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尊大佛怎么来了?”韩楚璧也是头皮发麻,却是知道些礼数的,“猎心,你去把院子里所有人派出去迎她,再去三小姐院子里把她喊出来。”
猎心得了吩咐,撒丫子跑去办了。
陆珍刚刚反应过来,赶紧走到镜子跟前,对镜理了又理,最后不忘检查韩楚璧一番,生怕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二人匆匆忙忙地出来时,陆瑷也来寻他们了。
“外祖母怎么来京了?”她白着脸问。
陆珍吞了吞唾沫,难捱地道:“这谁知道……八成小四入宫加上大哥被带走这事儿给她知道了。”
陆瑷一惊:“那怎么办?”
陆珍看了看她,叹气道:“先别说他俩,就是你退婚这事儿,少不得也够喝上一壶的。”
陆瑷本就煞白的脸更是没了血色,十指缩进袖中,嘴唇有些发颤。
“早晚都要来,去迎人吧。”韩楚璧道。
三人一道出了大门,见外面街道上豪车仆婢成群,却死气沉沉,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唯一的声音便是从司马晦和辛昂府上传来
陆珍如临大敌,赶紧带着头磕下去。
“孙女不孝,不知外祖母星辰夙驾至此。”她伏地道,“外祖母请下车安置。”
玉姹静默立在一旁,没有伸手扶她。
“咳咳……”马车内先传来一阵咳嗽声,又听一位老妪道,“安置?十六辆车,仆婢七十八人,舞阳侯府统共十五亩,二十几间房……你要我如何安置?”
一句两句听不出来,话说多了,便听这口音有些拐。
韩楚璧心道怪不得小四入京这样久口音一直改不过来,想来是跟老夫人太久的缘故。
老太太嘲讽之意实在太过明显,旁边还有人看着,陆珍的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外祖母舟车劳顿,先进来再说。”韩楚璧赔笑道,“仆婢们如何安置,晚辈自有办法。”
老夫人听是韩楚璧,总算给了一些颜面。
一只白净而保养得宜看不出年龄的手自车内伸出,五指均戴了玳瑁镶鸽血宝石护甲,腕上是一只浓得滴翠的玉镯,外头还罩了镂金套,缀了三颗异色玉髓。
玉姹执了这只手,轻轻将人带出来。
老夫人上着皂色金宝相纹短衫,下着同色折裥褶裙,外罩件纯色薄狐裘,同满头银发一般颜色。
发髻也是中规中矩的高髻,横插一支孔雀首长簪,髻上簪了翡翠嵌莲花华盛。首饰不多,却极贵而精。
又有侍女奉上一根镶金凤首乌木手杖,老夫人接过后,执了它顺势下了马车。
韩楚璧又腹诽
老夫人面上罩着黑纱,仅露一双眼尾略带皱纹的凌厉凤眸在外,直直地向地上的孙女望过来。
“起吧。”她冷声道,“叫人看见,还以为是我这老东西苛待子孙。”
说罢朝里走去。
陆珍本来要起,听到外祖母这般自称,脊背上又冒了一股汗出来。
韩楚璧没听明白,大模大样地站直了,又将媳妇儿拽了起来。
夏老夫人带来的仆婢进去了十数位,其余的在门口候着,像是知道后头有吩咐。
陆珍的脸色也渐渐泛白,目光呆滞地拉起了陆瑷。
“咱们先进去,要打要罚也要忍着。”她又对猎心道,“将大门关严实,让太傅和辛御史府上的人回去,别叫他们看了咱的笑话。”
猎心知道老太太不好对付,关起门来见血的时候也有,连道了好几声是,赶紧去办了。
陆珍等人入了正厅,见外祖母端正地在上首,半眯着眼睛瞧着他们仨人。
玉姹伸出一只手,无名指指腹拂过一旁的桌椅。
碧玉手环声脆响,老夫人垂眸一看便蹙了眉头。
她沉声道:“府上的下人都换掉,用我带来的人。”
陆珍一听,忙道:“府上都是些伺候过爹娘的老人……”
“嗒!”
