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去。”她转身钻进了甬道内。
密道的两端都被打通,从地底泛起了风。
初冬的风已不是凉爽可以形容,它还夹带着西北特有的轻微呼啸声,像冰原上走失的幼狼的哀鸣。
火石已经不起这阵凛冽,在她看到出口时悄然熄灭。
呜呜哀鸣声伴着治所院内推杯换盏的声响传来,陆瑷只觉得体内有一股血液不断向着四肢百骸处冲击。
快了……快能见到他了……
她拨开出口处干枯的树枝,担心会被其他人看到,小心翼翼地向外瞧。
还未看清治所内的情形时,眼前冷不丁罩下一个黑影,将她整个人拉出了枯柴堆。
随后落入一个带着酒气的宽大怀抱中。
今夜有月无星,看不真切。
可这人是谁,只是凭感觉便能知道。
寻常淡淡的玫瑰香气变成了酒气,大概许久不曾梳洗过,贴着自己额头的他的下巴已经有了浓密扎人的胡茬。
陆瑷的眼中霎时就落下两串泪。
“陆三……陆三……”拓跋流声声唤着她,不知是饮了酒还是别的原因,声调出奇地温柔旖旎。
唤了不知多少声「陆三」后,陆瑷终于给予了回应,紧紧地回抱住他。
他手脚上缚着杻镣,加起来足有一百多斤。陆瑷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肋下同他的胸膛硌着小臂粗细的铁链。
他应该是想哭的,因为他的胸腔一直在颤,震得她脑袋有些发懵。
但这不是问题。
她没有细看,或许治所中还有其他人在。
但这不是问题。
或许慕容擎就在一边,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但这不是问题。
唯一的问题便是……
“我跟了你好久……”陆瑷拥着他,泣不成声地道,“从京中到西安州……我没赶过这样远的路……”
靖王心尖一抽痛,「嗯」了一声,压抑着喉头的哽咽,紧咬着牙床,却抑制不住地在打颤。
“我同外祖母说了咱们俩的事儿……还将她气晕过去……”她又道,“大哥训斥我一顿,将我赶了出来……”
靖王随之一顿。
在傍晚他听到陆瑷和九斤的声音时,心中便有了一种猜测,只是不敢确定而已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男人,起码他并不认为自己可以让陆瑷为了他放弃自己的家人。
他咬着牙,恨恨地道:“你好歹是他妹妹,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不关哥哥的事……”陆瑷拼命地摇头,“不将我赶出来没有办法收场……我想来见你……是我想要见你……我……”
她不知如何说,靖王也不知如何反应
“我从没想过你会来。”他想吻一下她的额头,还担心胡茬会扎痛了她,便亲吻着她的发顶道,“这么远的路……九斤可能会来……便是元烈都有可能亲自来动手……可为什么最后会是你……”
明明他不是一个好人,为什么她会来呢?
可他每说一句话,陆瑷的泪便会汹涌几分。
不是没有想过别人,不是没有试着去同别人接触。
可每次同别人接触时,心底总会浮现出他的影子来。
择婿择婿,择的是佳婿。
什么是佳婿?不外乎家世品貌文采罢了。
可这世上却出现了一个人,初见时家世上不得台面,又或许更好些;
模样大概不错,可并不是汉家女喜欢的样子;
人品呢,实在难说;文采,更是一言难尽……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并不在你择婿的范围之内,却能走进你心底最软的那处,直接在里头搭了个窝。
每次陆瑷想要逃出他搭的这个窝出门见旁人时,他总会从她的心底跳出来,和旁人站在一起。
这时候便能发现,这人约摸是一年中最热那一天时头顶正当空的烈日,无论何人都不及他炙热耀眼。
“元叡……”她哽咽着道,“我好像……离不开你了……”
择婿总有个标准,可真情有没有标准呢?
