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九太爷点头,对宋积云道:“宋立固然不对,可这坏事的根子却是你三叔父。我看,宋立的事,等明天把你三叔父叫过来了再说,你看如何?”
宋积云微微地笑,道:“那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我之前也说过,这件事不是我说了能算,也不是宋师傅说了能算的。县衙大牢里,不仅着着昨天那个盗贼,还关着昨天晚上围追我的人。我三叔,来不来,都没太大的关系!”
宋九太爷眼底闪过一道幽光。
宋积云已低声笑道:“九太爷,您真的不必这么急!实际上宋师傅说的也有点道理,我要不是得了信,也不敢今天晚上请了几位捕快来窑厂里了。”
宋九太爷看着她,捋着胡须,良久才道:“你这动辄就要去衙门的,动辄就去找王主薄,时间长了,若是让人厌烦就不好了!倒是新上任的父母官,我曾经见过,倒也能说得上话,有机会倒可以去拜访一下他老人家。”
宋积云轻声地笑,道:“我们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用劳烦父母官。倒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现在不仅能借几位捕快大人给我镇厂子,还能把那供词誊一份,我这心里就彻底地踏实了。想来不管是衙门里的人也好,王主薄也好,是不会介意我常去找他们帮忙的。”
“供词?!”宋九太爷声音都变了,手一抖,捋断了几根胡须。
“是啊!”宋积云笑道,“照我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得饶人处且饶人!宋立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小玩意而已。可我没放在眼里,别人却拿他当重器,想砸我的脚,这就让不喜欢了。”
她说着,脸一沉,道:“九太爷,您说呢?”
宋九太爷半晌才压低了声音道:“你欲如何?”
宋积云悠然地道:“我父亲马上就要七七。”
七七过后,就要商量宋家二房的产业该怎么办了。
宋九太爷沉默了好一会儿:“你想掌管二房的家业!”
是肯定不是疑问。
宋积云笑,道:“九太爷觉得如何?”
宋九太爷盯着宋积云。
宋积云不以为然,道:“我坐了父亲的位置,才需要和族里打交道。不然一个窑厂的话事人,与族里有什么关系?”
宋九太爷心里顿时乱了起来。
他之前可从来没把宋二良这个姑娘放在眼里,没想到,居然走了眼!
他斟酌道:“你想掌管家业也不是不行。可这族里的事,却没有女人插手先例。你就是想找,我也没办法。”
宋积云当然知道,何况她此时窑厂的事都没有弄清楚,也无意给自己树靶子。
她笑道:“可我们这一房,总不能什么也不知道。”
宋九太爷道:“你想怎么样?”
宋积云道:“只是想有事的时候,请九太爷给我们报个信,说句话而已。”
这是想让他做二房的代言人!
那他岂不是成了二房的傀儡?
宋九太爷脸都青了。
宋积云笑道:“我们二房孤儿寡母的,平时能有什么事?只要别人不欺负到我们头上,我们还去主动惹别人不成?再说了,秀才一岁一考,照顾孤寡族人,也是名望,就算是岁考差一点,念着德化有方,父母官那里,教谕那里,怎么也要照顾一二。”
宋九太爷这下不是脸青了,是脸黑了。
秀才的功名可不是考上就行,每年还要考试,连续三年掉尾的,是会取消秀才功名的。
宋积云这是用他的功名威胁他!
可他望着宋立,却只能忍下这口气。
因为她说的都对。
撕破了脸,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宋积云见了,就笑盈盈地道:“过几天是我父亲三七,就麻烦九太爷领着族人去给我父亲敬炷香了。”
三七、四七的主祭不是侄儿就是外甥。
宋九太爷这一答应,到时候宋二良的小祭那可就热闹了。
他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干脆道:“到时候我们几个房头的人都去。”
算承认了宋积云的地位。
宋积云满意地点头,道:“那我就跟几位捕快说一声,让他们回城的时候,把宋师傅也带回去。”
宋九太爷心中不悦。
她这是怕他失言,要把宋立捏在手里当把柄?
