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银屏这才破涕为笑。
“那我就再信你一回,你可要记得早些来接我。”她刚说出口,却又有些哽咽,哽咽得让人喉咙里发堵。
又或许心里难受,竟让她除了刚刚那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看着他的背影,陆银屏心有忐忑地躺了回去,却又觉得堵得慌,从被窝里钻出来跳下榻将人搂住。
“你要多注意安全,千万别中了别人的计。”她用脸抵着他的背,蹭了又蹭,想要将心里的那丝异样蹭走似的。
拓跋渊握住了她的手,感动之余还想再说两句情话,没想到这女子又开了口。
“要是觉得不成了就赶紧回来吧,我家大业大的,养得起你这么个闲人。”
当今天子一肚子旖旎情话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那可太感谢陆四小姐怜惜了。”他咬牙切齿地道,“真是难为你,还想惦记着养朕这么个闲人
“你还是有些本事的,起码炒个小菜味道还上得了台面。”
想起二人在伽蓝寺时的那日,自己还说他这手艺可以去摆摊,加上模样长得也好,说不准去瑶光寺那处摆还能吸引不少女尼。
想到这儿,陆银屏差点儿笑出声来。
然而气氛刚刚欢愉一些,却又被人打破。
“陛下……”李遂意隔着帘子催促,“时间紧迫。”
陆银屏倏然撒开了手,又躺回榻上,不等他来弄,自己将自己裹成了一只蚕蛹。
“快走吧,我好困,还想再睡会儿。”她说罢,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赶着他走。
拓跋渊脚底顿了一下,说了声「好」后转身离开。
人一走后,秋冬便撩了车帘走进来。
见陆银屏背对着她,身子却一抽一抽地颤着,秋冬呆了一呆后赶紧上前查看。
这一看不打紧,自家四小姐正咬着被角流眼泪。
“您这是……”秋冬惊道,“这才刚分开,怎么哭成这样了?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您还信不过陛下么?”
陆银屏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坐起了身子。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一走,我这心眼儿跟喉咙眼儿里都堵得慌,总觉得往后见不着他了似的……”
陆银屏说着又要掉泪,“以前那算命的小叫花子说我旺夫……你说,陛下这次不带着我,是不是就不旺了?”
“说的什么话。您之前不也没在陛下身边,人家还不是照样建功做了皇帝?”秋冬赶紧安慰道,“陛下是天命之人,必不会有事,您就放心听从他的安排,等着他回来接您便是。”
陆银屏止了泪:“真的?”
这个时候她不再自己胡思乱想了,只要旁人说一句她都能信。
此次带的禁卫并不算多,还要分出一批来护送贵妃去徐州。正当李遂意纠结要不要提醒天子时,又听不远处马蹄声阵阵。
李遂意以为端王的人埋伏在此,吓得一个踉跄就挡在天子跟前。
然而定睛一看,来人骑着一匹丈高骊马,见到他们后翻身跪地道:“卑下救驾来迟!”
李遂意认清这是虎贲军,为首的正是统领慕容擎。
慕容擎连夜奔波百里终于寻到了他们,大喘着气看着众人,而身下那匹绝影也累绝倒地。
开始听到这处山崩似的响声,他心头一阵惊骇,幸而人无事,也终于让他放下了心,觉得这次的选择算是值了。
“朕无事。”天子上前一步,见慕容擎手指处勒得尽是血痕,命人替他拿水和伤药,又问,“元承反了?”
