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珍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都给大哥和瑷瑷带了什么东西,我也好准备些。”
陆银屏一听,掀开门走了出去。
在她关门之前,韩楚璧还伸进半个头来拼命朝床榻的方向上瞧。
只可惜层层幔帐遮住了里头的人,瞧也瞧不出他此刻该是怎样愤怒的模样。
陆珍将他的头拖回来,拉着妹妹一起在廊下商议。
陆银屏不敢走远,声调也比往日高了些,好让里头的人能听见她说话。
陆珍计划着给家人和外祖母都带些东西,韩楚璧频频望向寝殿内,似乎有话想说。
陆银屏道:“姐夫现在可不能进去,陛下好不容易愿意药灸了,这会儿正是要紧的时候,有什么话不妨等会儿再说。”
韩楚璧将目光收了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也没什么……就是同陛下和阿擎好久没有一起聚过了,想着一起喝一顿,正好让他俩将误会解开。”
陆银屏想了想,觉得拉拢手握虎贲军的慕容擎是早晚的事儿,便也同意了:“等问过御医可以喝酒的时候再说吧,这一路上总归都能见到的。”
韩楚璧觉得也是,便同姐妹商议回京后的事宜。
药灸总要小半个时辰才能算完,经妖妃这么一恐吓,皇帝也没了辙,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睡也睡不着。
他听陆银屏在同姐姐姐夫说着回京后的事儿,提到陆瓒、陆珍还有他们远在瀛州的外祖母
陆家兄妹几个倒是一心,不像他们生在帝王家,甫一出世时母亲便要被赐死,长大后又为皇位争得头破血流。
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儿,自古争权就像养蛊,几位皇子被扔进方寸之地互相残杀,最后胜出的那个才有资格做皇帝。
诚然他是那只最毒的蛊,可惜面对手足时终究没有像先帝那样赶尽杀绝,只拿了靖王的封地和兵权。而禁卫军历代却只能由宗室掌管,老三那时又太年轻,只能给了那人。
如今陆四来了他身边,那个人好美色,尤其人妻,断断不能让他看见了,否则迟早会酿成大祸。
生在帝王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然而六亲缘浅,时时刻刻都设了防备,这其中心酸滋味怕是只有同类人才能体会。
他躺在榻上,思绪纷杂混乱,然而常有的胸痹头疾却没再出现,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日头旺得连十几层幔子都遮不住的时候天子才醒过来。
他一睁眼,只见天光大亮。
天子少有酉时入睡巳后醒来的时候,多数时间他都有些失眠,不过这个状况随着陆四进宫后已经好了不少。
今日更是难得睡得这样好,想来是昨夜的药灸有了疗效。
大功臣陆银屏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条腿搭在他腿上,头枕着他的肩,口水流了他一身。
凉州小行宫并不算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朴素,除了这张大床……
好吧,就连这张床榻也是为着能节省空间才改成了靠两面墙的扇形。
床尾前有一张小榻,松松散散着搭着他和她的衣裳,被上午的阳光揉在一起,纠出淫靡绮丽的颜色。
床幔内有美人陆四,床幔外便是他的江山,一道薄纱将二者隔开,无风却动,似乎想要他做出选择来。
青白手指将那片薄纱拢入指缝,他稍稍用力一扯,便将它扯了下来,围在陆银屏腰间。
陆银屏慢慢转醒,半睁着眼迷茫地望着他,嘴角还带着一丝涎水。
“醒了?”晨起第一声总是沙哑得不成调,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入了秋还蹬被子,也不怕着凉。”
陆银屏这才回过神来,乐得上去贴他的脸,高兴地道:“咱们今日要回宫啦!”
天子抚着她的肩笑道:“是啊,是该回去了。”
陆银屏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凑上去问:“怎么?回去了又能看到您的那什么大小李嫔,怎的还不高兴了?”
拓跋渊大气儿也不敢出
妒妇姿态丑陋,放在她身上却只觉得可爱。兴许燕京人没说错,这就是真正的「妖妃」,是专程来迷惑君主的女子,哪怕从前毫无纠葛,也迟早是她裙下之臣。
“醋精。”他贴近她耳边,轻声道,“侍奉好了,什么都允你。”
韩楚璧蹲在马旁,嘴里衔着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狗尾巴草,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自然下垂,挑眉看着马车边的陆珍。
韩嵩将吃的用的搬上马车,又踢了儿子一脚:“干看着?你眼珠子白长了?”
