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完)
镜湖先生的书房和花厅完全不同。
花厅遍植绿树和花木,黑漆醉翁椅上随便地搭着黄藤色的绒毯,玛瑙围棋子散落在云母做成的棋盘上,一旁的小几上还放着本看了一半的话本子。书房虽然同是黑漆家具,长长的书案上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太师椅上是猩猩红的湖绸坐垫,茶几一尊天青色汝窑花瓶,插着朵硕大的白色蜀葵,有风从半掩的窗棂吹过,带来窗外湘妃竹林沙沙作响的声音,室内静谧如无人。
“宋小姐,”镜湖先生站在书案前,手中的湖笔蘸满了墨汁,仿佛下一刻就要落在他面前的宣纸上,“请坐!”
他说着,低头写了几个字。
宋积云落落大方地打量了四周一眼,这才坐在了书案前侧的太师椅上。
四周全是各式各样的书籍,偶尔可见几块放置墨锭的锦盒。
书案前的大画缸里则是林立的卷轴。
不知道是画还是字。
她在心里想着。
觉得这太师椅坐着太硬了,就算是放了坐垫还是让人不太舒服。
好在是小厮给她上了茶点。
她悠悠闲闲地喝着茶。
下马威嘛,元允中的外祖父应该没那么快理会她。
不过,既然是下马威,干嘛还要上茶点,是为了在她面前展现大家族的规矩和体面吗?实际上大可不必。既然已经做得出下马威这种事了,就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若是她,连个椅子也不会给的。
宋积云天马行空地想着,还尝了尝茶点。
太师饼、枣花酥、福字饼,全是京城小吃。听元允中说,元家是苏州人,王家是川渝人,客人来家里,不上家里的特色小吃,上的却是出门就能买到的京式点心。也太不走心了。就算这里是王家,镜湖先生多年在京城为官,口味变了,可镜湖先生那么喜欢南京,还在南京置产,怎么也应该弄点南京的特产做茶点吧。
她有些嫌弃地吃了半块太师饼就放下了。
“看来宋小姐不太喜欢京城的点心。”不知道什么时候,镜湖先生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笔,神色淡然地望着她,清瘦的面孔带着锋利如刀般的威仪,书房的气氛顿时肃穆起来。
这才是镜湖先生的真面目吧!
宋积云风轻云淡地喝了口茶,这才道:“常常和元公子一起喝茶,吃苏式的点心,时间长了,的确不太喜欢京城的点心。”
他们之前哪有什么恩怨,不过就是元允中。
他能为元允中单独找她甩脸色给她看,她就能用元允中反击回去。
不过就是元允中面前做戏,元允中背后开撕,谁还不会似的。
镜湖先生看她的目光多了些许的郑重。
他道:“你可知道允中进宫去做什么?”
既然大家都不准备装模作样了,她也没必须戴面具。
“求皇上恩准他出城安抚流民。”宋积云不以为意地道。
可能是太喜爱元允中了,她的态度一下子激怒了镜湖先生。
他面若寒雪,道:“你可知道他若是出城,会面临着怎样的危险?”
“知道啊!”宋积云觉得就凭这一点,她就能和镜湖先生相处下去,毕竟共同的敌人可以成为朋友,共同的朋友也就更应该粉饰太平了。
她反诘道:“要不然我怎么会住进先生家呢?明明草帽儿胡同住着更舒坦。”
她还带着几分嘲讽地道:“您不会觉得京里被封了城,我会把希望放在您身上,真的指望着您护我周全,带我出京吧?”
她的不羁反而让镜湖先生冷静下来,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宋积云,道:“你愿意允中出城?”