应当是有的。
那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大约就是标准了罢。
世事总有无常,门当户对举案齐眉的夫妇往往少有龃龉,更为世人看好。
而一个是带着杻镣几日不曾梳洗打扮过自己的鲜卑罪人,一个是离家而走驱驰百里寻人的汉家贵女,平心而论,从开始到现在,不曾有人看好过他二人
柏萍等人劝了不止一次不说,哪怕是身为亲姐妹的陆银屏,都不认为这位浪荡的王公即便脱罪也能照顾好她。
靖王将她从枯柴堆里抱出来,轻轻拂去她发尾衣间的蛛网和丝瓜秧。
陆瑷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靖王并非是个很会照顾人的人,如果不是他行动间手脚上的杻镣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这般动作倒像是长辈帮在田垄上滚了不知道多少圈的孩子清理身上的杂草。
可陆瑷却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粗糙的胡茬之下是冰凉而略有些凹陷的面颊。
拓跋流替她清理干净了,又将人拥进怀中,捞起她覆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顾不得那只手刚刚扒了多少沙砾甚至还带着不少尘土,轻吻了一下她柔软的掌心。
“你瘦了。”陆瑷含泪道。
拓跋流苦笑了下。
囚车之中暗无天日,他这一路过得极其艰难
“我早已认罪,可元烈为平衡朝中势力,并未立即将我处置,流放焉耆对他而言有足够的时间去制约赫连遂等人。”
靖王叹了口气道,“他在折磨我。”
陆瑷听后,狠狠地锤了他胸口两下。
“谁让你这么做的?!”她质问道,“如果你不进宫,不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却非要行这一步……”
靖王伸手将她拳头包在手心,像是担心她会打疼了手,替她揉了又揉。
“我做事从不避讳旁人,要杀就杀,要反就反,不成便束手就擒。”
他垂下头,已经长长了不少的碎发掠过眉尾,掩住那块细小的疤痕,“况且,那个位置原本就是我的,只是……”
“只是什么?”陆瑷想听他说话,无论她能不能听懂,就是想听他开口。
“只是元烈付出得更多罢了。”他无奈地道,“若他能早告诉我,也不至于有今日……又或者说,我有今日完全是因偏见先入为主,毕竟他那时同我解释,我也不一定能相信他。”
靖王说得含糊,想来其中有些内情
见她依然一副委屈得泪水涟涟的模样,仍是紧紧地盯着他,好似一眨眼他便会飞走似的,心软成了一滩水。
“你是从这底下爬上来的?”他指着枯柴堆下的出口问。
陆瑷点点头:“九斤找到的这个地方,他在后面,我等不及,我想先来见你……”
说着,双手又隔着那铁链去拥他,这次抱得更紧了几分。
拓跋流不能不说高兴,而心头却像是被人用钝刀割了一样,闷生生地疼。
陆三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他再清楚不过
自打他们分开之后,他便拿捏她这个弱点,逼她同自己常欢好
可如今,那个最怕事的姑娘却为了他同家人决裂,也不知她向家人说起的时候鼓了多大的勇气,也不知道她为了来到他身边受了多少的委屈。
普通人过日子平平淡淡,而他们却注定一路崎岖。
两两对视之间,靖王望着月下哭成泪人的美人,倾身吻了上去。
这次不同以往,像是又回到了初相识的那日。
有的人只需要望一眼,便像一只铁锤狠狠地砸来,将一颗沉寂已久的心砸出了蓬勃跳动。
思念太催人,眼前的人不是木头,是活生生的人,是怕事却又让他的心活泛起来的人。
他将她的樱唇吮咬得滚烫,紧闭的眼睛不知为何却流下一滴泪来。
“陆三……”他的声音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这样远你都来了,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这次的陆瑷咬了下他的唇角,大大方方地「嗯」了一声。
拓跋流将她往怀里又摁了摁,自己抬起头,不让另一滴眼泪流出来。
男人要向前走,不能回头,否则尽是悔恨。
“从见你第一眼开始,便一直想着你,此后看谁都是在看你……”他仰着头道,“陆三,这话对你说出来不丢人……爱你有什么可丢脸的呢?骗自己才丢脸……从前我不懂,觉得女子都一样。可见你之后,谁都有你的影子。你可听到了?”