他冷着脸道:“投木报琼。大小姐放心,我说得还是算数的。”
宋积云却笑道:“九太爷误会了。我是觉得您老人家应该趁着这个机会,把该丢的都丢了才好。”
宋九太爷心中一动。
他和宋立还真没有什么实质的把柄,有些事,也只是他暗示宋立去做的。
说起来,还是宋立自己太有野心,想趁着这个机会分一杯羹。
宋立就算是去了衙门,把他供了出来,宋积云想他帮二房说话,就不会让这件事嚷出去有。
“也好!”宋九太爷慢慢地道,“宋立的事,我就不插手了。”
宋积云嫣然,和领头的捕快说起带宋立回衙门的事来。
一直注意着宋积云和宋九太爷的宋立心里却拔凉拔凉的。
两人从对立到笑语殷殷,没有一盏茶的功夫。
而宋九太爷自从和宋积云说过话后,就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他不由支了耳朵听。
他隐约听见宋积云和几个捕快说着什么“事关重大”、“是真是假,只有请官衙帮忙查证”,“窑厂肯定是不能留他了”、“族里也是这个意思”之类的话。
他顿时意识到,就像他之前担心的那样,宋九太爷见情况不对,被宋积云压着,已经放弃他了。
那他还有什么希望?
他心中阴晴不定,目不转睛地望着宋九太爷和宋积云。
宋积云笑颜如花,心情非常的好的样子。
宋九太爷德高望重,捏须而笑。
那他呢?
他的妻子儿女呢?
“九太爷!”宋立不禁哀求道,“我可是宋家的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宋九太爷皱了皱眉,看他的目光冷淡又疏离,仿佛他是强粘在他脚底的泥,没有说话。
那几个捕人则走了过来,拎着的衣领对宋积云道:“大小姐放心,我保证平平安安地把他带回衙门里去。”
宋立悲从心起。
凭什么他生不如死,宋九太爷却依旧能高高在上,做他的大老爷?
他一咬牙,破罐子罐摔般地大喊了声“大小姐”,道:“指使我破坏祭白瓷的是九太爷人!让我嫁祸三老爷的,也是九太爷!”
烘房里的人俱是一愣,齐齐朝宋九太爷望去。
宋九太爷更是脸胀得通红,道:“你不要胡言乱语。一会儿指责宋三良,一会儿指责我。你以为有谁会相信你?”
宋立知道,他要是不能打动宋积云,他连性命恐怕都难保。
“大小姐!”他没管宋九太爷,一心向宋积云求情,“我是宋家的人,我肯定要听九太爷的。
“是九太爷说,大老爷懦弱无能,三老爷眼高手底,大小姐又是个女人,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窑厂不管落在谁的手里,都不是长久之计。只要把窑厂交给宋家的人打理,才能有出头之日。
“我偏听偏信,才会给大小姐找麻烦的。”
窑厂的人闻言都炸窝了。
有指责九太爷的,也有骂宋立的,还有不怀疑宋立在说谎的。
宋积云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问宋立:“你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
宋立愣住。
宋九太爷却精神一震,忙道:“是啊!你说是我指使你做的,你有什么证据?”
宋积云就知道,以宋九太爷的慎重,怎么可能会有证据落在他的手里。
否则她又何必这样迂回。
宋立也意识到了。
“真的是他!”他喃喃地对宋积云道,“是他指使我的!”
他还道:“那天他把我叫去他那里喝酒,就在他们家花厅里说的。还许诺我若是事成了,就让我当窑厂的话事人。说他也不懂烧窑……”
宋积云叹气,道:“你这些话,还是去衙门里跟县太爷说吧!”
