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石门内到底有什么,他也不关心。毕竟阿四做什么自然有她自己的道理。
收拾完了屋子后,凌太一并不想出门,却听大门处有不少脚步声传来,约摸有十几人之多。
凌太一愕然,忙开门探头出去,见众人簇拥着那位大皇子来了灵风台。
凌太一赶紧走出去相迎。
“舅舅喜欢登高望远,这处地势高……”
凌太一听大皇子正说着,见他从屋里出来后便闭上了嘴,稍眯起眼睛来上下打量他。
这样并不善意的眼神,他曾在天子面上瞧见过。
凌太一单膝跪地,垂首道:“殿下……”
他半晌都没听到大皇子允他起身,却听皇子问道:“你是……母妃从外面捡回来的那个?”
「捡」虽说不大好听,但事实的确是如此。
凌太一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恭顺地道是。
拓跋珣细细地瞧了他一会儿,突然笑说:“母妃喜欢的,孤自然也喜欢……你起来吧。”
凌太一这才起身,揉了揉膝盖后退到一边。
拓跋珣左右看看,又问:“舅舅呢?”
凌太一垂首答:“大将军只身一人去了披云楼。”
拓跋珣听后,眉心一蹙,有些嫌恶地皱了皱鼻头。
“那里不是停放着一具罪人死尸?”他不高兴地道,“舅舅去那里做什么?”
凌太一不好解释,只能说:“回殿下,大将军认为那位嫔御死因尚有存疑,所以打算再去看一下。”
“想谋害她的,死多少次都不为过。”拓跋珣面上闪过一丝戾气,不屑地道,“倒是你,怎么没有跟去?”
大皇子年幼,偏偏在人跟前想要装作一副老成模样来,看得凌太一有些哭笑不得。
凌太一半蹲下来轻声道:“兴许……是大将军嫌卑下碍事儿吧……”
这个答案明显让拓跋珣高兴许多,只见他眉心舒展开,眼角也微微弯着,满意地点头:“你瞧,舅舅和母妃都不搭理你了,不如你同李内臣一样净了之后来孤身边伺候。孤缺一位近侍,很看好你哦。”
凌太一听得下体又是一紧
稚子天真,又有权势在身,不容他商量,身后立马站出来几位内侍,面无表情地将他四肢架起就要寻个地方替他净一净。
凌太一还未发声,慕容擎的声音便从门口传来。
“若是你现在动了他,只怕你母妃会不高兴。”慕容擎大步迈进院子,先去了院角的那口井旁,细细地净了手。
拓跋珣不情不愿地挥手示意将人放下,又道:“我看他面善,想要他在我身边伺候也不行?舅舅怎么不向着我了……”
慕容擎那帕子擦干了手,寒声道:“你以为你打什么主意你母妃会看不出来?他在凌家堡护着你母妃,若不是他,你母妃不可能全身而退。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能收一收?你这样同长孙明慧又有何异?”
拓跋珣瘪嘴,嘴里还咕哝着,出口却是一口流利的鲜卑话:“那我不动他便是。”
慕容擎看他一脸不服,冷哼道:“你母妃仁慈,眼皮又浅,听你唤两声娘便高兴得晕头转向,我却不是这样好打发的。你跟了长孙明慧的这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也不全怪别人。”
拓跋珣小脸白了一白,一手紧紧地揪着腰带上的平安扣,有些难受地道:“我不是……母妃她对我好……我……”
“她对你好,你更该顺着她才是。”慕容擎打断他道,“她不是你一个人的,陛下是要你以后能护着她,而不是将她托付给你,变成你一个人的亲人,你可明白?”
拓跋珣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过了好一会儿后才低头答:“知道了……”
凌太一在一边,听着俩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含义,但是也稍稍猜到一些,应跟刚刚的事儿有些关系。
他忙对慕容擎道:“大将军,不碍事的。殿下年纪还小,自然随性了些。”
说罢又蹲下身对拓跋珣笑:“殿下喜欢卑下,可以常来找我玩。”
拓跋珣瞧了他好几眼,看着他圆圆的颅顶,想起狐狸精便是喜欢摸他的头胜过喜欢摸自己的头。
虽说仍是不待见凌太一,却也听得进去话,仰起脸倨傲地道:“谁来找你,脸这样大?”说罢拂袖而去。
凌太一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得罪了这位殿下,迷茫地望向慕容擎。
“长孙明慧从不管他,贵妃又护短,自然觉得你就是来跟他抢人的,对你心怀敌意。”慕容擎嗤道,“拓跋氏的男人都是这么个别扭德性。”
凌太一没说话,瘪瘪嘴就作罢。
慕容擎想起披云楼内莫名消失的中年女子,便又问他:“你同贵妃去披云楼时,可也见到那人了?”
