里算了算,道:“听大人吩咐!”
万公公惊讶地望着她,神色微缓,看上去没有刚才那么阴郁了。
他道:“那谁负责给祭白瓷上釉?”
宋家祭白瓷的秘方,一是泥料,二是上釉。
没有宋立,这瓷还烧得成吗?
宋积云道:“由我负责!”
万公公这下难掩愕然,骤然坐直了身体,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怀疑地道:“你?”
“是!”宋积云笑道,“祭白瓷的釉料配方,是我们家的命根子,宋师傅最多也就知道怎么上釉,可配方却一直掌握在我父亲的手里,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让背过配方。多宋立一个不多,少宋立一个不少。”
万公公没有说话,有些沉阴目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看,好像这样,就能看出宋积云所说是真是假一般。
宋积云不怕他看。
她父亲在世的时候跟很多人都说过,想给她招婿,继承家业。
万公公在梁县这么多年,应该曾经听说过。
他这种人,在梁县做惯了土皇帝,又有先入为主,怎么可能听得进她的话?
不如用她父亲暂时安抚他,等她把祭白瓷烧出来就好了。
何况由她负责上釉的工序,她并没有说话。
这次烧祭白瓷,她准备亲自动手。
她抬头望着万公公,表情非常的诚挚。
万公公笑了笑。
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还显得有些阴森。
宋积云心里一紧。
万公公却很突兀地站了起来,盯了她的眼睛,沉沉地道:“那我就等着八月初十来收货了!”
宋积云忙曲膝行礼,应了声“是”。
“打道回府了!”万公公说着,抬脚就往外走。
宋积云忙跟了过去,道:“时候不是了,中午天气炎热,您在我们这里粗茶淡饭用过午饭再走也不迟!”
万公公看也没看她一眼,一面往外走,一面道:“等你把祭白瓷交出来了再说吧!”
言下之意,她要是烧不出祭白瓷,连认识她的必要都没有。
宋积云还是随着万公公的轿子,把他们送到了窑厂门口,看着他的轿子在烈日下晃悠悠地看不着了,这才和郑全几个转身往厅堂去。
罗子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待他们在厅堂坐下,喝了消暑的酸梅汤,他担心地道:“大小姐,您真的准备负责给祭白瓷上釉?”
上釉看似简单,实际上没有个十来看的功夫,是很难掌握好厚薄的。
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听说过宋积云会上釉。
他道:“窑厂还有几个上釉的师傅,并不比宋立的手艺差。不过当时东家相信宋立,才让宋立负责祭白瓷上釉。要不,从那几个师傅里选一个好了。”
宋积云笑道:“你不说,我也准备让你给我推荐几个。”
罗子兴几个都有些懵。
宋积云卖关子:“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罗子兴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七上八下的像飘在水面上的浮萍,总觉得没有底。*
树冠蔽日的庭院里,悄悄跑去厅堂看热闹的邵青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时,就看见他们家主子背手立在屋檐下,远眺着隔壁的竹林。
他转身就想悄悄溜走。
谁知元允中却淡然地对他道:“万晓泉走了?”
知道自己了的行踪暴露了却没有被责问,邵青松了口气,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道:“主子,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元允中没有说话。
邵青已迫不及待地说起他在厅堂的所见所闻来。
元允中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让人盯着万晓泉。”
元允中是个很讨厌别人在他面前聒噪的人。
可此时的邵青,在他面前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关于宋积云的事,他都没有斥责邵青。
邵青觉得他们家主子平时看着对宋小姐很冷淡,可实际上还是挺关心的。
他就皱着眉,忧心忡忡地对元允中道:“主子,万晓泉要宋小姐提前十天交货,您说,宋小姐会不会因此而交不出货来?”
