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管事不敢相信,回过神来之后一通大喊:“大小姐饶命啊!”
宋积云看也没看他一眼,走到了书房的台阶前。
跟着林管事过来的小厮家仆俱是吓得后退了几步。
宋积云望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神色比冰还要冷:“狗都知道谁喂它,它就给谁看门。既然连狗都不如,还留着他做什么。”
没有人敢和她对视。
她身后传来林管事的凄惨的叫声。
也有那长房的小厮,悄悄地挪动的步子想跑。
宋积云冷笑,道:“郑全,记得留林管事一口气。也好把他丢到我伯父面前,问问我伯父,这箱子,我能抬走不?”
宋积云的大伯父宋大良看着瘫软在自己脚下,只剩一口气的林管事,气得把一桌子酒菜都掀了。
汤汤水水“叮叮哐哐”溅得到处都是。
他暴跳如雷地指着郑全,道:“她要干什么?威胁我吗?她还知不知道长幼尊卑了?”
郑全按着宋积云交待的,把手捏得“咯嘣”直响,阴着脸道:“大小姐只是让我问您,那箱子能不能搬走?”
宋大良望着郑全蒲扇般的大手,再看看没个人样的林管事,不由畏缩了一下,色厉内荏地道:“我不让她又能怎么样?”
“那也没什么!”郑全道:“大小姐说,既然家里这么多人都没个能干活的,那就把现在的人都卖了,再换几个能干活的回来。”
“她是什么意思?”宋大良愣住。
二房仆妇的卖身契都在二房的手里,把人卖了原本也没什么,他正好把长房的人填进来。
可老二那个人非常的狡猾,活着的时候他就没有摸清楚他到底有多少家产,何况他现在人没了,印章还没有找到,要是这些平日里服伺老二的人都不在了,到时候他找谁去打听老二的事?
可不把宋积云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宋大良背着手,在屋子里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不住地在心里自我开导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里的怒气,对郑全道:“你去跟她说,下不为例!”
郑全道了谢,却没有立刻就走。
宋大良诧异地望着他。
郑全道:“大小姐说,她那里还差四个搬箱子的人。让大老爷打发四个身强力壮的人过去。”
“什么?”宋大良气得暴跳如雷。
又在屋里念念叨叨了半晌,这才阴着脸,气哼哼地打发了四个健仆随郑全去了书斋。
宋积云把箱子放在了她内室隔壁的纱橱里。
自从她决定以这个身份好好的活下去,她就按前世的习惯,布置了个衣帽间。
那纱橱,就是她的衣帽间。
她还吩咐郑全:“你这次出门,要是有机会就悄悄的聘几个武艺高强的护院回来。若是女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次的事让她明白,伏笔再多也不嫌多。
郑全恭敬地应是。
宋积云又交待了一些出门应该注意的事项,这才送了他出门。
香簪不免有些担心,道:“阿全哥不在了,要是大老爷派了人来欺负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宋积云道,“阿爹还没有过头七,那些曾经受过阿爹恩惠的人正是念着他老人家好的时候。若是大老爷明面上和我们撕破了脸,被人谴责‘欺负孤儿寡母’,会坏了他的名声的。”
香簪懵懵懂懂地点头,觉得既然大小姐说没事,那就肯定不会有事。
但她心里还是很不舒服,道:“大小姐也应该教训教训那些长嘴的婆子。”
“哦?”宋积云诧异地挑了挑眉。
香簪小声对宋积云道:“我听见她们私下里悄悄议论,说二老爷不在了,二太太是个立不起来的。以后这这个家还不知道是谁当家做主。要趁早打算,各谋活路才是。”
她说着,气得都快哭起来:“肯定是这样,林管事才敢不听大小姐的话的!老爷生前的书斋才会没有人打扫的。”
宋积云神色平静。
这些原本都是她意料中的事。
前世,她听过比这更难听的话,遇到过比这更难堪的事。
“不着急。”她摸着香簪的头,“我都知道。等阿爹的葬礼过后,我会放一批曾经服侍过阿爹的仆妇出府。”
在此之前,正好趁机看看哪些人吃里扒外,哪些人偷懒耍滑。
香簪连连点头。
宋积云就吩咐她:“那你去礼房一趟,把礼薄拿过来我看看。”
她得随时知道都有些什么人来祭拜过她父亲,遇到事的时候才能随机应变。
香簪笑呵呵地跑去了礼房。
宋积云却想,她还是看高了宋家的这些仆妇。
有的人蠢起来挡都挡不住。
不然也不会出现像林管事这样的人了。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得把家里的几个健妇调去母亲妹妹院子里近身服侍才是。
她伏在内室临窗的书案重新调整着内院值守的名册。
箱子里传来几不可闻的窸窣声。
要不是纱橱里落针可闻,她又一直支着耳朵注意着箱子里的动静,几乎就要被忽略过去。
宋积云皱了皱眉。
她下的药,她最清楚不过了,按道理,这陌生男子应该没有这么快醒。
他提前醒了。
是因为他武艺特别高强?