老夫人手杖往地上重重一戳,吓得陆珍立即闭上了嘴巴。
“既是老人,如何这般疏忽,连待客大厅的座椅上都沾了粉尘?不懂得规矩?”她抬起尖利的护甲指向陆珍,“《孟子》有云:「不以规矩,不成方圆。」留着无用,就该将他们杖杀。量你们青春年少,应压不住邪祟怨气,将他们赶出去,是替你们积德,你别不知好歹。”
“外祖母说得是。”韩楚璧躬身揖道,“珍珍年轻,家父家母身体强健,所以家中只有两名老仆,是以她过于体恤下人,还不会持家。”
夏老夫人听后,面色稍稍缓和下来。
她用手杖指了指座位:“你们几个都坐。”
陆珍等人这才坐下
夏老夫人见陆珍的腰背有些佝偻地放松,抬起手杖便要击在她背上。
韩楚璧眼疾手快,伸手替她挡下这一击。
“嘶……”他挡下后,只觉得手臂酥酥麻麻地疼
陆珍平日里也是个有主见的人,可面对外祖母,便如同被拔了毛的鹌鹑一样。
她坐直了身子,满目心疼地看了韩楚璧一眼,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
夏老夫人见她坐得端正,陆瑷也挑不出错处了,又开了口。
“自大凉颠覆之后,大魏将京都从燕京迁来元京。还以为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地界,今日托老大和老四的福,逼得我不得不来……咳咳……”
她咳了两声后又道,“兄妹四个,一个叫白虏抢去,一个被白虏关起来,一个被人退亲。你们爹拼了命攒下的家门荣光,被败了个干净……若是他夫妻二人在世,你们猜会不会被活活气死?”
一句脏字儿没骂,陆珍和陆瑷的心里却觉得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姐妹二人相对一眼,正想要跪,却听夏老夫人又道:“别跪,我这把老骨头受不起。”
陆珍和陆瑷跪也不是,如坐针毡,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外祖母冤枉他们了。”韩楚璧忙解释道,“陛下手段虽不光彩,可待四妹妹极好,眼下二人也算琴瑟和鸣……”
“琴瑟和鸣?”夏老夫人凤眸眯起,意味深长道,“所谓「六礼备,谓之聘;六礼不备,谓之奔。」天子可过了六礼将人堂堂正正迎进宫?”
韩楚璧哑然,过了好半晌才道:“未……未曾……”
“呵……”夏老夫人冷笑,“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老四的出身相貌做哪家主母使不得?「少事长,贱事贵」的道理学进狗肚子中了,稀罕做他白虏皇帝的宠妾?”
韩楚璧担心他再多一句嘴这老太太便要杀进宫去,便偃旗息鼓不再讲话。
老太太喷完陆四,又将目光转向陆瑷。
“老三……”
陆瑷胆子本就小,听到外祖母唤自己,汗毛根根立了起来。
“孙女在。”陆瑷将头埋得低低的,全然不敢抬起。
见她这么一副懦弱的样子,夏老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抬起头来!”她厉声道。
陆瑷吓得脖子一抖,整个人都要缩进座椅中。
她慢慢抬起头,便见外祖母面纱上那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剖开似的。
“退亲?”夏老夫人道,“这样大的事,不来请示我,便自作主张决定了?!”
陆瑷不光胆子小,也怕外祖母。听她训斥,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珍小声道:“是我让她退的……”
夏老夫人怒道:“大点声,欺我昏聩,听不懂你的话不成?!”
陆珍看了妹妹一眼,见她瑟缩得厉害,便硬着头皮道:“是我……不,是那姓沈的欺人太甚!知道大哥被关起来,咱家势头弱了,永宁伯夫妇便亲自登门退亲……还羞辱了我们好一番!”
“活该!”夏老夫人听后冷笑,指着陆瑷道,“你那几个表兄个个有才有貌,挑哪个嫁不成?偏偏由你母亲自作主张,定下个贱民出身的沈氏。
便是做了伯爵又如何?骨子里依旧带着泥腥味儿……咳咳……若是顺顺当当出嫁也罢,而你竟让这起子人退了婚。我若是你,便一头撞死,也好过让人指指点点!”
陆瑷的脸由白转红,在陆珍看来,她的耳尖都红得滴血。
“是我们失势,同瑷瑷无关。”陆珍为妹妹说话。
夏老夫人一听,举起手杖又敲了一下陆珍身前的地面。
“你给我闭嘴!”她怒道,“你这样年轻,出嫁数年无子,又不为他纳妾,你公婆好糊弄,你当我也好糊弄?!”