宋积云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
她既然答应了,肯定有解决的办法。
可这念头在元允中脑海里一闪而过后,他突然想起那天在赵家集,皎皎的月光照在陋室的窗棂上,她欺霜赛雪般的指节隐隐泛着青的情景。
他一时面露犹豫。
邵青看着“嘿嘿”直笑,走了过去,眼巴巴地道:“主子,要不,我们帮宋小姐盯着那万晓泉吧?”
元允中却看着他冷笑,道:“你没正事干了吗?”
邵青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
他暗暗偷笑,忙道:“那我们就别管了。”
元允中以看白痴似的目光看着邵青。
邵青立马道:“那我这就派人去盯着万晓泉。”
元允中觉得胸口疼,一句多的闲话都不想和他说,干脆转移话题,说起了正事:“我让你去查那个赵家集,你查出点什么没有?”
赵家集,正是元允中和宋积云迷路的村子。
邵青忙道:“查清楚了。赵家集是那些人自己给取的名字,那里原来叫洪家山,住在那里的人,多是早年从山东枣庄那边逃荒过来。这些人一开始是在各窑厂做窑工,因为没有手艺,工钱不高。
“后来有个叫赵吉的人,学会了烧瓷手艺,就纠集老乡,在那里开了个野窑。烧的瓷器,也是专门销往山东一带。生意还挺好的。”
元允中沉吟道:“也就是说,他们不仅是黑户,还霸占私产?”
邵青说起正事来还是很严肃,道:“我派人去打听了,那周围方圆几十里的山林,全都是梁县洪家的祖业。洪家家大业大,只派了一个族人帮着打理这些山林。赵吉就拉了这个族人合伙,赵家集的人才能这么多年都窝在洪家的山头相安无事。”
元允中道:“洪家是个什么情况?”
邵青道:“那洪老太爷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可惜这个儿子年纪轻轻就病逝了,留下两位少爷。大少爷洪熙,小少爷洪照,两个人小小年纪就被送去了苏州府读书,三、五年也回来不了一次。可不就让人钻了空子。”
元允中思忖道:“这个洪家,就是住在宋小姐家街尾的那个洪家吗?”
邵青颔首,道,“洪家的人虽然不常住梁县,可梁县一半的土地都是他们家的。他们家在梁县有最大的当铺、最大的粮油铺子、最大的杂货铺子……好像除了瓷器,他们家什么生意都沾点边。”
元允中有些意外,道:“看来这个烧野窑的赵家集不简单!景德镇最赚钱的生意是瓷器。洪家什么生意都做,就是不做瓷器生意。偏偏那野窑却在他们家名下的山坳里。要说这是巧合,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他吩咐邵青:“你去查查那个给洪家看山林的族人品行怎样?与洪家的关系如何?”
邵青素来佩服元允中,对他的话奉如圭臬。
他跃跃欲试地道:“我这就派人去查。最多三、五天,就能把洪家查个底朝天。我就不信了,那野窑和他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说不定您和宋小姐被人围追,就是洪家的人在暗地里做的手脚!”
等到下午,元允中和宋积云一起离开窑厂时,他站在骡车旁,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偷偷打量着宋小姐。
宋积云正在和罗子兴几个说话,那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让她不得不回头,不解地看了邵青一眼。
邵青忙朝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正好宋积云该说的话也说完了,和罗子兴几个辞别,走了过去。
邵青殷勤跑过来要扶宋积云上车。
却被郑全瞪了一眼。
邵青忙中途转弦,道:“宋小姐,您手里抱着什么?我帮您拿着好了。”
宋积云手拿着个不大不小的,像酒缸子似的东西。
“不用了!”宋积云把东西随后就交给了郑全,笑道,“是我从窑厂带了些釉料回去。”
邵青有了台阶下,“哦”了一声,看着郑全扶宋积云上了骡车,一溜烟地跑回了元允中坐的骡车,嘀咕道:“带这么多釉料回去做什么?”
元允中撩车帘的手一顿。
另一辆车里,郑全也在问:“您带这么多釉料回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