陆瑷说「听到了」,又吸了吸鼻子,有些煞风景,可在他看来却是可爱至极。
感情上的话一说开,好似柳暗花明,同时也让陆瑷的脑子恢复了理智。
她望了望空荡荡的四周,问:“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儿出来的……大将军的人呢?”
靖王低头,握住了她的双肩,继续道:“这也正是我要同你说的另一件事。”
晚风拂过陆瑷的发尾,带起阵阵酥麻的痒意。
“慕容擎敬重我,知道我不会做那等令人唾弃的逃犯,所以撤去了治所内虎贲军。我邀他一道共饮,如今他已半醉不醒,这才有了你我二人闲话时间。但他不知何时醒来,所以你在此处多呆一刻便危险一分。”
他在说话的时候,尤为仔细地盯着她面上每一处看,想要将她牢牢记在心底,“可我不会走,不管你是否带了人来,有什么打算,若你真为我着想,也多想想我的立场
我的父皇、祖父皆是大魏天子,我则天生为王。即便起兵事败,也因谋策不如他人缘故。
骄矜害人,无论终点是焉耆、薄骨律或是此时此处,我都心服口服,只等慕容擎动手……陆三,如果你爱我,可否尊重我?”
陆瑷怔怔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靖王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是自私之人,你有大把青春,可惜我只占有你三年……说实话,我很不甘心,我不希望你余生交由他人。可我死后,这一切都看不到,所以你依然可以嫁给旁人。”
“陆三,你记住了,我此生只爱你一人。”他说罢,松开了陆瑷的双肩,指着她来的那处出口道,“若你爱重我,立刻就走,回元京,再也不要来找我。”
“我来一趟是这样不容易……”陆瑷实在是忍不住,慢慢地低下头,用蹭得脏兮兮的袖子擦眼睛,“你却赶我走……”
女子总是如此,你同她讲理的时候她不会听,反倒将不对推在你身上。
哪怕你是打着为她们好的名义,她们也不会吃这套。
瞧着人在眼前哭得梨花带雨,靖王心头的那阵钝痛越发地清晰了。
可惜在哄女人上还是个生手,远不如两个弟弟来得熟练上道,只能伸出手慌乱而生涩地替她擦泪。
可女子本就是水做的,泪像是根本就流不完。
“我不想赶你走……”他艰难地道,“可你若执意留在此地,我根本保护不了你。陆三,听话。”
“我既然来了,就没想着回去。”陆瑷抬起头道,“我是不是说过,咱们有过一个孩子?”
靖王沉默,可垂着的一只手拢在袖中攥成拳头,牙齿咬得腮肉都出了血。
早在之前她提到过的当日,回去便处置了徐氏那女人。可如今不要说孩子,就连活着都成了奢望。
“我当然记得……都是我不好,对不住你娘俩。”
说罢,他只觉得自己面上有些绷不住地抽搐
陆瑷仰起脸,人在笑着,可眉头和嘴角都是撇着的。
“他模样像我,可眉眼同你一样,尤其是那双眼睛……”她哭笑着道,“他流落在外一年,是两根金条换来的,名字便唤做「金金」……你没见过他,不知他从来都是不哭不闹,逢人便笑。别人都说他性子随和,是个好孩子,可只有我心疼……”
靖王怔在原地
他正欲问陆瑷关于孩子的事情,却听到房内传来杯盏落地声。
“走!”他将陆瑷推到枯柴堆的出口旁,压低了声音命令道,“走,别再跟着我。”
陆瑷抽噎着,纵然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同他说,可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由着人将她推进密道中。
陆瑷探出了一个头来,肿着一双眼睛依依不舍地望着他,像是要望进他心里一般。
拓跋流低下头,朝她眉心吻了一下。
“听话……”
眼前骤然一黑,额上的触感似乎还在,只是人已经不见了。
九斤在密道里听了好久,没敢去打扰他们,见陆瑷怔怔地走过来,整个人像是失了魂儿似的。
他嗅了嗅自己的鞋底儿,终究还是没上前搀扶她。
“该说的话也说完了,主子的意思您也明白了。”九斤抹了下脸道,“三小姐,回京吧。以您这样的家世,找个好人家嫁了,下半辈子能过得比谁都舒坦……”
九斤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因为陆瑷「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九斤也没了办法,食指放在嘴上:“嘘……姑奶奶,上边还有大将军呢,您就不怕被他听见?”