宋积云放下了茶盏,整了整衣袖,道:“我来见镜湖先生,不过是想在元公子出城之时,先生能盯着朝廷那些尸位素餐的蠹虫给及时出兵救元公子于艰难罢了。先生想得太多了。”
镜湖先生听着,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有种冲破云际的灿烂,和元允中很像。
宋积云想,元允中虽然长得和他外祖父一点都不像,可神态、举止却颇像他的外祖父。可见他不仅从小在外祖父膝下长大,受外祖父教诲,而且影响很深,感情很好。
“那如果允中回不来了呢?”镜湖先生轻声道,仿若一声威胁。
宋积云懒洋洋地道:“没见到先生时有些担心,可现在嘛……恐怕我不救他,您都要救他。”
镜湖先生听了面色微沉,肉眼可见的有些恼怒,冷笑道:“因为允中是我唯一的外孙?唯一的后辈?”
“也许吧!”宋积云依旧悠然地道,“可能更多应该是您这么疼爱他,肯定不会让他遇到危险。”
镜湖先生的表情更冷峻了,语带讥讽地道:“你倒和他那对爹娘如出一辙。”
是指元浩然夫妻吗?
看来元浩然夫妻没少因为这个原因惹怒镜湖先生。
难怪镜湖先生这么生气,连掩都掩饰不住。
“这就是独生子女的好处啊!”宋积云不介意再给他扎一刀,“我之前还担心您会放任他不管,现在倒觉得我主动请缨搬到西江米巷是个错误了。”
镜湖先生在这件事上果然很容易被激怒。
他森森地道:“若是等他回来,我告诉他,你以为他遇到危险,回不来了呢?”
元允中外祖父可真是喜欢他,连“死”这个词都不愿意用在他的身上,而用了“回不来”代替。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可别忘了,你说过,要是他回不来了,你是要改嫁的。”
宋积云跳了起来。
并不是因为她说过的话,而是那么私密时说的话,他居然立马就知道了。
宋积云的脸色也开始有点不太好看了。
她冷冷地道:“那我们就走着瞧!”
她转身就朝外走去。
镜湖先生愕然。
“站住!”他带着隐隐怒火低声道,“你要干什么?”
是怕她在元允中那里吹枕头风还是怕她去阻止元允中?
宋积云回头。
“允中有自己的志向和坚守,”镜湖先生的面容格外冷酷,“我不会让你这样一个连《女诫》都没读过的女子毁了他的。”
“所以呢?”宋积云冲着他笑了笑,“你想干什么?”
眼里却是毫不遮掩的冰霜。
镜湖先生一愣。
在没有见到宋积云之前,他已经派人把她的上三代都查清楚了。等到宋积云进京之后,他曾经亲自悄悄去见宋积云。
那时候宋积云正和元允中两个人说说笑笑地从胡同口出来。
两个人一个英俊洒脱,一个娇妍如花,比肩而行,郞才女貌,仿若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
如果不是宋家往上数三代都没有个正经读书人,宋积云都没有正经的启过蒙,有这样一位相貌出众的孙媳妇,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可娶妻娶德,纳妾才纳色。
因而他看到元允中看宋积云那满是柔情的目光时,他当时心里咯噔一声,觉得非常的棘手。
少年郎总是爱颜色。
宋积云的容貌称得上数一数二了。
可夫妻若是想长久的走下去,却不仅仅是有颜色就行了。
彼此是否脾气相投?说话行事是否能够心意相通?困境逆境是否能依旧落落大方?都很重要。
他也了解元允中。
他亲手教养出来的孩子,可能一时迷失,却不会永远不醒。
元允中来找他求助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却并没有阻止元浩然夫妻折腾,就是在拖时间。想让元允中和宋积云有更多的了解,让他们在相处中发生矛盾,发现不合适。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宋积云的手腕、能力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元允中为了宋积云也做了很多他从前不可能做出来的事。
他敏锐地感觉到如果任由他们这样长时间的相处下去,有可能不是劳燕分飞,而是坚不可破。
他正琢磨着想个什么对策让元允中尽快意识到他和宋积云是不合适的时候,元允中找上了门。
镜湖先生深深地看了眼宋积云。
这小姑娘比他想象的更尖锐。
仿佛并不在乎元家和他对她是什么样看法。
是因为笃定元允中一定会站在她那一边,还是有恃无恐?