宋积云感觉不太好。
她装作没有听见,决定晾一晾他。
人有时候被束缚着关押在黑暗处,不知道自己会被如何处置,通常都会胡思乱想,甚至会自己吓自己。
若是能吓着他当然最好,若是不能,也正好看看他心志怎样,她该如何对付这个人。
宋积云继续低头排着内院值守的名册。
等香簪从礼房回来,她把值守的名单让香簪拿去给了管内院的嬷嬷,喝了盏茶润了润喉咙,她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箱子前,“啪”地一声打开了箱子。
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映入她的眼帘。
宋积云定睛一看,陌生男子正神色平和,目光明净地望着她。
被晾了这么长时间,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他安之若素,比之前在书斋的时候显得更理智,更冷静,更从容。
宋积云心里“咯噔”一下。
最坏的结果来了。
她心中微沉,面上却并不显。
“公子醒了!”她坦然自若地道,“我们是不是可以‘静静’地谈一谈了?”
男子眼底闪过一道光芒,如幽暗的天空划过一道黑曜石,盯着她一动不动的。
她暗算了别人,别人不高兴也是应该的。
宋积云道:“公子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了。”说着,把他嘴里的帕子拿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嘴被堵得太久了,男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以这样的方式请了公子来,是我的不对。”宋积云歉意地道,“不过,我也是情非得已。还请公子海涵。”
男子冷笑,道:“如果我是你,就会把人放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谁愿意平白得罪人?”宋积云无辜地道,“我和公子素昧平生,我的事情没办妥之前,我怎敢冒险放公子离开?”
男子抿着唇,垂下了眼帘。
他睫毛又长又黑,却不翘,根根分明,像排小树林。
宋积云笑了笑道,道:“我只是想留公子在我这里多住几日而已!不知道公子有什么忌讳没有?我也好吩咐下去,免得有人怠慢了公子。”
男子睁开眼睛,用眼角的余光望着她,淡淡地道:“你确定你能留得住我?”
他平铺直叙,声音隐约让人感受到一种强大的自信,如同在说一件事,而不是在质问她。
宋积云微愣。
这样的气场,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
他落到这样的田地,又凭什么有这么强大的自信?
她脑子转得飞快,嘴里却道:“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结果呢?”
是有同伴会来救他?
还是他的失踪会引起很大动荡,必然会查到她这里来?
她若真是个养在深闺的普通女孩子,多半想不到这块来。可谁让她有两世的记忆,前世还“见多识广”呢?
男子却闭上了眼睛,一副闭目养神,不愿意和她多说的样子。
这是笃定她拿他没有办法吗?
宋积云莞尔,温声道:“公子,我们不如来打个赌吧?”
她压低了声音,声线变得柔媚而甜美,犹如引人入彀的妖精。
“我若是赌赢了,公子就答应我安安心心的在我这里住下,一切听从我的安排。我若是赌输了……”
她拉长了尾音。
男子骤然睁开了眼睛。
宋积云的声音更诱人了:“我就任公子处置。公子觉得如何?”
