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遂意知道天子心里弯弯绕绕虽多,可待贵妃终究与常人不同,边琢磨边道:“想赶出宫倒也不是个难事儿,随便打碎个东西便说是她打碎的,藏起个物件放她屋里再着人去找,这都是大齐和从前大凉的宫人惯用了的法子……”
眼见着秋冬和玉蕤俩人脸上的嫌弃越来越明显,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又道:“咱们自然同那些人规矩不一样……据说从前的季太妃就丢过东西,想要追究,先帝直接将她阖宫上下的人打了个半死,最后查出来是自己做的戏,连人都赶出去了。要是诬陷那小狐……那玉姹,恐怕连着咱们几个都要被吊起来打,也忒不值了。”
不过他低估了秋冬
只见秋冬朝着正殿的方向遥遥一拜,豪迈地道:“为了我家娘娘,我秋冬什么事儿做不成?哪怕吊起来打呢,总不能让玉姹得了逞,坏了我们娘娘的路子!”
李遂意也觉得夏老夫人做的事儿太过
李遂意跟了皇帝有些年头,不知道他心里头怎么想的,只觉得天子做事自是有他的道理,随意干涉倒不好了
先前陛下想动赫连遂,可不就是让那几位上赶着要救人的差点儿坏了事儿?生生将人关在式乾殿憋了好几日才放回去。
“要不,还是等等吧。万一陛下有旁的安排呢?”李遂意试探着问。
听他推脱,秋冬瞬间怒了。
“陛下陛下,就知道陛下!陛下是你的主子,娘娘就不是了?!”秋冬不屑地看着他,末了还冲他下身啐了一口口水,“人都说内侍只算半男,我看倒不一定
李遂意没说什么,被秋冬逮着好一顿狗血淋头。
秋冬骂完后就溜了,临走前还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
“泼妇!泼妇!”李遂意疼得龇牙咧嘴,抱着脚跳着道,“这就是个泼妇!”
玉蕤站在原地,望着他笑道:“怨不着秋冬踩你
秋冬不在,李遂意也好跟玉蕤说话。
“咱俩跟着陛下最久,秋冬刚来,什么都不知道。”他叹道,“大魏自有大魏的规矩,皇子生母不能留,就好比大齐母凭子贵的道理一样。你瞧大齐都让那几个外戚折腾成什么样了?
小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坐还不会做就要上龙椅听政去了。
拓跋氏先祖有远见,知道不能纵容外戚,索性直接从根上给它断了
就算是养母养子,长大后亦是互相猜忌,可这天下终究还是姓拓跋,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破这个规矩的……依我看,玉姹姑娘来了倒好
夏老夫人是娘娘的外祖母,总不至于会害了娘娘。这玉姹以后要生了孩子,到时候陛下再将人弄死了也不迟。孩子从吃奶便跟着娘娘,定然比大皇子殿下还要亲厚。”
“算盘打得倒是不错。”玉蕤淡淡一笑,“可惜李内臣不是女子,不懂女子情怀,不晓得女子动过情后看心上人再同别人在一起是怎样摧心剖肝地难受。
有这功夫看热闹,不如去娘娘那儿献策,娘娘看着跋扈些,实则心里门儿清,现在指不定想做点儿什么正缺人手呢。”
此时的陆银屏的确缺人手。
拓跋珣迈着小短腿进了夹殿,瞧见狐狸精光着脚斜躺在榻上,正懒洋洋地梳着头发。
亲娘和后娘的不同在于,哪怕亲娘模样再好,可幼儿们看惯了,便觉得她的美是理所当然
陆银屏做拓跋珣后娘时,他已经记事。虽还不明人事,辨美丑却足够的。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是在城外,銮驾上坐着许久未见的父皇,然而帘子一撩开,父皇的肩头搭着一张容色倾城的脸,正看着他笑得十分怪异
那时他便想,怪不得都说她是只狐狸精,这样放肆的人若不是妖狐,怕是早就被父皇杀了。
后来让她做自己的母亲,他心中是不大情愿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慢慢就变得不同了。
长孙明慧不会饿着他,却也不容他出含章殿,不让他养宠,不教他汉话。
一千多个漫漫长夜中,他都是独自一人躺在榻上,隔窗看满月弦月、花开雪落。
自打来了徽音殿,少不得常被狐狸精欺负,可这份热闹却不是含章殿能比的。
父皇为什么喜欢她?
