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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拓跋珣低着头,忧郁地迈着步子向外走。
宇文馥喊道:“你去哪儿?!”
“如厕!”拓跋珣高声回应。
大皇子并不怕黑,且如厕时讨厌旁人在旁边守着,不然他拉不出来。
是以宫人远远地在外候着,等他出来。
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既不敢出声又不敢上前,唯恐大皇子一怒之下处置了他们。
宫人连忙请来苏婆,毕竟她是伺候了贵妃不知多少年的老人,就算皇子发怒也不会不看自己母妃的面子。
苏婆掌灯唤了几声,没听到拓跋珣回应。捱近了嗅嗅,也没闻到难闻异味,当下心便凉了个透。
“八成不在里面!”苏婆惊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寻殿下?!”
内侍们道了声「恕罪」,随即掀开了宫厕的外头的帘子。
走进去一看,里头果然没了人。
宫厕这处实在偏僻,又在风口,加上宫人离得远远的便瞧不仔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位小殿下已经不见踪影。
苏婆赶紧回了偏殿去找宇文馥。
此时宇文馥将睡未睡,见苏婆和宫人匆匆走来报说不见了大皇子,倒也不急。
“无碍。宫中各处落了锁,外头也有禁卫守着,他跑不出徽音殿。”宇文馥淡定地道,“老夫今日多说了他两句,想来是生气了。你们去犄角旮旯里找找,指不定在哪儿哭呢。”
苏婆担忧地道:“那湖边……”
大人最怕小孩玩水,陆银屏就掉进去过两次,苏婆不能不往这处想。
然而宇文馥斩钉截铁地摇头:“他怕水,不会靠近水边的。”
苏婆稍稍放下了心,又同宫人一道出去找人。
徽音殿寝殿平日关得死死,外头也有不少宫人守着。今日不知为何,宫人四散而去,大门也敞开了一道缝隙。
小小的人影侧身闪了进去
狐狸洞倒没有他想象的那般阴暗,只是帘幕过于低垂,几乎要落在蔷薇宫灯上,连带铺着皮绒毯的地面将室内裹成一水的藕荷色。
拓跋珣仰头看着穹顶的灯花和旖旎的帷幔,走过比他身量还高的落地花瓷和多宝格,最后停在一处翡翠玉屏前。
他伸手,小心地摸了摸屏上凸起怒张的孔雀尾,惊叹它的美丽细致。
屏后便是内殿,是他狐狸精母妃的住处。
自打她受伤回来后,拓跋珣便再也未见过她。
拓跋珣绕过孔雀屏,轻手轻脚地进了内殿。
一阵香风蔓延而上,却是并不庸俗的清甜。侧边是一排衣橱,整齐地摆放着各色绚丽华衣,也有不少黑衣,看起来像是父亲的,被挤去了犄角旮旯,只能堪堪占了可怜的一角。
内殿地上铺了兔绒
正中央还有一扇屏风,淡黄绢丝上像是绘了不少人,他并没在意,只隔着它看向后头的床榻发愣。
雪青纱幔被束在两侧,露出那张床来……这得有两丈多宽吧?
上去打多少个滚儿都没问题,狐狸精母妃真是好福气,睡觉也不用怕会摔下床了。
床两边还立了两个台子,被帘幕围成了半弧形。
左边那个帘幕里隐约可见有个人,像是在换衣服。
拓跋珣攥紧了拳头,小小地、紧张地唤了一声
“母妃!”
帘幕后那人的动作一顿,随即加快了动作,匆匆将衣服套上。
拓跋珣绕到屏后,走去她跟前。
“您回来之后便再也不见儿臣,是不是儿臣做错了什么?”拓跋珣一开口,嗓音有些哽咽,“又或者说……您是被逼无奈才假装对佛奴好,其实您原本就不喜欢佛奴?”
那人没吱声,像是有些着急,因为拓跋珣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
“今天佛奴跟外太祖说,不想做太子。外太祖让佛奴不要说这样的话,不然父皇会杀了我。”拓跋珣伸手去够那薄薄的帘幕,“父皇本就不喜欢我……如果连您也不喜欢我,那当不当太子,杀不杀我又有什么可令我在意的呢?”