凌太一抬头,面上是毫无虚假的茫然:“什么人?李妩吗?没敢去见……”
慕容擎瞧他模样也知道他应是没见过那女子,而她无故消失,想来披云楼内应另有乾坤。
不过如今京中闹出乱子,他也顾不得再次密探披云楼,只能以后有时间了想法儿再来一趟。
“陛下提前来了鹿苑,想来明日咱们便能够回去。”慕容擎又道,“你收拾收拾,回去后约摸有不小的动静,也长长见识。”
凌太一不太懂慕容擎所说的「不小的动静」是什么动静,想来是跟近来京中传言靖王强闯太极宫一事有关。
“大将军放心,我定不会拖您后腿。”凌太一拱手揖道。
慕容擎扫他头顶一眼,见凌太一这段时间似乎也长高了不少,心里想的是总算不辜负贵妃期望,人算是照顾得不错了。
“回去歇着吧。”慕容擎走了两步后又回头,“无事不要靠近披云楼。”
凌太一望着他的背影也有些不解
毕竟年岁小,没有往更深层面去想的他老老实实地回了屋。
靖王入太极宫反被擒这件事,一日之内在京中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皇室内撕破脸不是一次两次,早便有人等着看天子和靖王对手戏。
传言这二位年少时便不和,一位在京中,另一位要么远在瀛定二州,要么在家中闭门不出。总之一直是王不见王。
京中可谓是人心惶惶
除此之外,还有三件事值得说道。
第一件事,自然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赫连遂府上被泼了粪水一事。
有人说赫连遂将曲嫔
结果靖王被关在式乾殿,大司马却好端端地回了府,可推说自己受了伤,自此闭门谢客。
京中人都知道赫连遂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待谁都宽和。想来他同靖王谋事也只是个幌子
自打当今天子继位后,田改税改也一并上了台,锉去不少掳掠财田的鲜卑贵族的锐气。
靖王从不在意这些,莫说财田,便是别人家妻妾也是想抢就抢,早已被这些大臣奉为至高之主。赫连遂又是老派之首,事事唯靖王马首是瞻。
如今靖王被关在太极宫,他却回了家。初五一早家仆出了门,便瞧见自家大门前被泼了不少的粪水,腥臭难闻,足足用了小半日才洗涮干净。
第二件事,便是鹿苑内出的事儿。
初四那日,也就是同靖王入太极宫的当日,两名在鹿苑游乐的嫔御暴亡。
传言有理有据
这理由看似充分,实际上细细琢磨,却有些牵强
不少人联想起陆贵妃受宠,性子又跋扈善妒,觉得此事有蹊跷,说不准便是贵妃借着京内东风在鹿苑刮一阵妖风,将人处死后又做了伪证,目的是剔除异己,为自己铺路。
世间诸事,但凡能牵扯上人命的,背后多有阴谋。
与其说八竿子打不着的嫔御是靖王的人,陆贵妃为争宠处死嫔御倒更能说得通。
令人惊愕的是,此事发生后,天子竟亲自去了鹿苑接人。
帝王暴虐,贵妃歹毒,这倒也算是一对儿人才。
第三件事与陆贵妃也扯得上关系,却又同她本人没什么关系。
陆家一男三女,国舅前些日子运势不佳,一直在禁军府里呆着。
加上靖王蠢蠢欲动,上层总以为那个位置约摸要换人,连带着外人觉得陆家这势头也不如从前,渐渐冷清不少。
同陆贵妃的三姐定了亲的永宁伯与夫人亲自登门,拿了三小姐签字盖着手印的退婚书回来。
说来退亲这步走得也稳
若是不成事,不过退个亲而已,伯爵府的公子还能讨不到妻?