意外流掉的孩子是陆珍心中的一根刺,听外祖母这样怒斥,饶是心中再强大,这根刺也轻易扎进最柔软的那处,让她难受不已。
陆珍红着眼睛道:“我也不想……我……”
“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男不入,女不出。”夏老夫人收起了手杖,眯着眼道,“为你夫婿寻个好生养的妾,这两日便过了礼。你公婆远在凉州,我亲自替你操办。”
韩楚璧只在成婚时见过这老太太一次,听说过她的死板顽固,却不知她手还伸得这样长。
听她说安排妾室一事,便是连他也坐不住,当即拍案而起:“韩家的事,老夫人还是少管些。”
“不瞒你说,老身倒也看不上你家。”夏老夫人两手拄着手杖,嗤笑他道,“不答应也罢,老身有的是法子能使她同你和离。”
韩楚璧攥紧了拳头
陆珍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冲动。
“是孙女错了。”陆珍出声惊觉自己有些哽咽,又道,“全凭外祖母安排。”
夏老夫人面色这才缓和些,又问:“琢一呢?他是如何被关起来的?老四现在又在哪儿?”
韩楚璧此刻压根就不想同这迂腐的老太太讲话,便由陆珍将事情的原本经过说了出来。
她说一句话,夏老夫人便皱一下眉头。
玉姹每每见她蹙眉,便执起她的手轻轻揉捏。这样一来,老夫人便是再大的火气也渐渐平息了。
听陆珍说完后,夏老夫人道:“那便再等等。老四回宫后,我便入宫觐见,顺带将人要出来。”
韩楚璧心中不屑,却也知道老太太的能耐大
“你们高兴个什么劲?”夏老夫人见他们面有缓色,又道,“我是叫他出来受罚,可不是将人救出来的!”
陆珍和陆瑷压根不敢犟嘴
当年她们亲爹顶着大都督的名号上门提亲,老太太看都没看直接将人扫地出门
直到门外的爹跪了三天,门内的娘跟着绝食了三日,这才逼得她应下这个亲事来。
棒打鸳鸯早就是老太太用惯了的手段。
若说软肋,人人都有软肋
陆珍她们什么都缺,最不缺的便是表兄。又因着她们外祖父和裴太后当年的事,舅舅和表兄们都是跟着老夫人长大的。
老太太养多了孙子,十分想要个孙女,恰巧陆四出生,没断奶就给要过去,金尊玉贵地娇养着。
如今知道人被皇帝带走,心中只怕也不会高兴
是以陆珍等人倒也十分明白她此刻的心情。
只是不知道大哥如何犯了错,怎么她一来又说要罚?
陆珍差点儿捱了一杖,让韩楚璧挡下了,另一杖虽未打到陆瑷身上,但外祖母说得毫不留情,还不如直接打人两下来得痛快。
“咳咳……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夏老夫人又道,“我来管束你们,你们不服气是不是?”
陆珍陆瑷自然不敢说不服气。
新来的侍女将一只莲花底岫玉杯双手奉上,玉姹接了来,单手托着杯底,另一手掀开了盖子送到老夫人嘴边。
韩楚璧见侍女又将老夫人的黑面纱取下,露出一张白皙凌厉的面孔来。
这老太婆年轻时候模样应当还不错,只是人凶悍了些
夏老夫人饮了茶,润润嗓子后,咳嗽声也渐小了,也未再戴面纱,坐在上首,一派端庄大气。
“琢一同你们姐妹虽不是我养大,但身上也好歹流着我的血。”她慢慢道,“若是你们年幼,我还愿意说上几句。如今我说多了,反倒惹你们厌烦,还不如不说。”
长辈既然这么说,但凡是个长脑子的都知道要聆听教训了。
“外祖母哪里的话。即便我们早已成人,外祖母训诫我们也是应当的。”陆珍又道,“孙女听外祖母常咳嗽,可有找大夫看了?”