慕容擎连连灌了一壶水,由着李遂意替他包扎,喘着粗气道是。
“殿下与小李嫔沆瀣一气……小李嫔纵火烧了宣光殿想以此逼迫太极宫开门救人。禁卫谨慎持重拒绝开门,殿下命手下人堵在太极宫诸门,打算耗一夜心神后架云梯强行闯宫……”
慕容擎累得很了,讲完这段话倒是费了不少的功夫。
只是想起拓跋珣还在宫内,慕容擎自知自己若留下不仅保护不了拓跋珣,还极有可能会被端王反咬一口
当然,这都是次要,最主要的是朝纲与拓跋珣的安危。
然而天子却道:“你辛苦,朕正要赶回去,只是不放心贵妃……”
诸人顺着他的话望向那驾銮车,见内里灯光黯淡,瞧不真切。
李遂意牵过一匹骏马,四肢粗壮,马蹄比碗口还要大些,身躯更比绝影还要壮上几分。
又有禁卫抬出一个箱笼来,内里装着一套金甲。
李遂意将头盔接过,却未料到看着简单的头盔竟有十数斤重,差点儿一个没拿稳摔在地上。
他服侍了天子当场换上盔甲,又抱过龙首百辟刀来呈上。
拓跋渊换好了行头,接过刀后纵身一跃上了那匹黑马。
“朕带禁卫回宫,你护送贵妃去徐州。”
慕容擎立时起身,低声道:“臣与陛下同行。”
然而天子却拒绝了慕容擎的请求。
拓跋渊紧紧地盯着他,面容在无月夜色下瞧不真切。
“阿擎,我将她交给你看顾,从现在开始,你不能让任何人伤到她分毫……这些我年已不曾信过谁,而我却信现在能护着她的人只有你,懂吗?”
他的目光就像他的刀,那柄刀颠覆了自己对一个养尊处优的宗室的刻板印象。
而此刻,这柄刀带着冬夜刻骨的寒意直刺而来,让慕容擎觉得自己头顶几乎要被刺穿。
良久后,慕容擎才拱手跪地道:“臣定不辱使命。”
拓跋渊并未再讲话,盔甲下的眼睛遥遥望向銮车的方向,却只停留了一瞬,便震刀扬鞭道:“走!”
没有半点犹豫的离开,让銮驾上的人失落无比。
“头一回见陛下穿铠甲呢,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英气得不像话。若是每个鲜卑男儿都同陛下似的就好了……”秋冬将天子夸得天花乱坠,然而一偏头便见自家主子黯然神伤。
陆银屏正跪坐在榻上,双手扒着车窗,秀气的眉头蹙起,眉尾同嘴角弧度一样,都向下耷拉着变成了八字型。
她微微歪着头,眼角红红,像只被母兽遗弃的幼兽一般茫然无措,没有方向。
“刚刚还搂着我呢,这一下人就走了。”陆银屏一开口,又是一阵儿的哽咽。
“陛下不是说了么,您跟在他身边会有危险。”秋冬赶紧安慰她,“去徐州等着陛下来接您吧。”
秋冬说的不错,但填不满陆银屏心底的空虚。
“这是接不接的问题吗?这是自他走到他来接我这几日怎么过的问题。”陆银屏哭丧着脸道,“人才刚走呢,我这就惦记上他了,老想着他什么时候回来……嘉福殿那老妖婆说得不假,做皇帝的见识的女人多,轻易便拿捏了我这种无知女子的心,以后便是想逃都逃不掉了……”
“呀,您真是不害臊!”秋冬捂着脸笑话她。
人臊习惯了,便也不觉得臊了。
“情字难解,你懂什么。”陆银屏松开了手,又倒回榻上。
这一躺回去,身边好像变得更加空荡荡了。睁着眼睛的时候还好,一闭上眼,眼前全是他,眼眶鼻子酸胀得难受。
见她眼睛一闭一睁,就是不肯倒回笼觉,秋冬也乐了。
“情字难解,那您可解出来了?”
“自然不曾,不过……”陆银屏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缓缓道,“大魏食邑百万户,更有千千万万人,男女平分亦有一半。「情」这个字于千万人亦有千万种,除却稚嫩幼儿,多数人可得,而劳作奔波者负不得、饥不果腹者食不得、憨吃愚昧者识不得。
据传有种异草,触之既缩,极难养活,而「情」便如同这草一样,门第之别、贪婪毁欲、险恶人心,但凡叫它触到一样,便再难养活它。更有甚者,反倒嫌它是累赘,最终将它弃如敝履。”
秋冬听得迷糊,又问:“那您和陛下呢?”