见狐狸精依然不说话,拓跋珣一个用力扯开了帘幕。

帘幕后站着的美人长裙曳地,湿发垂在腰间,有着未施脂粉却也艳丽至极的眉眼。
这是他的后母,是他父皇的宠妃,让他隔着偏殿书房遥望了月余一直在想之前她对他的好怎么就这么易碎,以致于父亲不在的时候她连一面也不愿相见。
“小兔崽子反了教了你!”陆银屏伸手捉起他摁在地上,朝他屁股狠狠地打了一下,“你娘在换衣服,你就这么进来?不知道敲门?!”
小孩子的屁股蛋又软又弹,拍起来手感上佳。
“跟你那色鬼投胎的父皇一个德性,以后你也是个小昏君!”陆银屏没忍住,又打了几下,“气死人了!”
“儿臣错了……再也不敢了……啊!疼啊……”拓跋珣趴在地上哀嚎
陆银屏打得手心都疼了才放开他
拓跋珣可怜兮兮地伏在地上,眼眶里泪还打着转,但看她的眼神却比从前多了几分亲近。
陆银屏走到衣橱前,随手抽了件外套挡住后背裂开的那处,坐在拓跋珣身边拿帕子绞头发。
“进我宫里必须脱鞋,这是规矩,连你父皇都要守。”说罢还伸脚踢了他一下。
拓跋珣赶紧将自个儿的鞋脱了,小跑过去放在她和父亲的鞋旁。
不知为何,看着他们三个的鞋都摆放在一处,他心中竟莫名其妙地多了份奇异的归属感。
放好了鞋,拓跋珣又小跑着来到陆银屏跟前,乖乖地跪坐好了等她训话。
陆银屏揉搓着发尾,奇怪地看了他几眼,又伸脚踢了下他的膝盖。
“你的先辈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是宁可站着死不会跪着生的人物,到你这马还上不去倒先学会了跪?”
“父皇说要跪母妃的。”说是这样说,可拓跋珣两腿一蹬,直接坐在地上看着她,“您的额头怎么了?”
陆银屏摸了摸那道疤,原来方才急急忙忙地换好了衣服,抹额忘记戴了。
“不小心撞的。”她又去拿梳子梳头,用极为不屑的语气岔开了这个话题,“你父皇的话你若是听进去了,还会跑来同我告状?什么叫「当不当太子,杀不杀我又有什么可在意」?”
说起这个,拓跋珣就浑身难受。
他低头揪着毯上的容貌,闷声道:“父皇不喜欢我,你也不喜欢我。我觉得没有意思。”
陆银屏手下动作一顿,面向他道:“谁说你父皇不喜欢你的?”
“没人说,我自己知道的。”拓跋珣摇头,“他喜欢我的话,就不会让我跟慧姨了。”
想起长孙明慧,陆银屏脑中便浮现出那丰乳肥臀的女子身材。她忍不住坐直了腰,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
如今不用耍手段心机,宠爱便集于一身,只可惜运气说坏不坏说好不好,捡了个后娘当。
她从未带过孩子,不知道怎么去开导幼儿,只能按着自己的思路来。
“你父皇也是初为人父,不知道如何面对你。”陆银屏慢条斯理地将花油均匀涂抹在半干的发上,又开始梳头,“你尚年幼,又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自然不知道如何对待你。将你交给慧夫人……我猜慧夫人应是从前同你娘关系最好?”
拓跋珣点点头:“宫人们是这样说的。”
“那不就结了?”她道,“他有这样多的事要忙,又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父亲,定然要将你交给其他嫔御抚养。那起子女人歹毒得很,你落到他们手上不过是个往上爬的工具。
一旦你父皇不在,她们便会召自己父兄进宫夺你的权。长孙明慧背后势力不大,又与你娘关系不错,除了交给她还能交给谁?”
拓跋珣慢慢地将她所言全部消化完,懵懵懂懂地问:“可……可为何父皇又要你做我母亲?”
这个问题,若是放在却霜之前,陆银屏一定会答「因为本宫天生丽质,深得你父皇宠信」。
可现在她明白了。
她郑重其事地面对他道:“因为他需要自己不在的时候有个人可以保护你,也需要有个人来保护我。”
拓跋珣歪着脑袋,一脸没听懂的模样。
陆银屏握着一根白玉兰花簪走到他跟前,将尖细的那头对着他的胸口戳去。
拓跋珣愣愣地看着她,却没有避开。
簪子在他胸前不到一寸处停下。
陆银屏拉过他的小手,将簪子放进他手心,两手握住他的小手,用尖利的那头对准自己的胸口戳去。
拓跋珣吓得死命往后拖,生怕伤到了她。
瞧着这小孩儿的表情,陆银屏也笑了,松开手将簪子放到一边。
“知道我什么意思了吧?小呆头鹅。”她还是没忍住,上手捏了捏拓跋珣的小脸儿
拓跋珣眼睛亮亮的,恍然大悟道:“你不会伤害我,我也不会伤害你。”
“哎对了!”陆银屏又捏了他一把,将他搂进怀中,“我的小呆头鹅真聪明!”