夏老夫人点头,觉得还是老二明事理。
“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并不碍事。”她开口道,“若非这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我是不会出瀛州的。你们但凡真当我是你们外祖母,也不会拖到现在也不求我。”
陆珍又道:“只是想着外祖母上了年纪,不好舟车劳顿麻烦您罢了……”
“舟车劳顿?”夏老夫人冷哼,“你嫁得早也便罢。老大这些年不曾娶妻,老三又是个闷葫芦,老四又被带进了宫,你们看这个家哪里还有一点家的样子?这个时候不找我,你们打算等老大和老四死了,老三让人戳透脊梁骨再来求我不成?”
韩楚璧忙道:“不至于!外祖母不知,陛下其实……”
“你住嘴!”夏老夫人伸出手杖击在他小腿上,“莫以为你姓韩,老婆子便不敢动手了!”
韩楚璧不是没挨过打,只是这老太婆手劲儿使得巧,让他小腿滋啦滋啦绵延不断地疼。
陆珍也没办法,拼命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出声。
夏老夫人收了手杖,又指着陆瑷道:“老四还未回来,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先将老三的事解决了。”
陆瑷原本缩在座位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起眼。没想到外祖母依然将她头一个揪了出来。
“外祖母……要怎么解决?”陆瑷有些害怕她,嗓音也颤颤。
夏老夫人眯起了眼睛,看着她道:“我这一路来,也听说不少的事。那沈家说你身子骨差,不出门。爹娘死得早,也没什么规矩……”
她说一句,陆瑷的心便沉一下,等她起父母,终于再也忍不住,鼻子一酸,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收起你的泪!”夏老夫人怒喝,“你们兄妹四个,最不争气的便是你!只有这般模样,才叫外头的那些人小瞧!”
陆瑷原本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她自认自己是条咸鱼,也架不住外头觉得她是废物。
她咬牙憋回了泪,开口问:“孙女本就是个不争气的,可若是因为这个连累父母,让旁人轻视了他们,孙女心里是万万不愿意的。外祖母想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便是,此次不会再叫您说我不争气了。”
夏老夫人要的就是陆瑷这句话。
“知道就好。”她点头道,“一会儿你跟玉姹她们去收拾一番,务必精心打扮了……我还听说那沈二送你香金制成的金粉玫瑰?可是丢了?”
陆瑷自然不敢说被靖王拿走,面色通红地道了声是。
“还以为什么金贵玩意儿。”夏老夫人嗤笑,“贱民就是贱民,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也值得上门讨要。你不必去寻,我自有办法。”
陆瑷和陆珍都松了一口气
夏老夫人将手杖捣在地面上,对身边人道:“玉姹,你给三小姐拾掇拾掇,按照四小姐在家时的规制来。”
玉姹道了声是,点了四个小婢走到陆瑷跟前,淡声道:“四小姐,请。”
陆瑷瞧了一眼姐姐,见她递给自己一个安心的眼神,便跟着玉姹出了门。
“看什么看,担心玉姹会吃了她?”
听到外祖母冷哼,陆珍赶紧别过头来。
“怎么会。”她堆笑道,“外祖母肯出面做主,我和瑷瑷自然事事听要您的。”
“做主?”夏老夫人意味深长地道,“你当我是要去永宁伯府骂街的泼妇?”
陆珍听得心头又是一凉。
“外祖母……您……难道不是……”她结结巴巴地道,“您不是要为瑷瑷讨个公道么?”
“公道?什么是公道?”夏老夫人笑了,“那二位亲自登门,话虽说得难听了些,可到底也在理。外头人都说我宠溺老四,实则你们爹娘最是宠溺你们姐妹,不学无术恣肆放纵不说,选夫家也是由着他们的性子来。”
韩楚璧几乎知道这老太婆接下来要损自己了。
然而她却继续道:“同韩家结亲,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撞了大运。你当人人都同韩嵩夫妇那般实诚的?”
韩楚璧挺了挺胸,顿时觉得这老太婆看上去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乱世多枭雄,也多军痞。像永宁伯那等无军功,靠着将妹子嫁进宫上位的,我第一个瞧不起!”
她道,“你父母瞎了眼,耳根子又软,那贱民说上两句殷切好话便不知道东南西北,硬将老三同他家议亲
陆珍叹道:“那时我不在,母亲病重,家中也没有个能商议的人……”
“不提这个……也怪我,只生养你母亲这一个女儿,事事都为她谋划,可她到底还是没走我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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