或许是因为她模样好,又或许是她这处热闹吧……
“瞅?再瞅把你眼珠子剜出来。”
陆银屏瞧这小呆头鹅看她入了神,活脱脱一个小色胚的模样,又想起他那名声不怎么好的亲爹,顿时就来了气,直接下手给了一个脑瓜崩。
拓跋珣捂着脑袋痛得两眼冒泪
“看都不给看,哪有您这样的娘。”他含泪道,“本想告诉您一件事儿来着,现在不哄哄我,您就别想知道了。”
陆银屏挑高了眉头,又笑了一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道,“你想说,你父皇去了掖庭,对是不对?”
拓跋珣止了泪,愣愣地点了点头,忽又问:“您不着急?您不是说喜欢他?难道就不怕他去寻别人,将您一个人撂在这儿?”
陆银屏捻起了案上的小木槌,往身上这里敲敲那里打打,眯着眼道:“他敢……”
拓跋珣见她说得咬牙切齿,知她心中还是不服的,便又添油加醋地问:“他不是还将那死鱼眼留下了?”
陆银屏想了半天才琢磨出来「死鱼眼」说的是谁
眼黑眼白分明,双目无神,的确是死鱼眼。
她笑了出来,又伸手想摸一下他的头,却被他躲开了。
“玉姹来,倒也不全是坏事。”她道,“你还小,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拓跋珣摇头:“佛奴不傻,只要您愿意告诉佛奴,佛奴就愿意学,以后为您想办法出气。”
陆银屏听后,心底有一处莫名的柔软渐渐觉醒。
“什么出气不出气,没得野蛮了。老实讲,玉姹虽是同为娘的来抢你父亲的,可我并不将她放在心上。”
她拿起木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背,似乎觉得异常舒适,声音也放缓了些,“一来,我与玉姹同为你外太祖母养大,纵然她也受宠,可血亲哪有这样容易被一个毫无关系的人盖得过的?
玉姹是奴,若非我进了宫,以她的身份也顶多做个媵妾,或者做我表兄的侍妾而已;
二来,你小看了你父皇,老太太虽然上了年岁,可你父皇却是执政数年的君主,从来只有将计就计,没有被人拿捏的道理;三来,玉姹本身便是来为我固宠的,我不仅不会赶她走,我还要对她好。”
眼看着拓跋珣眼中疑色越来越深,她又道:“知道我说了你不信,再简单些
拓跋珣听后大吃一惊:“那您先前为什么又是甩脸子又是哭?”
陆银屏捏捏他的脸蛋,笑得像狐狸。
“女子的眼泪,往往流得越多越是廉价,可却也是最锋利的武器。”陆银屏看着他的眼睛,像是透过这双眼在看他的父亲一样,“我要你父皇此后每每面对旁的女子时想起这次我流了泪,我要让他愧疚,此后只幸我一人,心中只有我一人。”
否则,便对不住她拼了命向外祖母求来的机会。
拓跋珣不知听没听懂,陆银屏心道他还未到那个年纪,恐怕吸收有些困难,便又躺了回去,拿着小木槌打空气。
半晌后突然听小呆头鹅问:“您刚刚说……血亲没有毫无关系的人来得近,那佛奴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陆银屏翘起了二郎腿:“你问吧……”
拓跋珣仰起小脸,又扳过她的脸来冲着自己。
“假如,佛奴只是说假如。”他神情颇为肃穆地问,“假如玉姹生了父皇的孩子后抱给您来养,您会不会喜欢他而讨厌佛奴?”