“我既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多少人求而不得,便是天赐的福分。既叫我遇上了,定然要好好抓住,万般呵护着它。”
陆银屏睁开了眼道,“我是无用之人,不懂那些个大道理,也无什么上进之心。「情」既落到我这处,陛下又对我这样好,所以我也要对他好,这才不负「情」。”
秋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正要再说,却见车外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陆银屏以为天子去而复返,喜得差点儿一个鲤鱼打挺就要起来。
“臣奉陛下之命,护送娘娘前往徐州。”
慕容擎平淡无波的声音自车外响起。
见是慕容擎,陆银屏便又支起身子来,梗着脖子道:“本宫不用人护送,你快去追陛下,去帮他的忙。”
慕容擎站在车與上,无奈地道:“虎贲已多数留在京内,凌太一正带人同端王对峙,少说也能坚持三个时辰。陛下带禁卫军快马加鞭赶回京内,应能阻止端王闯入太极宫。”
陆银屏心头一紧。
凌太一是她从凌家堡捡回来的人,如今担了这样大的责任,不免让她忐忑;
拓跋珣亦是她养子,相处间虽不同于真正母子,依然有颇为深厚的感情;
天子如今也回了京,更有兄长姐妹外祖母等还在家中。
算起来她牵挂的人都在,自己却要被送去徐州避难,陆银屏越想越觉得难受。
“我不想去徐州。”她隔帘对慕容擎道,“您将我送去京郊,或者其它地方也可以,一定要离元京近些。”
慕容擎十分坚定地拒绝了她。
秋冬也劝:“陛下已经走了,大公子和二小姐、老夫人他们定能平安无事,您就放一百个心,等着陛下回来接您。”
陆银屏却摇头道:“他们都在,我怎能放心得下?您将我送去,我保证不暴露自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然而慕容擎这等行伍之人,做事不论对错,只会对天子旨意绝对服从。
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陆银屏。
见慕容擎软硬不吃,陆银屏又哀求道:“我同您胞妹长相相似,但我知道是别人对不住你。只要大将军允我这次请求,待陛下平叛之后我定会乞求他为您加官进爵。”
秋冬十分难为情地看向慕容擎。
慕容擎站在帘外,身形久久未动,像根长在车與上的木头一样。
陆银屏想:大家如今都处在水火之中,就她一个人远远地躲着,那她成了什么人了?
可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她也是十分清楚的,越是在紧要关头便越不能给旁人添麻烦,这是她仅能做到的了。
但陆银屏不甘心
徐州是什么地界?琅琊以南的地方她去都未去过,只知道过了徐州再向南便能进大齐了。
从前总想着去大齐看看水乡人家的陆银屏,这个时候却巴不得自己不去才好。
“我知道您从凌家堡将我救出来不易,我也知道您厌恶我同慕容樱模样相似。可是大将军,她是她,我是我,她爱你恨你,我却不是,我只当您是救过命的人,打心眼儿里敬重您。”
陆银屏隔帘求道,“您答应我一次,就这一次,日后我陆银屏将您视作同父同母手足,敬您爱您就像对我大哥那般。”
帘上的八宝珠因贵妃耳疾痊愈之由换了下来,比之从前朴素了不止一星半点。
慕容擎叹了口气,伸手拂了帘子走进来。
陆银屏正蜷着腿坐在榻上,也没有之前那样浮华奢靡地插得满头珠钗盛贵之气逼人的模样,却依然是那张不施脂粉也精致漂亮得无可挑剔的容颜。只是她眼眶黑红黑红的,一看便是这几日未休息好又哭过的缘故。
陆银屏自然没有休息好,因耳朵刚恢复,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醒。
见慕容擎进来,她未斥责他无礼,反而兴奋起来,以为他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哪知这人以掌作刀,朝着她后颈劈了一下。
陆银屏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一麻,瞬间没了知觉。
秋冬见主子软软地瘫在床上,吓得哆哆嗦嗦就要唤人。
“她没事。”慕容擎扯了被子盖在昏迷的人身上,对秋冬道,“不用这个法子,她是不会肯乖乖去徐州的。”
秋冬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他,期期艾艾地问:“可……万一娘娘醒过来,不还是会闹着回去?”