搂他纯粹是因为觉得亲切
她总听人说后娘坏,也听人说后娘难做,如今看来旁人总结的倒也并非全都是正确的。
起码现在她对佛奴不敢说十分喜欢,且她没有孕育过子嗣,也不敢说能将他当做自己的亲儿子看待。可就在当下,此时,她觉得这个半道上捡来的儿子还是不错的。
“娘娘……殿下溜出来玩耍,可曾跑您宫里了?”此时外间传来舜华的声音。
今日仪仗刚到了京郊,天子派亲卫将她送入宫中,又把宇文宝姿带了出来。事发紧急,连苏婆和宇文馥他们都没有通知。
舜华更是不知,只是搜到这里了,便假意问了一句,好给别的宫人听听罢了。
不一会儿,寝殿那道门缝打开了来。
不仅是舜华,连同宇文馥和苏婆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到他们找了半天的大皇子被贵妃提溜着出来了。
“他没什么事儿,乱跑被本宫逮住打了一顿。”陆银屏道,“你们散了吧。”
说罢便要将拓跋珣丢给宇文馥。
拓跋珣舞动着小短手拼命扯她袍子:“佛奴想跟母妃一起睡!”

宇文馥一听,拖鞋就要砸他。
“慢着!”陆银屏细眉一紧,一手将拓跋珣抱在怀里,对宇文馥道,“佛奴被外祖训斥得偏殿都不敢回,今日就让他同我睡一晚。”
宇文馥头都麻了
心里有再多的疑问,可面上也不敢显露出来,只得先带人走,等得空了再问问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婆上前笑道:“殿下年纪还小,万一夜里尿了床,你也不会收拾……”
拓跋珣一听,登时涨红了一张脸。
“孤才不会尿床!”他怒道,“孤已经两年不曾尿床了!”
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等事,简直让他堂堂帝国第一皇子颜面扫地。
宫人毕竟是训练过的,上边人不发话,轻易不会笑出声。
“好好好,佛奴不尿床。”陆银屏抱着他往里走,“你都吃了什么怎么这么胖了……可真重啊……”
苏婆见寝殿关了门,便走到宇文馥跟前。
“大人回去吧,有什么事儿改日再问。”她道。
宇文馥背着手慢悠悠地向后走。
“怎么佛奴就跟老夫不亲了呢……这才认识四四多久,就这么粘她了呢……”
苏婆执灯替他照着身前的路,笑道:“兴许大人接触的小孩多是陛下或者宇文大小姐这样早慧之人,其实多数孩子玩心大,尤其是男孩儿,他们需要的是玩伴,是知己,而不是身份高出一截的长者。”
宇文馥叹息:“老夫训斥他,不过是担心他在他父亲手底下讨不了好……佛奴本就资质平庸,如今又生了放弃的心思……老夫不担心他叔伯,只担心元烈一怒之下会对他做出什么来……”
“小心脚下。”苏婆提示他上了台阶,又道,“那陛下为何不再生一个孩子呢?或者干脆将这去母留子的陈规去了呢?”
说起这个,话可就长了。
“传统,就如人病了要服药,是约定俗成的东西。去母留子的规矩从百年前便有。”宇文馥解释,“汉时何皇后专宠,灵帝拜她异母兄何进为大将军,前有宦官后有外戚,然而宦官终究只能攀附于帝王,外戚却能引入地方豪强,以致帝国覆灭,搅乱天下局势……说这些你老婆子又懂什么,总之鲜卑人杀母留子,防的不仅是外戚,更是乱世。”
苏婆接话:“奴的确不懂,可如今娘娘同殿下相处得似乎不错,她若要求殿下封荫自己母族,不也是一样吗?”