男子撇了撇嘴角,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仿佛在嘲笑她自不量力。
宋积云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地任他打量,笑道:“公子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
“好!”男子嗤笑一声,斜睨着她的目光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和傲慢。
宋积云只怕他不答应,哪还管他是生气还是高兴,闻言笑道:“那就得罪公子了!”
她朝着男子福了福,转身从旁边的斗柜里拿出一个寸余的细颈琉璃梅瓶,朝着男子的身上洒了一通。
纱橱里立刻弥漫着馥郁的桂花香。
男子连打了几个喷嚏。
宋积云强忍着笑意,转身拉开靠墙角的一个柜门。
四扇的柜门,放了张铺着凉席的小榻,椸上还挂着长短不一的女式旧衣衫。
“要委屈公子在这里歇歇脚了。”她说着,伸手去扶箱子里的男子。
男子一拐,打开了宋积云的手,漠然地长腿一迈,出了箱子,大马金刀的坐在了小榻上,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宋积云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小丫鬟似的……
她干脆去给男子沏了杯茶。
男子道着“不用了”,被绑在背后的手却一直在试图解开手腕上的麻绳。
麻绳越解越紧。
应该是双环结。
男子目光微沉。
宋积云轻笑。
他不会误会这茶里加了什么料吧?
她端起茶盅一饮而尽,还品茶般地道:“今年新上市的明前碧螺春,茶农自己留下来的,就是贡品也没有这么好的味道。”
这女人又在捣什么鬼?
他盯着宋积云。
宋积云莞尔,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喜悦,脚步轻盈地走到窗前,点燃了窗前长案上的三角兽首青花瓷熏香炉。
纱橱里开始飘散淡淡青草味道,混合着刚才的桂花香,闻着让人觉得胸口有点沉闷。
男子闭了气,朝宋积云望去。
宋积云正在摆弄那炉熏香。
男子犹豫了片刻,到底不是专司习武之人,避无可避,还是吸了几口。
有人叩门。
宋积云去应门。
纱橱外隐隐约约传来中年女子的说话声:“……主薄大人亲自带队……大老爷说没见到陌生的人,那些人压根不相信……几位捕快亲自带着人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搜查……很快就搜到这里来了。”
他神色微霁。
不一会儿,宋积云走了进来,朗笑道:“公子,找你的人来了!”
男子垂目斜躺靠在衣柜上,眼皮子也没有撩一下。
宋积云眨了眨眼睛,道:“公子身手高强,我不敢以身试险,只有再委屈委屈公子了。”说着,居然拿了帕子又要堵他的嘴。
男子想要侧脸避开,这才发现他手脚发软,使不上力来。
他睁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宋积云。
宋积云摊手,一副没有办法的样子,叹气道:“软骨散在熏香炉里,解药在茶里。”
室内一片默然。
宋积云心情愉悦地灭了熏香炉,道:“公子,我先去会会你的人。”
她关了柜门,脚步轻盈地出了纱橱。
很快,男子耳边传来“吱呀”的关门声,幽暗的衣柜里,一道金色光线从柜缝里射进来。
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像和人分了家似的,任他怎么努力,连个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好在是他如果眯着眼睛从柜缝朝外看,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男子不死心地继续努力了许久,都没能挪动半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半个时辰,也许只有一盏茶的工夫,他听到了宋积云的声音:“这边是我放衣服的地方,里面还有个浴室。”
他张大了一只眼睛。
宋积云逗着一只皮毛光滑的黄色大狗,和个人高马大的妇人走了进来。
“这狗叫旺财吗?能喂它东西吃吗?”她问跟在大狗身后的妇人,“我这里有肉枣,是从淞江带过来的。”
那妇人是女牢里的牢头,虽然奉命来搜查宋家内院,可宋积云毕竟是宋家二房的大小姐,她还是颇客气的:“它一般不吃外面人的东西,不过小姐可以试试看。”
她话音未落,只见那大狗凶狠地冲到了纱橱中的箱子旁,对着箱子就是一阵狂叫。
女牢头神色一凛,看了宋积云一眼。
宋积云神色茫然,道:“怎么了?”