只是再讨这般身份的怕是有些难。不过常言道「高嫁低娶」,女子身份太高容易出现牝鸡司晨的情形,家中双亲俱在,讨个身份高贵的儿媳也不是什么好事。
永宁伯府这步棋虽稳,走得却也没什么错。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陆家的外祖母从瀛州来了元京。
陆家的这位外祖母,来头不是一般的大。
老夫人生于前朝大凉未亡国之时,父亲、叔祖、曾祖皆是大凉冢宰,实打实的三世三卿的高门。后来嫁进裴家,门当户对自是不必说。
高门内自有一套渊源家学,夏氏素来奉行孔圣人之术,以礼治家。君臣、父子、夫妻一道比谁都钻得透彻,在瀛州早有不小的名望。
此次进京,约摸是为了陆贵妃和国舅二人而来,结果贵妃去了鹿苑,国舅被关在禁军府,老太太扑了个空,索性管起陆三小姐被退亲的事儿来。
永宁伯府见风使舵,天子前脚去了鹿苑,他们后脚便离了府。
老太太携礼浩浩荡荡地带着人去了府上,家仆说伯爷带着夫人并公子一道去了长秋寺为天子祈福,死活不让人进门。
然这世间钱能买到的实在是太多了,这位夏老夫人又是个大手笔的,当即拍板买下了伯府对面的院子。
伯府家仆们眼睁睁地瞧着老太太签字摁手印将院子过了户搬进对面,锦衣丝履的夏府仆从们站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们盯了一个晌午,盯得他们直心虚。
当初永宁伯夫人可是明里说过陆家没长辈,暗示陆三小姐德行教养或有缺失。
如今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一来,教养缺失的摆明了是连人都不敢放进来的伯府。
今日能拖得,明日也能拖得。只是后日待天子上了朝,将靖王殿下发落之后,不知道贵妃会不会召见外祖母,顺带提一嘴自家姐姐被退了亲的事?
这样一来,约摸过两天还有一场好戏要看。
陆瑷当日跟着外祖母一道去伯府,被挡在门外后便被送回家中等消息。
外祖母买了伯府对面的宅子,将自己带来的不少家仆安置下来。
老夫人不在家,陆家全家都高兴。
只是陆瑷有些高兴不起来
玉姹又是个冷情冷性的木头梆子,模样虽好,礼仪也从未出过一丝差错。
只可惜面瘫,又不近人情,不仅陆瑷,陆珍和韩楚璧也不待见她。
“吃饭吃多了要管,衣领低一点儿也管。”韩楚璧埋怨道,“这婢女好大的本事,你们就不说她一句?”
陆珍双手一摊,无奈道:“没办法,玉姹是从小就跟着老夫人的,比春夏还得宠。若不是个孤女,小四怕也要唤她声「姐姐」呢。”
俩人正要再说,便见玉姹缓步走来。
夫妻俩吓得赶紧退开几步,各自回了自己的房内。
玉姹也只是轻扫他们一眼,见二人分开,也不多作停留,径直去了陆瑷的院子。
陆瑷院子里的人被里里外外地换了个遍,虽觉得新人伺候得比往日尽心了,可平日里能寻柏萍柏英说笑一阵儿,而外祖母赐下的这些人仿佛就是木头人,除了伺候,旁的一句话也不说。
她正坐在房内,想着如何才能瞒过这些下人出去寻朱氏她们。
两声敲门声响起,将陆瑷自思绪中拉扯出来。
“三小姐。”玉姹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
陆瑷厌极了她,自是不想搭理。
被讨厌的人倒也不怎么识趣,杵在门口不走。
玉姹也不再敲门,却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有人到访,说来投奔三小姐的。”玉姹道,“您最好还是出来解决一下,否则……”
玉姹扫了眼院落中的其他仆婢,见他们依然是冷漠呆滞的模样,便笑了下后低声道:“那二人看上去不太好相与,否则会有后患。”
她说罢,刚转过身去,便听门从内被打开。
陆瑷面有惊疑地望了她一眼,忙提裙出去。
“三小姐!”玉姹又将人叫住了。
陆瑷不耐烦地回头:“你又要做什么?”