毕竟谁都知道元允中是元、王两家唯一的子嗣。
他们之间闹得再凶,元家也好,王家也好,不可能真的丢手不管。
这些念头在镜湖先生脑海里一闪而过。
宋积云已冲着他挑了挑眉,道:“说来说去,不过是把我们拆开又不愿意承担这个罪名,惹了元公子不高兴而已。我就有点好奇了。你既然知道元公子出城有多危险,你为什么非要利用这件事?难道你就不怕有个万一吗?不怕万一因为你的不作为,让元允中陷入困境甚至是丢了性命吗?”
如果不是这样,他早就出面收拾宋积云了。
镜湖先生的面色有点难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镜湖先生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让自己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个不能为家族所用,一个不能为我所用的子孙,要之何用?”
宋积云压根不相信,她笑道:“那你就别在元公子面前装好人啊?”
镜湖先生目光顿时变得锐利起来。
宋积云嗤笑:“你不过就是想趁着元公子出城,把我藏起来,让元公子相信我听到他的死讯,离开京城,重新喜欢上了其他人。当然,你们要心肠狠一些,手脚利落一些,还可以杀了我,嫁祸给那些城外的流民。不过,那些流民进了城还好说,局势混乱,你们顾不上,或者是我执意要去找他,这招才好用。那些流民要是不进城,就只能‘让’我担心他的安危,非要自己出城去找他。就是后面这一招不太好用。失去的永远美好,他要是心里一直惦记着我,耽搁了婚事可怎么办啊!”
镜湖先生没有说话,定定地盯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宋积云却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思,更加不客气地道:“我是应该感觉到荣幸还是应该感觉到悲哀呢?承蒙您看得起,拿我的去留赌您唯一外孙的安危;于元公子而言,他最敬佩、最尊重、最信任、最亲近的长辈,一位亦师亦友,如忘年之交般的外祖父,却对他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做不到,我又不禁为他感觉到悲哀!”
她说到这里,真的感觉到了伤心。
眼眶不由自主的有些湿润起来。
镜湖先生脸色微变。
宋积云继续在他的胸口插刀。轻叹道:“他可是您一手带大的,告诉他识字,告诉他做人,告诉他做事。可您却从来没有相信过他。没有相信过他的选择,没有相信过他的决定,没有相信过他的取舍。他对您来说,算什么?您这么多年以来对他的谆谆教导又算什么?”
宋积云说完,看也没看他一眼,拂袖,转身离去:“您不就是想让元公子知道,您和元家,才是真正爱护他的人,您和元家才是他的依仗,你和元家,才是会在他危难之时救他于水火的人,像我这样的女子,不过是他风花雪月里的一抹月色吗?好,那我们就来打个赌,看谁才是他真正能依仗的人,看谁才是能与他同甘共苦的人。”
她昂首挺胸,身姿笔直地走出了镜湖先生的书房。
镜湖先生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回了西跨院的宋积云脸色自然不会太好。
一直担心着她的郑全忙迎上前来,悄声问她:“老太爷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他不会是看着元公子不在,就背地里为难你吧?”
宋积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件事。
有些人常常喜欢凭经验行事。要是元允中的外祖父为了拆散他们,真拿元允中的安危冒险,失了手可怎么办?