女牢头道:“这箱子里装着什么?”
“哦!”宋积云忙打开了箱子,道,“是些书,还有一些瓷器。是我父亲留下来的。”
女牢头查找了一番,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东西。
宋积云已拉开了一个衣柜的门,道:“浴室在这里!”
女牢头进去查看。
宋积云蹲在衣柜的一角,揉着在书箱旁嗅来嗅去的狗头,道:“旺财,过来!”
她喂了那大狗一颗肉枣。
大狗停了下来,朝她摇着尾巴。
等到那女牢头出来的时候,大狗吃得欢快,叫都叫不走了。
宋积云直笑,还搂着那狗头道:“你可真聪明!”
女牢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目光如炬地逐一拉开衣柜门,四下张望。
宋积云连连喂了那大狗几颗肉枣,把大狗抱在怀里,含笑朝她身边的衣柜柜缝望去。
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宋积云笑得更甜了。
她握着大狗的前爪,朝着衣柜的方向挥着爪子,道:“来,我们来打个招呼!”
柜子里好像有轻微的声响。
女牢头回过头来。只看见宋家二房那位大小姐正一面摸着旺财的头,一面拿肉枣在那喂那大狗,嘴里还道:“你可真乖!你怎么那么讨人喜欢呢!”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去,再次开始检查那些衣柜。
宋积云低声惊呼。
女牢头转身。
那大黄狗哼哧哼哧的,嘴里吃着肉枣,还扭着头去拱宋家二房大小姐的裙裾,几次被那位大小姐挡回来,还向人家继续讨吃的。
宋家二房的大小姐红着脸道:“哎哟,我等会送你一篮子肉枣好了。”
女牢头觉得有点丢脸,大喝一声“旺财”,不好意思地朝着宋积云面露歉意地笑了笑,拽了那大狗的项绳就往外走。
宋积云拿了一篮子肉枣追了出来,还送给那女牢头一篮子肉脯之类的点心,道:“这些都是我父亲生前从淞江带回来的。我们要守孝,也用不上了。送给你们,就当是个缘分吧!”
女牢头想到城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在心里叹气,接过了篮子,向宋积云谢了又谢,拉着狗去搜隔壁院子去了。
宋积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直到确定官府的那些人走了,她这才回了纱橱。
把官府的人都惊动了,看来她真的惹了个大麻烦啊!
夕阳的余辉金箔般洒落进来,照得纱橱里明晃晃的。
她打开衣柜,抽走了男子口中的帕子,笑道:“冒犯您了!”
男子端坐在小榻上,看着她的眉目格外的锋利,说出来的话却不紧不慢:“难怪你敢谋夺家产!”
宋积云全当是对她的赞赏了,笑道:“多谢公子夸奖!”
男子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脸皮的女子。
宋积云却端了一碟子桂花米糕进来,话里有话地道:“公子远道而来,是贵客,本应重礼相待,谁知道主薄大人突然来了,家里的人都去迎接他了,这一耽搁,晚饭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她隔着帕子拿了米糕喂他:“公子先吃块点心垫垫肚子吧!”
那馥郁的桂花香,让男子想起她洒在他身上的香露,再看眼前的人,笑语盈盈,温声欢颜,怎么看怎么眼熟。
偏偏宋积云还朝他嘴边递了递。
就像她刚才哄那大狗吃肉枣的模样……
他鬓角青筋直跳,道:“我不吃桂花糕。”
宋积云也不勉强,道:“看样子公子得在我这里住段时日了。我这里东厢房的景致最好了,我这就吩咐人把东厢房收拾出来。”
“不用了!”男子咬着牙,目光从室内的黄杨木四季如意雕花柜门扫过,落在了窗户上糊着的竹叶纹松香色软烟罗上,道:“我就住在这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