韩楚璧「腿」地一下将草吐出去,嘿嘿笑道:“急什么,还早呢。”
陆珍这边正同韩母告别。
“给你大哥的,给三丫头的,还有老太太的都带着了。”韩母掰着手指头算着,“白天还有些热,东西不好存,给你们准备带在路上的只有风干肉,凑合着吃。”
陆珍道:“本不想让您麻烦,我们跟着陛下他们也是饿不着的。”
“你俩我还不知道?”韩母摇头,“一天没肉嘴就馋,东西带着自己吃,京里的牛羊肉可没这儿的好。”
陆珍有些不舍,毕竟婆母拿她当做亲女儿看。当初父母便是看上了韩家人的人品,才与韩楚璧早早定了亲,可见他们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韩母爱怜地看了她几眼,又道:“你本就是在京里长大,来了凉州后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能看得出来你在努力适应,实际上过了这么久并不习惯这儿的生活。
陛下开恩让楚壁回京,我跟你公公都觉得是好事。以后楚壁出息了,再让你公公辞了位,我们也跟你们回去享福。”
陆珍鼻子有些酸,低头道:“凉州是咱家的根,怎么好说回去就回去……”
“傻丫头。”韩母笑了笑,“人又不是大树,什么根不根的。儿女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韩嵩见婆媳俩依依不舍,也走过来。
“凉州不能没人守,爹还能再干十年。”韩嵩对她道,“你俩先回去,先回去在家住一段时间养好身子,不着急要孩子。等过几年陛下派了可靠的人来,我们也回去。”
“好。”此时说什么都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陆珍便紧紧握住了公婆的手。
韩楚璧起身走过来,掰开了他们的手,将陆珍的攥进自己手心。
“你们还是多呆两年吧,自打成婚就天天在我俩跟前转悠,烦都烦死了。”
话刚说完,又挨了老爹一脚。
韩母拉开了他们,看着远远走来的慕容擎等人,笑道:“快出发了,你们走吧。”
韩楚璧将陆珍拖拽上车,冲父母远远地摆了摆手,示意二老回家。
慕容擎后跟着李遂意和凌太一,再后头便是君王仪仗。
韩楚璧下了马车后上了自己的马,同慕容擎一道护在仪仗周围,算是这位散骑常侍头回上任。
慕容擎瞥了他一眼,依旧面瘫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李遂意忙主动打招呼:“韩大人……”
他是中常侍,韩楚璧为散骑常侍。散骑常侍是散骑和常侍合二为一的职位,品阶虽然不高,却是帝王心腹之人才可担任。这样的肥缺,身为天子连襟加袍泽的韩楚璧再合适不过。
韩楚璧颔首道:“今儿怎么这么晚,一直拖到现在才出发?”
李遂意唉哟了一声,面上就跟开了花似的道:“昨夜咱们娘娘给陛下做了药灸,陛下酉时便睡了,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奴伺候的时候瞧着陛下神清气爽着呢……不光如此,娘娘心情也好,还赏了奴一颗东珠。”
李遂意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有这么大个儿……”
秋冬和熙娘玉蕤等人坐在头驾马车中,听到这话后,秋冬探了个头出来啐他。
“赏的东珠?明明是娘娘抹额上的那颗东珠粘不上,恰好被某人看到了便死皮赖脸地讨来的!”
诸位侍女低低地笑,李遂意却依旧十分自得,坐在马上晃着脑袋道:“娘娘若是不愿意,我就是死皮赖脸地讨也讨不来;娘娘若是愿意给,那便是赏。”
韩楚璧也笑:“见者有份。既然李内臣得了赏,回京后不妨摆上一桌宴请咱们这些没有赏赐的?”
秋冬等人拍手叫好,只有李遂意一人耷拉着脸:“谁不知大人您食量颇丰?她们一车人加起来也不及您一个的。”
韩楚璧紧了紧马缰,笑骂道:“看你那抠搜样子!我只吃一只羊腿,还能吃穷你不成!”