“那也总比遇险要好。”慕容擎略一思忖,又道,“马上动身,等安置好再去同陛下报信。”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秋冬想了想,又去寻了熙娘等人,一起商议了后续的安排。
这一夜中,每个人、每一刻都过得十分紧迫。
陆瓒一夜未眠,好不容易捱到了五更天便来到夏老夫人的院内。
敲开门后,夏老夫人依然是一副整齐行头端坐在座上,手边还立着他「苦寻」而来的六道木手杖。
陆珍亦穿戴得整整齐齐,只是人还在睡着。
“我一把年纪又做了回不讲理的恶人,但是琢一,有两件事你须得同我说明白了。”夏老夫人指着陆珍问,“一:外头发生了何事,为何突然离京;二:他夫妻二人自幼相处,如今你却只带她走,那么姑爷又在哪儿?”
陆瓒听后,熬了一宿本就有些苍白的面色更加不好看。
怕耽误时间,他只能撩袍跪地道:“事发突然,孙儿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现在那些人无暇顾及这处,正是离开的好时机。若再耽搁一刻恐怕就走不了……至于楚壁,过了这阵后孙儿一定将他接回来。”
夏老夫人听后,命仆婢抬了陆珍上备好的马车。
陆珍的车沿着空荡的街道疾驰而去,没入淡淡浓雾之中不见了影。
陆瓒松了一口气,正要扶她也上车时,夏老夫人却突然转身,执起手杖狠狠地朝他背上抽了一下。
“小辈之中我最看重你,便是慕凡也不及你可我心。如今珍珍已走,你若是不说实话,便真是叫我失望
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再大不过一死。可你又藏了多少事?我便是死了又如何有脸去见你娘亲?!”
她厉声道,“你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陆瓒肩胛骨上还带着酥酥麻麻的痛,而面对外祖母,他自觉隐瞒下去也没有用,只得将身上梵文消失以及端王谋反一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她。
“竟有此事?!”夏老夫人听得连连唏嘘,却斜睨着眼瞪他,“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若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将我们送走后一个人同他拼命?!”
“外祖母年事已高,远途跋涉而来已是不易,又怎能将您也拉下水?”陆瓒无奈苦笑,“孙儿不担心小四,只是珍珍……她同楚壁感情好,必定不会离开京中,孙儿不得已才请了您帮忙。”
夏老夫人却唤了婢女,要她们去拿伤药来。
吩咐完后,她却抬头看了一眼陆府门前牌匾,拄着手杖又回了门内。
“外祖母还是尽早离开。”陆瓒追上来道,“端王疑心重,不论今日能不能进太极宫都会想方设法从我这处下手。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然而夏老夫人却打断了他。
“你也知道来不及。”她冷哼一声道,“到底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行
陆瓒羞愧中带着不解。
“改朝换代,总是最缺钱饷;既缺钱饷,少不得最后都得求到我这把老骨头上。凉主、太祖、先帝……如今的小皇帝和那造反的小王爷,哪个跑得了?”
陆瓒拱手表示正在听教导。
“世间人哪个不是赤条条地来了又走?钱财到底是要用出去的,不然将来死了带到底下,等着摸金的来刨坟?”
夏老夫人慢慢踱步回厅中,将手杖往身前一点,端正笔直地坐正,“而我,本就是为解决你们兄妹几个的难事而来。”
陆瓒猛然抬头。
“我若是连她生过孩子都看不出来,那才真是白活这几十年。”夏老夫人昂首道,“管是管不住了……你们做哥哥姐姐的心软,我也只当她不在世,只求她安稳过日子,不要连累了你们兄妹。”
陆瓒低头,面上犹如火烧。
“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仗着自己有一副好脑筋,便都将别人当傻子
夏老夫人指着魏宫的方向道,“你当那白虏小皇帝就是个善茬?兄弟前后脚连着反,他就真没有一点准备?”
陆瓒心跳骤然快了一拍。
“早前我将玉姹送进去,为的便是给四丫头留条活路,可这白虏偏生不答应,还拿你父亲四州兵权下落换走我一半家当……”
夏老夫人想起来便恨得咬牙切齿,“若非他……看他对四丫头还算上心,并承允让裴婉永不出嘉福殿半步,他就是跪着求我也不会舍他分毫。”
陆瓒心生警惕
可这样一来,大皇子在宫中岂不是会有危险?
若一个父亲连亲生子都能舍弃,那又与禽兽何异?
似乎是看出了陆瓒的疑惑,夏老夫人又道:“皇子的事情,你也不必烦忧。那白虏小王爷便是入了太极宫,也不会伤他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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