玉姹上下打量了陆瑷好几眼,见她身上穿的还是跟夏老夫人出去时的那身,便寒声道:“去换了衣裳再出来。”
重山绫宽短襦、及地裙,提花大带上缀着璎珞宝珠,衬着不俗容颜,好一派世家女的风光。
衣饰都是玉姹准备的,为的是让今日同老夫人一道去永宁伯府时有些脸面。
谁也不成想那家子人竟然外出避难了,收拾得好好的陆瑷只能原道折回了家。
自玉姹来后,处处对她指指点点,连敷粉都是被摁着扑上去的。
要见紧要人,玉姹又让她去换衣服,这不是来回地折腾她是什么?
陆瑷是个怂人性子,却也不想如此麻烦。
她不理玉姹,抬脚便要走出院子。
玉姹看着她的背影,朝着其它仆婢挥了挥手。
夏老夫人带来的人像是一尊尊石雕,面无表情,不动如山,侵掠如火。见玉姹打了手势,便齐齐上前拦住了陆瑷,将她整个人拖回房中。
陆瑷再怂也忍不住,蹬着腿骂:“狗奴才!竟这样冒犯主人……你们怎不去死?!”
玉姹亦是后宅长大的,什么脏话都听过,什么脏水都捱过。这点儿辱骂对她而言不痛不痒,反倒让她扯起嘴角笑了起来。
“主人不得体,颜面有失的是主子,不是我们。”玉姹跟进了屋子,凉凉笑道,“毕竟我们是奴,没有脸面可言。倒是三小姐,规矩没有学好,出去平白遭人斜目……外头那些人传三小姐德行有失才被退了亲,还是从现在开始,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走好每一步罢……”
陆瑷想要挣扎,奈何见识过身上这些面貌平庸但力气奇大的婢女们的本事,便消停了些,由着她们替自己换下衣裳。
玉姹目光毫不避讳地望着陆瑷露出的每一寸肌肤,依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来寻您的人身份不高,倒没听说过陆氏有这样的穷亲戚。”玉姹又道,“您是公府小姐,即便要出去见,也得端一端身份。”
陆瑷咬着牙道:“我这身份若还能端起来,也不会任你揉捏。”
玉姹嘴角抻平了,又恢复那一贯的冰冷神色。
“不知好歹的人,应该吃过不少亏吧?”她轻声问道。
陆瑷头一回听到别人这样同自己说话,还是个奴婢
“你倒是知好歹懂礼仪。”陆瑷怒极反笑,又想起外祖母提过让玉姹进宫伺候小四的事儿来,便道,“最后也不过是个玩意儿。”
陆瑷少有说这样重的话的时候,出口便有些后悔
玉姹却像是没听见似的,面上波澜不惊,连眼皮儿也没抬,静静地看着婢女替陆瑷换好了衣服,整理了妆容。
“去吧。”玉姹吩咐,“四个人跟着三小姐,不要跟远了。”
陆瑷心底最后的那点儿微微的愧疚也在瞬间荡然无存。
她带着人径直出了大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云变幻却只要一日
自打陆瓒被带入禁军府后,陆府门前日渐冷落。如今人还没放出来,众人只见天子去鹿苑亲自迎人,便晓得之前押错了宝。
可以不信自己,但不能不相信陆家。
陆瑷刚一迈出大门,猎心便凑了上来,指着墙根下站着的两个人影嫌弃地道:“那俩老乞儿刚到不久,说是来投亲的。奴问他们亲戚是谁,他们竟将您的闺名唤了出来。奴本想着将人叉得远远的,可他们走了又来,狗皮膏药似的。要不是没了法子,奴也不会让玉姹那个小贱婢唤您出来……”
陆瑷仔细一看,墙根下的确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老人。短衣束裤,对朝着手取暖,腰间衣服上还有处破洞,散了些絮出来。
再看脸,年岁应已过花甲。因常年干活,皮肤黢黑,却又冻得红彤彤的。
陆瑷见后,只觉一阵血液控制不住地朝着脑门顶去,差点儿站不稳脚跟。
那俩老乞儿见了她,霎时眉开眼笑。同时咧开两张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小姐……小姐……”他二人颤颤走上前来,像是饿了许久一般。
扑面而来的酸臭味儿让猎心差点儿吐出来,他忙掩鼻,伸出腿在空中踢了两下:“去去去!脏死了!”
那俩老乞儿慌忙往后退了数步,又用哀求的目光望着陆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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