李遂意既难受又委屈:“一顿两顿的倒也吃不穷,就怕娘娘日日赏,诸位大人姐姐天天吃。”
几人笑得更开心,顿时冲淡了回京途中的枯燥。
回程之路并不是按照来时的路线绕道赵平咸阳等地,毕竟每次却霜去的地方大多不同,时间上也有长有短。
此次却霜耗时月余,虽说比较短,但其中发生了不少的事,倒让人觉得行程紧张不少。
陆银屏窝在车中,拿着地图指指点点。
“咱们若是先去朔方,便能北上定州,再绕道瀛州。”想起外祖母就在瀛州,她显然十分开心,“能同外祖母见上一面,好告诉她老人家我现在过得还不错,这样她也放心。”
天子斜睨了她一眼,将地图从她手中抽走。
“干嘛?!”河豚的腮帮子鼓了起来。
天子将地图折好压在榻上的枕头下,一本正经地道:“朕是出来巡视,不是游玩,岂能一时兴起当在太极宫一样随便走动?”
河豚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拓跋渊捱近了她,半哄半劝道:“定州瀛州有世家坐镇,赏罚都轮不到这二州,朕若去了定会让他们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平白引起当地恐慌。四四是明白人,应当知道朕的辛苦。”
想着他从前的确很辛苦,河豚这才渐渐瘪了。
拓跋渊摸着她的脸,又叹了口气。
“不去就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陆银屏又道,“叹气做什么?我就这样叫您为难?”
“不是你让朕为难。”他摇头,“自然是另有其人。”
陆银屏思量少,处事相对极端些,便道:“谁敢让陛下为难,杀了便是,怎好唉声叹气的呢?”
天子唏嘘感慨:“果然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女子头脑简单,不知道这中间利害。世间不少事物牵一发便动全身,旁的不说,只拿你脚趾举个例子
陆银屏不是没干过这事儿,「嘶」了一声道:“痛得要死呢。”
“那便是了。”他凑上来,将头搭在她颈窝里,嗅着那淡淡馨香之气继续道,“不能动的太多了,手足便是其中一样。朕嗜杀是真,可也不是同室操戈之人。如今大约要触到朕的底线,朕在想,要怎么处理才最干净。”
陆银屏听得云里雾里,却明白他想要对靖王动手。
她只见过端王,却从未见过靖王,哪怕是邻居,也素未谋面,不知道那人做了什么竟惹得天子如此忌惮。
不过后宫历来不准参政,他这么说便是将她当做了自己人。
陆银屏不是绝顶聪明的人,只能抚着他的发丝道:“臣妾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您说这些,又不能为您分忧,甚至于好些话都听不明白……
就拿臣妾这十几年来积累的浅薄的见识而言吧
陛下是人皇,是至尊,天下尽在您手,想做什么放手去做。臣妾只知道,做了可能会怕,但不做一定会悔。”
她说完后,良久都未听到他的回应。
铁蹄声迅捷沉重,铁皮包着的车轱辘碾过地面上的石子儿发出「滋啦」声响,外头韩楚璧等人的笑声也不时传入他们耳中。
不知他者遍天下,知他者在他怀中。
过了好一会儿天子才道:“四四知道男女相处之道吗?”
陆银屏摇头说不知。
她哪儿知道这个?她只跟过他这一个男人,别说男女相处之道,怕是连平等相处之道还要他手把手来教呢。
“很多时候,男子喜欢一个女子,并不一定要她做他的女人。”他慢声道,“知己也可以。甚至说,女子可以做男子一辈子的知己。”
陆银屏觉得今日的他有些不同。
但他刚刚的说法,她可不敢苟同。
“什么知己不知己?”她冷哼道,“男子同女子在一处久了,误的是女子的清白。知己什么都是借口罢了……你能保证你视她为知己,她也视你为知己么?男女相处之道?我只觉得是男女纠缠的把戏!”
拓跋渊看她又要生气,赶紧道:“朕话还没说完……”
“说什么说?!”陆银屏挣开了他,冷眼瞧着他道,“陛下说这话,该不是有了什么红颜知己,想要提前给臣妾提个醒儿,日后相见时好让臣妾将她当做自己人?”