这个问题,通常只有长子长女操心过。
陆银屏是老幺,从没有过这种困扰。
“假如,我也只是说假如。”陆银屏也坐了起来,姿态端正,神情亦是十分肃穆,“假如玉姹生了你父皇的孩子,我打断他们的狗腿。”
拓跋珣吓得脑袋一缩
这个问题,他就不该问。
陆银屏瞧他害怕了,突然叉腰笑到:“该不会真以为我有那样好心,也由着我外祖母的摆弄将别的女人往我夫婿眼前推?做梦!我陆四既然来了魏宫,就要做头一份和唯一位。
脑子有坑的才会将人推出去!我只当多养了个人,吃管一口饭,没事儿放她出去恶心恶心掖庭里的那起子人……谁人要是挡了我的路,我只会恨,不会怜悯。”
拓跋珣稍稍松了口气
狐狸精明明就是个没本事的狐狸精,通天入地压根就不会,为不多的本事便是骑马、打猎、惑主和骂人。
可他依然被那「血亲」两个字儿膈应得有些难受。
陆银屏瞧他又闷闷不乐起来,又去捏了捏他的脸:“还有什么要说的?你以后是要做太子的人,万万不能做这样忸怩的形态,没得小家子气了。”
小呆头鹅这才稍稍挺直了身子,试探着问:“那……那假如,佛奴再假如一个假如
陆银屏一愣
从前也想过,若万一有了孩子要怎么办。可约摸仍旧是想同天子再恩爱些年头,或者是怕死,便没有再想过了。
小孩子问的问题,大人一定要正面回答。
陆银屏又躺了下去,瞧着藻井上的花纹道:“这个问题有点儿大,你得容我想想。”
拓跋珣没走,静静地坐在她榻下瞧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陆银屏才又坐了起来。
“若真有那时,我就走。”她指着夹殿的物件道,“走前我要将你父皇赐给我的东西分批运出去,那扇翡翠屏风我要请匠人切出百十个镯子来,外头的那棵歪脖子杏树也要运走……”
拓跋珣张大了嘴:“您这是盗窃。”
“什么盗窃?!”陆银屏又给了他一个脑瓜崩,“他给我了就是我的,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我自己拿我自己的东西,怎能算是盗窃?”
拓跋珣捂着头,不满地道:“您只说自己的处境,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陆银屏知道瞒不过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若真有那日,若我还有活头,我保证对佛奴和他是一样的喜欢。”
拓跋珣听后却有些生气,眼眸也染上了暗沉的色泽。
“您撒谎!没有一样的喜欢!”他道,“她们说得对,玉姹要生了孩子,那时您就要照顾他,就不会喜欢佛奴了!更不要说您自己的孩子!”
陆银屏却是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她们」两个字儿。
“你刚刚说「她们」?”她倾身上前抓着他的肩膀问,“「她们」是谁?”
拓跋珣气得眼睛发黑,小脸儿上也染了一层朱色。
“永巷后面的人说的!”他咬牙道,“她们说玉姹留下就是为了生个孩子抱给您,然后立他为太子……那时候您就不再喜欢佛奴了!”
陆银屏一听,心道那起子人真是嘴碎,干脆哪日一把火烧了掖庭算了。
她捞起拓跋珣,惊觉最近他吃得多,长得也快,已经不是初见时抱起并不费什么力气的孩子了。
拓跋珣也不吃她这套,挣扎着就要跑。
陆银屏将他死死按在自己膝盖上,就地扯下他的裤子来,朝着那白白嫩嫩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拓跋珣「嗷」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娘俩在一起的日子不算久,陆银屏寻常也只是欺负欺负他,不曾下过狠手,这一下打得小孩儿屁股颤颤。
她觉得还怪好玩儿的,便又轻轻打了一下。
拓跋珣流着泪哇哇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银屏瞧着他屁股上那一块儿都红了,便给他提上裤子。
“且不说没这个可能,便是有,我也不会丢下你。”她道,“我知道,你头几年虽有长孙明慧那恶女带着,却形同一人。便是被你父皇逼着同我一起,也总觉得我不是你亲娘。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还很年轻,我也不知道如何对你才算是好。我长这么大,能被我搂着睡的小孩儿你是第一个。”
拓跋珣渐渐止了哭声,揉着小屁股看她。
“咱娘俩少有这般交心的时候,下一次不知要在何时。今儿我就对着你屁股上的印子发个誓。”
陆银屏笑了笑,伸出三个指头并在一起道,“人都说有好几个孩子的娘一碗水难端平,今儿我在此立誓
拓跋珣这样的小孩儿,最害怕的便是得到后又失去的在意。
如今听了狐狸精这番话,一直以来压在心底的大石头也落了地。
“您说真的?”他又要掉眼泪,“您是大人了,您不能骗我……”
陆银屏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果然没有人在,便小声地答:“你放心,我就是骗你父皇也不会骗你的。”
小孩儿不能骗,骗了他一次之后就再也不信这个世界了,尤其是拓跋珣这样自小没有娘,有个爹也等同没有的小孩儿。
拓跋珣转悲为喜,也不觉得屁股上捱那一下疼了,又得寸进尺地道:“那今晚您还搂着我睡?”