她说着,朝几位捕快使了个眼色。
几个捕快拖着他走了出去。
窑厂的人却一个个都低了头。
大家都不是傻瓜。
宋玉不过是窑厂的一个大师傅,后面没有人支持,是不敢这么做的。
可如今,事情败露,他却被幕后的人像破碗一样的给丢掉了。
他们想起自己,都觉得不好过。
宋九太爷震怒,额头却冒出冷汗来。
他已经和宋立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就算是再谨慎,也有可能落了把柄在宋立的手里。
而最重要的是宋积云。
她并不是那无知妇孺。
她有心算计他,就不可能让他轻易的脱身。
他到底是太轻视宋积云了。
可这个时候后悔已经太晚了。
他有家业、有妻儿、有威望,是不能身败名裂的。
他望着宋积云在晨光中如三月枝头含苞花蕊般的面孔,捂着胸口,深深吸了口气。
大丈夫能伸能屈。
韩信当年还受过胯下之辱。
宋立上当受骗,他没有能令宋立信服的证据,宋立是不会相信他的。
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很难拿出让宋立相信他的证据。
如今只有徐徐图之。
宋九太爷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露出个连他自己都肯定很生硬的笑容,道:“又良大闺女,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到底是一家人,又何必非要撕破脸!你不就是想我给你一个交代吗?你说说看,我怎么做,你才解气。”
宋积云笑道:“九太爷这么说,可折煞我了。我想让你给我一个交代,也不是负气之言。而是宋立所作所为太过恶劣,不给窑厂的大掌柜、师傅们一个交代,我这个做东家的,在他们面前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宋九太爷语凝。
心里却觉得宋积云真是强势,明明就是觉得丢了脸,要解气,却一点亏都不吃,连一句话都要怼回去。
他也不想和她在这些小事上计较,道:“那你的意思是?”
“你当着窑厂众人的面,给我赔个不是吧!”宋积云道。
那岂不是承认他指使宋立破坏烧瓷!
“不可能!”宋九太爷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宋积云道:“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了吧!”
两人互不相让,有小丫鬟跑了进来,道:“大小姐,几位族老到了。”
宋积云忙站起身来,迎出去。
宋九太爷原本准备像往常那样坐在那里等众人进来的,可想到宋立的事,他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走了出去。
不曾想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宋积云已向众人道:“宋立说他是受了九太爷指使。我之前还有些不相信,怕他冤枉了九太爷。结果今天一大早,他突然腹痛如绞,嚷着说是九太爷要杀人灭口。我正为难着,还好几位长辈来了。”
她说完,还如释重负般长长地舒了口气。
宋九太爷气得差点倒仰。
宋家的几位族老却都惊呆了,道:“这不可能!我九太爷不是那样的人!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九太爷可是和我们一样,也是昨天得了信才赶过来的。怎么可能安排人投毒?”
宋九太爷闻言,感觉心气总算是顺了一点。
他忙走了过去。
只见那宋积云苦笑着摇着头,道:“我何尝愿意相信!可宋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拿出了证据。”
她说着,还从衣袖里拿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众人传阅,道:“您看看!这是宋立让他大徒弟拿给我的。说是当年九太爷吩咐他做事,写给他的一封密信。这里还有一份钱庄的银票,也是九太爷给的,说是可以查到是谁存在钱庄的银子。”
宋九太爷冲上去就要夺那书信:“你刚才还和我在一起说话,哪里来的书信?”
宋积云当然不会让他把书信夺过去。
她眼明手快地把书信重新拿了回来,看也没看宋九太爷一眼,对众人道:“我刚刚给宋立请了大夫,宋立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大家要是觉得疑惑,可以把宋立叫来,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
宋家族老觉得这样也好,宋九太爷也想见见宋立,众人都同意了。
宋积云让人去用门板抬了肚子一直拉个不停,两腿发软的宋立。
宋立低着头,没敢看在场的任何人一眼,语气呆板的说起了这件事:“九太爷一直想插手宋家窑厂的生意,可东家一直以来都不喜欢用同族的人,他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说他不懂瓷器。若是我能帮他夺得窑厂,不仅会放了我的契书,还把窑厂给我管。”
“你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宋九太爷脸皮胀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样子,“你可别被人利用了!”