“不是……朕……”
陆银屏环视一周,拿了一个枕头扔到他身上。
“去你的知己!臭没面儿的以后别想再碰我了!”
说罢便高声吩咐太仆:“停车!”
仪仗应声缓缓停下。
陆银屏从车上走下来,径直去了陆珍的马车上。
陆珍正无聊着,见她来倒挺开心。
“怎么了?脸这么臭?”陆珍捏了捏她鼓鼓的脸颊,“同陛下生气了?”
“没有。”说是这么说,可河豚依旧是河豚。
想跟姐姐告状吧,一琢磨发现自己总是生气。而且那人已经在姐姐跟前刷了不少的好感,没准儿说出来后连姐姐都会向着他。毕竟娘家人看女婿都是越看越喜欢的。
陆珍也知道她的脾气
俗话说得好,脸皮薄吃亏。陆四便是这样的人,宁愿委屈死了自己也不愿意低头妥协。
陆珍见她气鼓鼓的脸颊,只觉得好玩,捏了又捏,不一会儿便给她捏得红通通。
眼瞧着不能再捏了,陆珍极为不舍地将手收了回来,又道:“你俩之间的事儿说到底还还是自己关起门来解决。纵然是你错又如何?他错又如何?你看看外头的这些人,谁敢说你俩的不是?
人无完人,男女相处磨合最重要,最忌无言语交流。你这样不管不顾地走了,他岂不是会心寒?收起你的小性儿,陛下是你的男人,又不是你的下人,可以供你随意消遣的。”
河豚的嘴巴噘了起来:“你就会帮他说话。”
“我哪有?”陆珍肩膀一耸,“咱就事论事,陛下若不待见你,就你这屎坑子脾气,十个脑袋不够他砍的,还由得你在这儿使小性子?”
陆银屏一脸嫌弃:“唉唉别说了别说了……快恶心死了!”
说罢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曾说过某人的脾气像是从茅坑里反上来的。
自己说的时候没注意,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是真的有些反胃……
可这次她并不打算轻易饶了他。
“他可能要找个什么知己了。”陆银屏想想就生气,“他今儿还跟我说什么男子喜欢女子不一定要她做自己的女人,也可以是知己。知个鬼!姐姐,他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陆珍瞠目结舌:“他不早就有女人了吗?”
陆银屏被她这句话提醒到,想起回宫后还要面对他养的那一窝莺莺燕燕,也不知是被陆珍捏的还是气得,总之就是面红耳赤。
“那不一样!”她怒道,“先前是先前,谁没有点儿过去?我也不是那种硬扒着不放的人。但我来了之后肯定不行,他要是敢去找别人,我就再也不跟他好了!”
在这点儿上,陆珍倒是支持她的。
虽说如今鲜少有一夫一妻的,但也并不代表没有,起码他们父母便是其中的一对。
他们从小见惯了父母情深的模样,便只会认为天底下的夫妻也都是这般模样。
纵然外头三妻四妾百般花样,可对他们而言,「忠诚」二字早已深深地扎根在了他们心底,便是知晓自家才是异类,可思想上也无法妥协,总觉得见一个好一个实在非君子所为。
陆珍问:“那你可探过陛下口风?他真有什么知己?”
陆银屏哑然。
她是个冲动跋扈的性子,根本没听人解释便跑来诉苦了,别说知己,就连他后头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
见她这副模样,陆珍再想想她的脾气,当下便知道俩人大抵还是误会了。
马车内有一柄剑,为防颠簸伤人,特意用布条裹缠了一圈又一圈。
陆珍操起剑,用圆钝的剑柄去捣妹妹的肩膀。
“屎坑子脾气!谁娶了你谁倒霉!”
“姐姐……别啊……”陆银屏被她戳得生疼,泪眼汪汪地求饶,“疼疼疼……”
“不知道谁前几日没皮没脸地又说喜欢又说爱的,现在连人一句话都听不进去。”陆珍又戳了她一下,“疼才长记性!”
陆银屏就这么被亲姐姐赶走,不得已硬着头皮又上了銮驾。
拓跋渊见了,面上虽是不显,可那晶亮眸子中的笑意却是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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