陆银屏一听,又揍了他一下。
“玉姹刚来,我得看好了你父皇。”她道,“你父皇纳过太多人了,我不放心,今儿他得跟我睡。看见你在,他那张脸耷拉得比驴还长。”
想起父亲,拓跋珣又瑟缩了一下。
“你年岁也渐渐大了,一直跟我睡不合适。”陆银屏又道,“我再疼你,也得避嫌了。你祖父十二三岁上就纳了妃,过几年自有大美人搂着你……”
拓跋珣顿时一脸嫌弃,却又问:“您怎么知道我祖父的事儿的?”
陆银屏心道不好,差点儿就说漏了嘴。
“老宫人说的。”她笑嘻嘻地扯开了话题,“你再说说,掖庭里的人说话你是怎么听到的?”
拓跋珣细细回忆了一番,老实说道:“四周安静的情形之下,我能听得很远。刚刚送走外太祖母的时候,我听到掖庭中有人说,夏家的老夫人来了徽音殿是钻鲜卑人规矩的空子,给您专门送人来了。以后生个孩子抱养给您,说不定这天下以后就姓陆姓夏,总之不姓拓跋……”
陆银屏听得汗流浃背,压低了声音道:“你可听清楚是谁说的了?”
“我没听出来。”拓跋珣摇了摇头,“但是总觉得她们声音很熟悉……”
陆银屏泄了气儿,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
她在掖庭的名声估计早就烂了,早就能猜到那起子人说自己坏话。
不过,那些女人胆子不小,这种易姓的话居然也敢传。若是让旁的宫人知道了,少不得又要见血。
“不过,我刚刚还有话没说话。”拓跋珣又道,“父皇去掖庭,为的是去明光殿看太妃。”
慕容太妃?
陆银屏亦是想起如今被关着的靖王养母正是慕容太妃。
宫里宫外关系错综复杂,慕容太妃既是靖王养母,又是慕容擎和慕容樱的姑母,还是小呆头鹅的姑外祖母。
当初她进宫时便知这位慕容太妃出了名的和善,可见她同全嫔和小李嫔冲突,看似是个和事佬,实则从头到尾都在看热闹。
据说慕容樱入宫时也得她照拂,若她真是个有心的人,怎么由着小呆头鹅跟长孙明慧在一起这么多年却从不去探望他一眼?
说来说去,这位看着和善的太妃应该是知道慕容樱同慕容擎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却站在了慕容樱这一边。
她突然想起长孙明慧曾说过慕容樱在怀有小呆头鹅时因恐惧厌恶差点儿将他打掉一事。
嫔御不想生孩子,即便有,也是恨不得打掉。只可惜慕容樱同她太像,天子时常临幸,身边也多是他的人,一有个风吹草动便会被他知晓。是以小呆头鹅才平安活到今日。
陆银屏攥紧了头
玉姹来得巧,她也是有想法的。
“慕容太妃想求父皇让她出家。”拓跋珣还继续说着,“说靖王伯父事败与她无一丝干系,却不得不避嫌。她想去瑶光寺,和季太妃做个伴。”
陆银屏心头也稍稍放松下来
自她来后,天子倒也是忠贞不二,除了却霜时被人强塞了六个美姬、戏子小娇煞投怀送抱、为引靖王入太极宫纳曲星霜之外,倒还未踏足过其他嫔御的住处。
说要信他,自然就是要信他的。有时给他、给自己一个机会,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陆银屏问拓跋珣:“你喜欢太妃吗?”
“我未同她说过话,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小呆头鹅仰起小脸,目光澄澈地看着她,“她既是我祖母,也是我姑外祖母,您是不是觉得我很没有人情味?”
狐狸精笑了。
“她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要喜欢她?”陆银屏道,“你以后会是皇太子,你只需要喜欢对你好的人,何必迎合那些不喜欢你的人?”
拓跋珣的眼睛亮了亮,而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黯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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