宇文馥摇头:“你当慕容擎是吃干饭的?别忘了,朝中不仅有慕容擎,还有其它大臣。除非元烈能将那些人拢在一处全部杀了,不然他驾崩之后,四四若不靠着佛奴,夹在两位王爷中间绝对讨不到什么便宜。”
苏婆蹙眉:“前朝的事……不说了罢……”
宇文馥沉默,由着她提灯引自己向偏殿走。
陆银屏将人放到地上,叉腰道:“洗澡了吗?”
拓跋珣摇头:“还没有……”
“不洗澡别想上我的床!”她指着后头的清凉池,“把自个儿捯饬得干干净净香喷喷了再过来。”
拓跋珣连连哎了好几声
小呆头鹅迈开短腿欢快地奔向清凉池
清凉池外有宫人见了他,忙行了大礼,又去偏殿为他取衣服。
小呆头鹅年纪虽小,却也懂得矜持。
他顺着长长的甬道向前走,过了一层门,又撩开了帘子,这才见了清凉池的外室。
外室陈设不简单,床榻书案不缺,只是少了书
再往里走,便能瞧见一丈三见方的清凉池。
内侍们托着衣裳巾帕走进来,其中一人虾着腰道:“殿下先试试水,冷了再添些热的,热了就添凉的。池子里也抽了一些,您进去刚好没过腰,要是害怕了,就抓着奴的胳膊。”
拓跋珣怕水,但他怕的是江河湖海,倒是不怕这清凉池的死水。
他头一次来,也乐得让人伺候,便由着内侍发挥了。
陆银屏拿了本歪书趴床上看着,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正是她的便宜好大儿拓跋珣。
刚洗了白白的拓跋珣皮肤白中透粉,浑身还带着湿气儿,大眼珠子瞧着比他父亲的还漂亮。
“母妃!”他蹦跶到陆银屏的床上,“佛奴香不香?”
陆银屏闻了闻:“香!真香!”
随后她觉得不大对劲儿,又使劲地嗅了嗅。
陆银屏狐疑地问:“你用的哪瓶香香?”
拓跋珣老实道:“最小的白瓷瓶,上面绘了只鹤的那个。”
陆银屏大惊,忙问:“你用了多少?”
拓跋珣不明所以,依然老实回答:“母妃让佛奴洗香香,佛奴就全用了。”
陆银屏心痛得差点晕过去,忙掐自己人中好清醒些。
拓跋珣察言观色有一手,见她这副模样,知道自己定然是犯了错,便小心翼翼地道:“佛奴以为……那个小的最不中用来着……”
陆银屏好不容易神志清醒了一些。
她虽然常生气,却也知道不可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的道理。况且他不知道物以稀少为贵,越是小瓶的越珍贵,越不舍得用。
“无碍,以后再让你父皇帮我寻便是。”她泪眼婆娑地躺下,还不忘将歪书藏进枕头底下。
拓跋珣乖巧地爬进床内,小小地滚了一圈儿后道:“这床怎么这样大?”
陆银屏在心底冷笑
不过她自然是知道,不能当着儿子的面骂他爹的。
她也滚了两圈后停下:“我也喜欢在上面滚。”
拓跋珣本来有些拘束,见狐狸精母妃也同他一样,顿时放开手脚又滚了几圈。
滚来滚去,最后俩人撞在一块儿才作罢。
想起小孩儿都睡得早,陆银屏扯过薄被盖在他们身上,学着小时候外祖母拍她的动作轻拍着拓跋珣的脊背。
“睡吧……”

除了长孙明慧,宫里的其他嫔御他也见过
但狐狸精跟旁人好像不太一样,明明和旁的嫔御都是俩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可他总觉得那些人都少了点儿什么。
至于是什么,他说不太清楚。
人被盯久了,总会有感觉的。
陆银屏倏然间睁开了眼。
那双亮晶晶的琥珀金大眼睛缩了进去,只露出外头一双指甲得修剪齐整的小手,正紧张地揪着团花薄被的金边。
“要看就正大光明地看,偷偷摸摸做什么?”她扯开被子,“这点儿上你同你父皇差远了。”
拓跋珣果然伸出了脑袋,正大光明地瞧她。
陆银屏也盯着他瞧。
母子俩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拓跋珣突然伸出了手。
陆银屏闭上眼睛。
她感觉那只小手在自己的脸上描绘
“她们都说,你长得像我娘。”拓跋珣突然开口,“但父皇说,是我娘长得像你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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