陆瑷闭上了嘴巴,可哭得实在厉害,一张脸都皱成了包子。
再漂亮的姑娘,真哭起来也没多好看。九斤看人哭得一脸狰狞,叹气道:“走吧……走吧……主子让您听话,您还是听他的吧……小主子不是还在?就算主子没了,小主子也总不能缺了爹又没了娘吧……”
他不提金金还好,一提起来,陆瑷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
九斤一边劝说着,一边带着人离开了密道。
慕容擎出来时,便见靖王背对着他站在庭院中。
“殿下刚刚在同人讲话?”他出声问道。
靖王转过头来,背着光审视他。
“不管我是否同人说话,可我还在,不是吗?”靖王的面容隐在阴影中,有些看不清表情,“你大可放心,我没想过要逃。”
“我自然信殿下。”慕容擎抿唇道,“可如今……您后悔吗?”
靖王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来,伴随着杻镣铁链哗啦啦的声响,他寻了处石凳坐下。
“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既然做了,就没有后悔一说,否则倒是让别人看笑话了。”
慕容擎的眼光扫过他全身,静静地听他讲话。
“可我毕竟也是人,是人便有过错。”
慕容擎见他将脸埋进双掌中,身体慢慢蜷了起来。
“后悔……怎么能不后悔呢……”他的嗓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哽咽,“但凡多听他们几句话,也不至于此。”
慕容擎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坐下。
“可这世间没有回头路可走。”慕容擎道,“陛下命我出西安州后动手,殿下……好自为之。”
丢下这句话之后,慕容擎起身离开。
夜色凉如水,院内只剩了靖王一人。
月光打在他身上,在地面投出一道孤零零的些微佝偻的影子。
次日一早,慕容擎一行人果真出发前往薄骨律镇。
西安州刺史知镇南大将军有任务在身,不曾出言挽留,却担心路上节外生枝,拱手道:“大将军多带些人手,以备不时之需。”言下含义便是防备有人劫囚。
慕容擎却道不用:“虎贲人人都可以一敌百,倒不用担心这个。”
刺史并未多劝,交了盖印证明后送他们出发去往城外。
慕容擎做事干脆利落,调转马头绕着囚车周围审视了一圈后,扬鞭驱驰绝影,带着囚车和虎贲军消失在茫茫大道上。
刺史带人回了城内,同另外一行队伍擦肩而过。
“殿下说了不让您跟,您偏要跟,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办?”九斤和宁宁同陆瑷等人挤在一辆车内,唉声叹气地道,“您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主子便是归了天也不得安息……”
陆瑷满脑子都是那个人,也觉得自己最近的动作有些疯狂
不仅离开了家,还追在慕容擎押送队伍的后边跑,简直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柏英也道:“离得近了慕容大将军肯定会发现,离得远了又怕跟不住……这一趟怕是个死路,咱们这一车人我瞧着都保不住……”
“净说胡话!”柏萍道,“既然说开了,那就跟着。到时候大将军若是发现我们,可咱们又不做什么,他应当也不会处置咱们。”
九斤反驳:“不好说……昨日他已经见过我和三小姐了,让他看见,肯定会直接将我们抓起来的。”
西安州北有木根山,连着一片荒漠,长城修筑时连接了西安州和薄骨律镇两地,中间有几处盐池,散落在长城女儿墙瞭望不尽之处。
此时此刻,众人却越发沉默
盐场上零零散散地散着几人,正对着蓬勃朝日与生活报之以歌。
宁宁见气氛压抑,人人面上皆是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忙问道:“你们听,他们唱的什么?”
半晌后,陆瑷抬起了眼睛,和着盐场上的人的声调,重复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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