宋立微顿,却低声地道:“他见大小姐厉害,怕大小姐掌管了东家留下来的家业,就要我想办法让窑厂烧不出祭白瓷来。我在祭白瓷的泥料里加了高岭土,烧出一窑空窑来。”
“胡说八道!”宋九太爷声色俱厉,却被几位族老拦住了,对宋立道,“你继续说。”
宋立头更低了,道:“后来大小姐赶了过来,指使有度,很快就把事情又安排好了。俨然是第二个东家。
“我怕大小姐烧出祭白瓷来,我和九太爷的算盘都会落空,就趁着夜色溜进了烘房,想着要是那些泥坯坏了,大小姐就只能等周正的泥料了,多半是没办法按时交货了。
“九太爷是秀才,和宁王、淮王都有交情,到时候请御窑厂宽限几天交货,再接了窑厂的事……”
宋九太爷看宋立的模样,恨不得一巴掌扇死他。
宋积云问:“那些围追我的人呢?与你有没有关系?还有那个盗贼,是不是你请的人?”
“不是,”宋立急急地抬起头来,慌忙地道,“这两件事真的与我无关!我只是破坏了祭白瓷的泥料,我可以发誓!围追大小姐的人和那个盗贼,都与我无关是九太爷找人做的!”
“你这个小人!”宋九太爷气得直抖,话都说不清楚了。
围追宋积云的人是他安排,可偷泥料的人,却是宋立安排的。
他这是趁机把黑锅都往他身上甩!
宋积云冷冷地道:“报官吧!这可不仅仅牵扯到宋立一条人命,还牵扯到我和元公子的两条人命!”
“万万不可报官!”族老们齐声道,“我们宋家可是祖宗无犯法之男,若是九太爷被关了起来,以后族里的子弟读书,婚丧嫁娶都会受影响。”
宋积云烦躁地道:“那你们说怎么办吧?”
族老们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宋九太爷气得胸口一抽一抽的疼,道:“宋立一个下三烂的窑工,说的话凭什么能作为证据?”
宋积云听着就跳了起来,拉了几位族老道:“残害族人,事后还推得一干二净,这样的人,不送去官府,还留着他继续害人吗?”
第72章
宋家的族老们都神色尴尬,和着稀泥:“那宋立的确不像话,九太爷也是被气糊涂了。他是长辈,你就不要和他计较了。”
宋积云道:“难道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不成?”
族老们一听这话还有回旋的余地,忙道:“这件事如果是真的,我们自然会给你一个交待。”
说完,还催促脸色铁青,站在一旁的宋九太爷:“你赶紧说一句话。”
宋九太爷抿着嘴,满脸傲然,愤怒地道:“我没有做过,你让我说什么?”
其中一位族老就不高兴,道:“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你说你没有做过,那宋立怎么这个不攀扯,那个不攀扯,为何就攀扯你呢?”
宋九太爷气得要死,道:“谁知道他发什么疯?”
族老们都在帮他说话,可他的态度明显可见十分的敷衍。
有族老怒了,道:“难道宋立说的全是谎话不成?这件事你必须给又良大闺女一个交待!不然大家都像你似的,族里的人谁还敢相信族老?宋家岂不是要散了?”
不能抱团取暖的宗族和那不和的夫妻似的,邻里都会欺负。
其他几个族老见了,则纷纷道:“老九,这件事是你不对。”
吃相难看不说,被人识破了还拒不承认。
既没有本事也没有担当。
做什么族老?
宋家的几位族老都开始对宋九太爷不满。
偏偏宋九太爷这几年被族人捧习惯了,压根没有意识到大家异样的情绪,只想着宋积云和自己的叔伯争家产的时候一点脸面也不顾及,还动不动就要搞到官府里去,他要是真的承认宋立是他指使的,谁知道会不会是宋积云给他设的圈套,为的就是把他送到官府里去呢?
特别是那几个捕快,难道是摆设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