她只要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不管镜湖先生打的什么主意,她却不能打死了老鼠也打破了宝瓶。
她得想办法保证元允中安全才行。
宋积云开始盘算自己能运用的人脉。
元允中回来了。
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穿着朝服就过来了:“我们等会不在家里用饭。我大嫂听说我们搬到了这边,请我们过去用晚膳。”他怕宋积云不高兴,还解释道:“我大哥听说我要出城安置流民,他说有话要交待我。我觉得我大嫂人不错,说不定和你能有话说,就想带你一道过去。”
黏黏糊糊的,一副片刻也不想和她分开的样子。
宋积云笑道:“不是说和长辈住在一起要晨昏定省吗?我们出去用晚膳,镜湖先生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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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允中显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思忖了片刻,道:“应该不会吧!我外祖父为人很是豁达。”但他又说,“不过,你提醒了我。我从前过来的时候都是为了陪他老人家,过来了几乎就没有再出去过。我们出去用晚膳,虽然是去大堂兄家,但也应该和他老人家打个招呼才是。”
“好啊!”宋积云甜甜地笑,觉得很高兴。
她一搬过来元允中就和她一块儿出去吃饭,是件好事。
等他们去了镜湖先生那里,说明了来意,镜湖先生果然很“豁达”,笑眯眯地道:“去吧!亲戚间,是应该多走动走动。不过,别回来得太晚,免得碰到了宵禁。这些日子城里不太平,被顺天府的人拦着问几句也不是什么体面事。”
元允中笑着应好,心里到底还是有些过不去,道:“我们回来的时候给您带您最喜欢吃的姚记太师饼。”
“好啊!”镜湖先生高兴地应了,目送两人出门。
宋积云特意回头看了一眼。
镜湖先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在看见她回眸的那一刻,神色好像更清冷了。
宋积云拽住了元允中衣袖,道:“你走慢一点。”
元允中忙慢下了脚步。
宋积云道:“我们带什么东西过去好?我那里有很多的茶具,我们要不要挑一套带过去?”
元允中笑道:“好呀!不过,送什么东西你得让我先看看。我听王华说,你上次去秦芳那里,带了一套甜白瓷的薄胎酒具。我觉得大可不必,随便送套新青花就行了。反正京城这边新青花也不多。”
宋积云笑着打趣他:“你怎么这么小气?不过是套酒具。你要多少我给你烧多少。不要说薄胎甜白瓷了,就是薄胎矾红,等我忙过这阵子,也给你烧一套。”
“这可是你说的。”元允中大感兴趣,“那我琢磨一下画什么图上去。”
两人说笑间透着亲密无间,欢欢喜喜地渐行渐远。
镜湖先生孑然独立在屋檐下,直到夜色渐渐笼罩了他的身影。
元景年夫妻正如元允中说的那样,虽然和父母住在一起,但院子靠近胡同,有单独进出的侧门,形成了独立的空间。
宋积云和元允中到的时候,元景年和太太吴氏已在垂花门前等候。
元景年看见元允中就朝着他的肩膀捶了一下,道:“好你个小四,今天可算是出尽了风头,皇上为了你,硬生生的驳了兵部的折子,我真怕你走不出东华门。”
也不知道他这一拳有没有用力,元允中倒是面无表情地受了他这一拳,然后拉了宋积云到身边,引见他们认识。
元景年守礼地垂了眼帘,和宋积云打了声招呼。
吴氏见了她却颇为惊艳,但她很快收敛了神情,笑吟吟地和她见过礼后,拉了她的手往垂花门里去:“宋小姐你别和我们客气,来了就当是自己家里一样。”随后说起了她在琉璃厂打官司的事:“我也去看了回热闹,还领了块锦鸡的陶牌,带着家里的三郎去你开的荫余堂玩了一次。”
很是客气、热情,透露着想亲近她的善意。
宋积云自然也待之有礼:“是吗?早知道您会过去看热闹,就应该让王华给您安置个地方歇歇脚好。三郎喜欢去荫余堂玩吗?要是下次还想过去玩,您派个人跟我说一声,我给那边的大掌柜打个招呼,找个好点的师傅告诉孩子们做瓷胚。”
“孩子们都很喜欢。”吴氏笑着把她迎去了吃饭的厅堂,“下次再去,我肯定不客气让你去打声招呼了。”
来京城的路上元允中就仔细给她介绍过家里的人。
元景年和吴氏生了四男两女,长子已经十四岁,幼子才两岁。
几个人在厅堂坐下,吴氏得力的嬷嬷指使着丫鬟上了茶点,开始布置席面。
元景年没和他们见外,一面给元允中筛酒,一面和元允中说起这次叫他过来的缘由:“我没想到皇上会这样的维护你,朝会的时候你几次主动请缨代表都察院出城安置流民,皇上都没有搭腔,还在兵部那帮人顺水推舟的时候大发雷霆,把兵部的人喝斥了一番。可我觉得你的想法是对的。如太平盛世,非社稷之功不得封侯进爵。有这样的机会,还是应该搏一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